学习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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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联的方法

当代考古学中有个分支或流派叫作“关联考古”(可以参考《考古学:关键概念》有关这个词条的解释)。这是密歇根大学考古学家弗兰纳里(K. V. Flannery)首倡的,弗氏是宾福德在芝加哥大学时期的学生,也是过程考古学的领军人物之一。关联考古视文化或社会为一个整体,通过相关联系的追溯,进而了解古代文化或社会的方方面面。也正是运用这个方法,弗兰纳里进而去研究早期过程考古学较为忽视的认知——古人思想层面的内容。

这里所说的关联的方法跟弗兰纳里所倡导的东西颇为相似,不过是我自己体会到的。说来有点匪夷所思,翻译“关联考古”这个词条时我没有什么特别的体会,而是在自己做完具体的考古学研究后觉悟到这个方法。如今回到弗兰纳里的词条,既感到有点失落,也感到几分自豪。虽然悟道有点晚,好歹是自己切身的体会。

所谓关联的方法是什么呢?为什么要提它呢?这首先要从考古学的性质说起。考古学是一门通过研究实物材料来了解人类过去的学科,但是从古代遗留下来的实物遗存是有限的,不是所有的人类活动都会留下遗存,不是所有的遗存都会保留下来,保留下来的也不是所有的都会为考古学家发现,即便发现了,也不一定都能认识到……基于这一系列反复叠加的不确定性,考古学研究经常得到的是一些支离破碎的信息残片,考古学家的工作就是把这些残片拼合起来,形成有关古人较为完整的信息。考古学家凭借什么来拼接信息残片呢?关联的方法无疑是最基本的。

一段信息残片何以能够跟另一段信息残片连接起来呢?我们拼陶片的时候,是因为两件陶片之间有密切的吻合关系,而且这种关系基本不可能重复,这种独一无二的吻合关系就是基本的关联。当然,古人的生活面貌不会这么简单。考古信息残片之间的关联是需要分层次来看的。较为宏观的层次是文化的系统观,它给我们提供一个有关古人生活的基本框架,仿佛建筑设计蓝图一样,考古信息就像一块块建筑材料,通过两者配合形成对古人生活的完整认识。没有框架就如同没有设计蓝图,考古材料就只是一堆建筑材料而已。

再进一步说,贯穿文化系统观的原理性认识,如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有什么样的生产力可能就会有什么程度的生产关系,这种马克思主义的认识就构成一种不同信息之间关联判断的依据(其实许多早期人类学家也有类似的认识)。需要提醒一句的是,理论上关联是研究者们提出的认识模型,只是经过部分检验的。就人类社会而言,存在着历史背景差异以及人解读自身的主观性,所以并非放之四海而皆准。但是,如果没有这样的模型及其立足原理的认识,那么我们认识古人生活的难度将大大增加。

以上所说的关联是不同系统之间的逻辑关联,是关联中比较复杂的方面,通常需要立足于理论研究。还有一类逻辑关联相对比较简单,我们通常称为因果关联,即一事物的发生是由于另一事物所致。因果关联是研究中最基本的逻辑关联之一,探讨考古现象总免不了要追溯其原因,是什么原因导致我们看到的考古材料呢?了解现象背后的原因对于研究无疑至关重要。

但是,我们也知道著名的“休谟难题”——发生在前面的并不一定是原因,发生在后面的不一定是结果。对于考古学家而言,这样的逻辑难题并不那么难以解决。考古学家的基本办法就是去梳理事件发生的来龙去脉,也就是历史过程。如果我们详细了解一个事件发生的全部过程,解释其实也接近完成了。时间上的关联是所有关联中非常基本的一种。与之相应的就是空间上的关联,它跟时间上的关联一样不是那么容易定义的。微观、中观、宏观尺度上,我们会看到不同的关联,其实时间上也是如此。也就是说,时空关联需要从不同尺度上去看,并不存在唯一的尺度。这是考古学的强项,微观上我们会去观察某个器物的使用痕迹,还有某个活动区的构成;中观上会关注整个遗址的结构;宏观上会注意一个地区的聚落形态。如果加上时间因素的话,关联的变化就更加复杂了。

一般地说,中国考古学研究对时空关联还是比较注意的,问题是尺度上不够丰富与精确;也注意到因果关联,不足之处是比较缺乏验证,所以总显得有点想当然,比如器物的功能推定。不过最缺乏的还是那种依赖理论推定的逻辑关联,究其原因,可能是因为中国考古学比较独立,跟相关学科不那么交融,其他学科的理论原理在这里无用武之地。或者说,我们已经设定某种关联的方式,把那些并不怎么真正关联的东西拉扯到一起。再者,我们还需要明白,所谓考古学研究,需要不断延伸触手,不断去探索那些未知的领域。研究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关联的方法如何操作呢?我自己有一点点体验。我们曾经研究大山前遗址出土的石铲,前人进行了基本的分类,是从形制的角度来区分的。我们开始研究这批材料的时候,同样也是进行分类,但是从功能推定的角度确定。然后是对工艺特征进行分析,即这样的特征可能从事怎样的功能。再就是进行使用痕迹的观察,即工具究竟可能做了什么。一般研究做到这个地步,大抵可以结束了。我们则进一步拓展关联,一方面通过实验考古来验证前面的推定与观察;另一方面寻找民族学证据用作参考的依据。于是,我们进一步肯定了石铲的功能范围。我们可以很确切地说,它们不是用来挖土的石铲,而是用来锄草的石锄。确定了功能之后,我们并没有止步,而是在进一步拓展关联,跟当地的自然环境与文化历史背景(包括其他的石器材料)结合起来。我们发现夏家店下层文化时期人们开始耕种河谷中较为黏重的土地,发展出原始的精耕细作农业。这与当时高度竞争的政治环境是密切相关的,人们要在有限的面积上生产出更多的粮食来,养活士兵、手工业者、首领等不是农业生产的人群。正是运用不断拓展的关联,我们仅仅通过石铲这种工具,就可以透视出夏家店下层文化时期的生产方式与发展水平(图2.7)。在此基础上,我们形成了分析磨制石器功能的方法论框架。

图2.7 石器功能分析的流程图

最近听浙江考古所刘斌老师讲良渚古城的一个极精彩的讲座,他运用的其实就是很典型的关联考古。最初发现的不过是几座带玉器墓葬,后来发现基座,土是从外地运来的。再后来发现了城墙,围合的面积将近3平方公里,是中国同一时期面积最大的古城。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接着在古城的外围山坡上发现了两道土墙,建筑工艺与城墙相似,现在的研究表明这可能是古老的控制洪水的水利设施。城里发现了码头,建筑方式跟当地一脉相承。他们还复制了草包泥的制作工艺,并根据草包泥的颜色区分出一船草包泥的数量,进而了解到运输草包泥的工具是竹筏,草包泥来自不同的地方。他们在城东的外围还发现了一些建筑在土台上聚落,它们类似古城的廓城,拱卫古城;再更远的地方,还发现六个一组的聚落群,每个聚落中都发现从早到晚的器物组合,可以推定它们是同时使用的;这里还发现了大型的水田遗址,让我们了解到古城的存在是有生产基础的,如此等等的信息连缀起来,我们对良渚文化时期的社会发展水平、社会组织、技术工艺等都有了较为深入的了解。我们得到的不仅仅是一堆堆考古材料。刘老师的研究并没有止步于此,他还跟古史传说时代联系起来,把良渚文化及其前后的发展跟整个中原的考古材料结合起来。通过环环相扣的关联,剥茧抽丝般的推理,为我们讲述了一个有关中国文明起源的精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