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西晋时期官方《易》学
对于西晋时期所立《易》博士,学术界争议极大。最大的焦点在于王弼《易》在这一时期是否已经立于官学。余嘉锡、周予同、蒋善国等人都倾向于王弼在西晋时立于官学,此时《易》博士为郑玄《易》、王弼《易》。余嘉锡对此问题阐释最为详细:
案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云:“永嘉之乱,施氏、梁丘之《易》亡,孟、京、费之《易》,人无传者,惟郑康成、王辅嗣所注行于世,而王氏为世所重,今以王为主。”……《隋书·经籍志》亦云:“梁丘、施氏、高氏,亡于西晋;孟氏、京氏,有书无师;梁、陈郑玄、王弼二注,列于国学,齐代(此谓北齐)惟传郑义。至隋,王注盛行,郑学浸微,今殆绝矣。”……江左中兴,《易》惟置王氏博士,太常荀崧奏请置郑《易》博士,诏许,值王敦乱不果,(事见《晋书·荀崧传》)。《序录》自注中已言之矣。《南齐书·陆澄传》曰:“永明元年,领国子博士,时国学置郑、王《易》,(案《武帝纪》,永明三年,诏高选学官,广延胄子。)澄与王俭书论之曰 ‘……晋太兴四年,太常荀崧请置《周易·郑玄注》博士,行乎前代,于时政由王、庾,皆俊神清识,能言玄远,舍辅嗣而用康成,岂其妄然?泰元立王肃《易》,(案泰元当作太元,《晋书·孝武帝纪》,太元九年,增置太学生百人。十年,立国学。其立王肃《易》,当在此两年中。)当以在玄、弼之间。元嘉建学之始,玄、弼两立。逮颜延之为祭酒,黜郑置王,意在贵玄,事成败儒。’”(王国维《观堂集林》卷四《汉魏博士考》谓魏、晋博士十九人中,《易》有郑氏、王氏,其意以指王肃。愚谓王弼所注,魏时诚未必立学,至于东晋,博士九人,《周易》惟有王氏。观陆澄言,泰元立王肃《易》,以其在玄、弼之间。则元帝时所立,实是弼注。西晋初年,清谈盛行。疑弼注已立博士。王静安所考十九人家法,出于意测,恐未足为据也。)
余嘉锡认为西晋初年,清谈盛行,故王弼注很可能是在西晋初年立为博士。对此观点,王志平不太赞同并做了进一步的说明:
而王弼之《易》若立于学官,诚需如《晋书》卷四十三《王衍传》所云:“累居显职,后进之士,莫不景慕放效。选举登朝,皆以为称首。矜高浮诞,遂成风俗焉。”王衍(夷甫)、乐广慕何晏、王弼等正始名士,竞倡风流,《文选·王文宪集序》注引《汉晋春秋》云:“王夷甫、乐广俱以宅心事外,名重于时,故天下之言风流者称王、乐焉。”又《晋书》卷四十三《乐广传》云:“广与王衍俱宅心事外,名重于时。故天下言风流者,谓王、乐为称首焉。”则王弼学之复兴在西晋中叶以后,至西晋末尤甚。《世说新语·赏誉》: “(王)敦谓(谢)鲲曰:‘不意永嘉之中,复闻正始之音’”则正始之学所盛,已成西晋末年。我们试举二证证之。号称有“马癖”之王济,与其叔王湛共论《周易》, “剖析入微,妙言奇趣,济所未闻,叹不能测”。王济、王湛为晋中叶人,言亦为西晋中叶事。另一则为纪瞻、顾荣共论《易》太极事。《晋书》卷六十八《纪瞻传》记载此事颇详,两人所注即为王弼《易》注。两人为何于同赴洛阳途中共论王弼《易》注呢?这一点唐长孺在《读〈抱朴子〉推论南北学风的异同》一文中所论颇详。唐氏认为:“他们当然了解洛阳的风气正在玄学笼罩之下,自己要到洛阳去做官,不能不先事揣摩,所以即在途中还从事学习,希望不致临时无法对答,为京洛名士所笑。这种心理是不难猜测的。”所言颇为有理。纪瞻、顾荣均为西晋末年时人,可见西晋之风气已为王弼学所影响了。
王志平认为在西晋中后期,玄学复兴,借助王衍、乐广等人声望,王弼《易》取代了王肃《易》立于官学与郑玄《易》并立。
余嘉锡先生认为西晋初期,清谈盛行,这种说法值得商榷。高平陵政变之后,“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以何晏为代表的玄学名士基本被司马氏集团屠戮殆尽,形成了“礼教尚峻”的局面。司马懿要以名教治国,正始之音戛然而止。西晋初期,玄学并没有复兴。直到太康后期,随着西晋开国元勋等人物的逝世,下一代的“中朝名士”构成了西晋社会政治主体之后,玄学思潮的再次兴起才成为可能,并且在元康期间蔚为大观。西晋前期应该是郑玄《易》与王肃《易》并立于学官。王肃之学凭借其与司马氏的姻亲关系,在西晋时处于极盛期,王肃《易》与王朗《易》本无太大差异,很可能在此时期取代王朗《易》立于学官。而王弼《易》则不可能在西晋初期取代王肃《易》。故余说不确。
王志平认为西晋初期为王肃《易》,笔者赞同,可是,王弼《易》在西晋中后期立于官学的说法则缺乏有力的证据。诚然,西晋中后期,确实出现了玄学复兴的局面,可是这并不意味着王弼《易》就会必然地借此清谈之风上到庙堂之中,立于官学。其一,西晋后期的王衍等元康名士主要是受庄学影响,理论形态是宣扬虚无主义的新“贵无论”,此时期《周易》并不是学术热点。其二,“元康放达派”名士们在行为方式上是“口谈浮虚,不遵礼法,尸禄耽宠,仕不事事”注2,像王衍这样的位居高位的人也是“不以物务自婴”注3。试问,王衍等人居官都不事事,又怎么会汲汲于立王弼《易》学取代王肃《易》这种“俗务”呢?更有甚者,“元康以来,贱经尚道,以玄虚宏放为夷达,以儒术清俭为鄙俗。”官学本来就是重儒兴教之学,在这样的时代,早就被元康放达名士们弃之如敝屣了,“哪管郑、王与贾、马,我自逍遥我自得”才是他们的心态。
注2《晋书》第三五卷《裴传》,第1044页。
注3《晋书》第三五卷《裴传》,第1044页。
而且,王志平所举两条例证并不足以说明王弼《易》已经立于官学,当时的清谈风气如此,士人多重玄谈,并不能因为王济与王湛谈《易》、纪瞻与顾荣论“太极”就认为王弼《易》已经位列官学。试问,众人论《老》《庄》,那么能说明《老》 《庄》也为太学所重吗?事实上,玄学在魏晋时期,只是在名士的清谈场上,在玄学家的理论著作中闪现光辉,往往是与官方学术倡导的儒家思想背道而驰,王弼的玄学《易》最终进入官方学术体系需要一个长期的过程,不会一蹴而就。
张鹏一在《晋令缉存》中还有一种独特的观点,他认为此时的《易》博士当为王氏弼《周易》博士、王氏朗《周易》博士、王氏肃《周易》博士。张氏此说不知何据,王肃《易》与王朗《易》基本就是同一种学说,不太可能同时并存于官学。此外,甘露元年高贵乡公与太学博士淳于俊曾论郑玄《易》学,故《易》郑学博士在魏晋时期肯定是列于官学的,张鹏一认为晋没有郑玄《易》博士,此说甚谬。
西晋《易》博士应该是郑玄《易》与王肃《易》并立。
西晋时期王肃经学因为得到姻亲司马氏的扶持,影响力要超过郑玄之学。即使在郑玄最为精通的礼学上,王学也压过了郑玄之学。“郑玄注《礼》:三年之丧,二十七月而吉。古今学者多谓得礼之宜。晋初用王肃议,祥禫共月,故二十五月而除。遂以为制。”郑玄易学与王肃易学相比,难以得到官方的真正支持,虽然仍位列官学,不过影响力已经不及王肃。而在玄风浩荡的西晋,郑玄易学也遭到了思想界的冷遇,东晋时彻底跌落谷底。
作者单位:北方工业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