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孟子“修身立命”的命运观
作为儒家亚圣和中国理性主义、道德理想主义思想家的典型代表,孟子进一步光大了孔子祸福皆由己造、皆取决于自己的品德的可贵思想。他在回答滕文公“齐人将筑薛,吾甚恐,如之何则可”的治国问题时说:
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择而取之,不得已也。苟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矣。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若夫成功,则天也。君如彼何哉?强为善而已矣。
孟子在其中所讲的“苟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矣”,与《周易·文言·坤》所言“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左传》昭公七年所载“圣人有明德者,若不当世,其后必有达人”,等等,明显是同一意旨,足见这是先秦时代的主流思想观念。孟子接着又说道:
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
在这里,孟子以舜为例说明,“与人为善”是君子的最大特点。因为孟子主张为善必有善报,所以一方面他提出“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同时他又明确指出,人在命运面前绝不是无所作为、无可奈何的,而是可以通过“强为善”“与人为善”来“立命”的。孟子明言:
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仁则荣,不仁则辱。今恶辱而居不仁,是犹恶湿而居下也。如恶之,莫如贵德而尊士。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国家闲暇,及是时明其政刑,虽大国,必畏之矣。《诗》云:“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此下民,或敢侮予?”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今国家闲暇,及是时般乐怠敖,是自求祸也。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
不仁者,可与言哉?安其危而利其葘,乐其所以亡者。不仁而可与言,则何亡国败家之有?有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孔子曰:“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
在这里,孟子讲的“修身以俟之”与孔子所说“君子博学深谋,修身端行,以俟其时”应该有渊源关系。孔子所讲的“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及孟子所说的“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与《孔子家语·五仪解》所载孔子讲的“存亡祸福皆己而已,天灾地妖不能加也”,如出一辙,应和无间。参照孟子所说“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及“乃所愿,则学孔子也”等话语,我们可以由此推出,《孔子家语·五仪解》所载孔子所讲“存亡祸福皆己而已,天灾地妖不能加也”一段当为反映孔子思想的可靠材料。
孟子由其所说的“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进一步明确提出一个在社会现实人生中具有重要指导意义的命题,即“反求诸己”。他说:
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御而不仁,是不智也。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人役也。人役而耻为役,由弓人而耻为弓、矢人而耻为矢也。如耻之,莫如为仁。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在这里,孟子提出仁是“天之尊爵”“人之安宅”,没有人阻碍却不为仁,是缺乏智慧的表现。为仁者就好像射箭一样,射者须“正己而后发”,射箭而不中,毫不怨恨胜过自己的人,绝不怨天尤人,而是“反求诸己”,反省自己的问题和失误,并努力加以改正。而人就是在这样“反求诸己”的过程中,获得自我提升、自我超越的。孟子又更加具体地指出:
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
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弃其天爵,则惑之甚者也,终亦必亡而已矣。
孟子这两段话相互发明,其内涵就更加容易体会。实际上孟子已经明确强调,德福一致是肯定的,圆善(即德福一致)是一定能够实现的,或者毋宁说圆善就是现成的,只是常人没有仔细思考而已。明代思想家袁了凡曾经就此提出疑问说:“孟子言:‘求则得之,是求在我者也。’道德仁义,可以力求;功名富贵,如何求得?”明代高僧云谷禅师对此有一段非常精辟的回答,曰:“孟子之言不错,汝自错解了。汝不见六祖说:‘一切福田,不离方寸;从心而觅,感无不通。’求在我,不独得道德仁义,亦得功名富贵,内外双得,是求有益于得也。若不反躬内省,而徒向外驰求,则求之有道,而得之有命矣,内外双失,故无益。”
由此出发,孟子进一步重申了传统的“天命靡常”“顺天者存,逆天者亡”和孔子的“国君好仁,天下无敌”的思想,成为其仁政主张的基本前提和重要内容,其曰:
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天下无道,小役大,弱役强,斯二者,天也。顺天者存,逆天者亡。齐景公曰:“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绝物也。”涕出而女于吴。今也小国师大国,而耻受命焉,是犹弟子而耻受命于先师也。如耻之,莫若师文王,师文王,大国五年,小国七年,必为政于天下矣。《诗》云:“商之孙子,其丽不亿。上帝既命,侯于周服。侯服于周,天命靡常。殷士肤敏,祼将于京。”孔子曰:“仁不可为众也夫!国君好仁,天下无敌。”今也欲无敌于天下,而不以仁,是犹执热而不以濯也。《诗》云:“谁能执热,逝不以濯?”
孟子由其人性本善的基本主张出发,结合其所说的“强为善”“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的信念,在社会政治方面发扬了孔子仁者天下无敌的德治思想,并提出了相当完善的仁政理念和极为具体的实施方案,在中国思想史上享有无可替代的重要地位,产生了深远而广泛的积极影响。孟子的这些思想与《周易》“顺天休命”的微旨契合无间,可见孟子对《周易》之道是有深刻体悟的,而不会像李光地等人据今本《孟子》中未提《周易》就说“孟子竟是不曾见《易》”。被魏晋玄学领袖人物何晏誉为“君论阴阳,此世无双”的易学名家管辂早已揭明:“夫善《易》者不论《易》也。”唐代思想家李翱明确提出:“天命之谓性,《易》者,理性之书也。先儒失其传,惟孟轲得仲尼之蕴,故 ‘尽心’章云:‘尽其心所以知性,修性所以知天。’此天命极至之说,诸子罕造其微。”北宋大儒、易学大家程颐则明确指出:“知《易》者莫若孟子。”清代易学家胡煦同样认为:“言性而不取证于《周易》,未有不支离者也。子思、孟子一丝不走作,只是一贯之道传得真,《周易》之理见得明。”近代著名易学家杭辛斋对李光地之说更加详细地驳正道:“呜呼!榕村自命大儒,乃为此言,非但不知孟子,亦并不知《易》矣。赵邠卿《孟子题辞》明明曰:‘孟子通五经,尤长于《诗》《书》。’虽孟子之时未尝有五经之名,邠卿之言未可据为实录,但《孟子》七篇,微言大义,荦荦具在,安见为不知《易》哉?夫《易》者,固非仅乾坎艮震巽离坤兑焉,有立乎乾坎艮震巽离坤兑之先者,所谓道也。圣人 ‘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穷理尽性以至于命’者,皆此道也。道不可见,以一阴一阳之象显之,以参天两地之数倚之,于是无形之道,俨然有迹象之可求,厘然有数度之可稽,畀后之人得所指归,不致迷惘,此古圣作《易》之深心.亦孔子赞《易》之微旨焉。……孟子继孔子之后,七篇之首,即揭明仁义大旨,而归本于性善及经,正孔子 ‘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及 ‘继善成性’之嫡系也,安见孟子之不知《易》哉?”现代易学家吕绍纲先生同样指出:“孟子自称 ‘乃所愿则学孔子’。孔子晚而喜《易》,读《易》韦编三绝,赞《易》作 ‘十翼’。孟子生孔子后不过百年,孟子何以不读《易》?庄子、荀子知《易》,而以学孔子为己任的孟子竟未见《易》,实在不可思议。依拙见,孟子其实精通《易》之道《易》之理,造诣之精深,战国诸子无出其右者。《孟子》不明言《易》,而《易》之道充溢在七篇。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融会贯穿于心,形成一个完整的体系,用即随手拈来,根本不必零打碎敲地讲卦请爻。《荀子·大略》说的 ‘善为《易》者不占’,孟子当之正合宜。孟子岂止不占,象数亦不须言,王弼所主张的 ‘得意在忘象’,孟子早已身体力行了。孟子学《易》至于高深高明,象数卦爻既忘,义理便吃深吃透在胸。以为孟子未见《易》不知《易》,差矣谬矣,孟子而不知《易》,天下何处更寻知《易》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