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馈赠”
形而上学是个舶来品,具体探讨世界的本原、最终极的原因,追问诸如存在是什么,知识如何可能,什么是正义、善等根本性问题。对海德格尔来说,形而上学问题追问的是最基础的存在问题:存在是什么?存在、是,在话语中有多种用法,故有多重含义,哪一种含义是存在最根本的含义?海德格尔要追问的正是存在原始的含义。因此,当我们说存在时,存在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对海德格尔来说就是形而上学的一个基础问题。当然,这里所探讨的主题已经不是语言学上的对谓词“是”含义的考证所能够涵盖的了,海德格尔已经追问到语词最深处,“是”的问题是一个形而上学问题。
“语词破碎处,无物存在”,海德格尔将语言看作是存在的家,而语言首先是存在的馈赠,关于这种馈赠是如何发生的,是海德格尔一生都在追问的话题。本书的主旨因此就是要阐明海德格尔对此馈赠的理解。说到馈赠,海德格尔早年所发生的一次馈赠对其思想的起点至关重要。
那次馈赠发生在海德格尔18岁生日(1907)的前夕,他的中学老师格律伯(Conrad Gröber)神父送给他一本布伦塔诺的博士论文《论亚里士多德存在概念的多重含义》,这份礼物组建了海德格尔学术人生的起点。据海德格尔自己说,这本书是他“最初笨拙地尝试去钻研哲学的拐杖”。通过这一拐杖的支撑和帮助,海德格尔开始出发去追问古希腊哲学问题的核心——存在问题。海德格尔当时就感到困惑的是:“既然‘存在’有多重含义,那么哪一种含义是它最根本的含义呢?什么叫做存在?”海德格尔终其一生都在孜孜以求地沉思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引导他从神学走向哲学,从近代返回到古希腊,以至于最终回到形而上学的第一个开端——前苏格拉底思想家那里寻求对存在问题的原初体验。海德格尔临终前对自己《全集》的编辑出版说了这么一句话:“Wege-nicht Werke.” (道路,而非著作。)根据海德格尔的运思轨迹,我们说,这条道路显然是一条返回古希腊之路,亦是其回家之路。在返程的途中,每一个路标都是他追寻、探索这个问题的最好诠释。
鉴于这次馈赠对海德格尔来说太重要了,对此次馈赠事件的发生,我们要详加审查,一次馈赠事件的发生,必由多方构成:馈赠人、馈赠之意图、赠之所赠以及受赠人、受赠人之感受。馈赠人的身份以及其馈赠意图已经告诉我们,海德格尔走向其思想之路的神学背景。在这里,我们将具体提出三个问题:(1)缘何而赠,即为什么送这份礼物。(2)受赠人之感受,即海德格尔对这份礼物的评论。(3)赠之所赠缘何可以构成礼物,即这份礼物所开启的问题。
一 为什么送这份礼物
根据海德格尔传记作家的陈述,可以确定的是,海德格尔从中学时代开始接受有教会背景的基金会赞助,支持他接受神学教育,为将来做一名合格的神父做准备。但是,对海德格尔来说,他注定要把“哲学作为职业”,天命要做哲学家,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中学时期的海德格尔没有做神父的打算,至少是给人留下了他将来要选择神学作为职业,并且我们也不能不厚道地依此妄加猜测海德格尔当时就是处心积虑地欺骗教会,欺骗关心他的人,只是为了获得奖学金,为了圆他的哲学家的梦想而不诚实。
一再被人引述的一段材料来自《弗莱堡教区档案》(全集,B-2-32/157),是圣·乔治(St. Georg)天主教寄宿学校的校长莱昂哈德·尚岑巴赫(Leonhard Schanzenbach)对中学时期海德格尔的评价:“马丁·海德格尔,梅斯基尔希市教堂司事之子,生于1889年9月26日,因艾琳纳奖学金的相关要求从康斯坦茨神学高中转学至此。他有很高的天分,勤勉努力,并且品行良好。他的性格比较成熟,能够独立学习,有时甚至牺牲其他学科而过分专注于德语文学,看得出,他在这一学科已经博览群书。他坚定地选择神学作为职业,并有意于修士生活,因此可能会申请加入耶稣会。”根据这一段档案材料,我们需要明了以下几个方面的信息:(1)艾琳纳奖学金的要求是什么?据吕迪格尔·萨弗兰斯基的《海德格尔传》记载,这个基金会是由出身于麦氏教堂镇的神学家克里斯托弗·艾琳纳于16世纪建立的。这个基金会主要用来支持那些有志于神学研究的学生,条件是在弗莱堡的中学和弗莱堡大学读书。(2)海德格尔作为教堂司事的儿子,从小就在浓郁的宗教生活氛围中耳熏目染,断言海德格尔从一开始就立志于哲学而对神学不感兴趣是一种政治偏见。因此,(3)从家庭背景、经济状况以及成长经历,我们可以推断,海德格尔在进入中学读书时,立志做一名神父是可信的、真诚的,而且也是一种感恩。尽管在其“简历”与“生平”中,我们会看到其一方面信誓旦旦,一方面在其他地方又流露出对传统神学的不满。我们抱着善良愿望理解当时的海德格尔,就像抱着善良愿望相信今天的大学生向我们提交的各种申请书一样,充分考虑其所面对的生存压力和求学热情。如果中间出现差异,甚至放弃初衷,那也是自我思想逐渐成熟的结果,我们很难设想一个不知感恩的人,一个从小就别有用心的人最终会成为20世纪最著名的哲学家,而且影响深远。
据张祥龙先生的《海德格尔传》记载,1907年夏天,当海德格尔父亲家乡的朋友,后来的弗莱堡大主教康拉德·格律伯博士得知海德格尔有志于神学事业,在一次田间小道上他和海德格尔一起散步的时候,我们正在讨论的这次馈赠就发生了。格律伯神父之所以要送给海德格尔布伦塔诺的博士论文《论亚里士多德存在概念的多重含义》,是希望让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能够通晓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为更好地理解托马斯的神学打下坚实的基础。
二 海德格尔对这份礼物的评论
在冯·赫尔曼所编辑的海德格尔的《早期著作集》中,我们看到海德格尔对这份礼物的评论:“1907年,父亲家乡的一位朋友,后来的弗莱堡大主教康拉德·格律伯博士,将弗朗茨·布伦塔诺的论文《论亚里士多德存在概念的多重含义》(1862)递到我手中。当时只是晦暗地、摇摆不定地、无助地奔涌出来的关于存在多重性的问题,经过长久的束手无策、误入歧途和茫然无助的过程,成为20年后出版的《存在与时间》的契机。”
在《我进入现象学之路》中,海德格尔再一次回忆说:“自1907年以来,布伦塔诺的论文《论亚里士多德存在概念的多重含义》(1862),就是我最初笨拙地尝试去钻研哲学的拐杖了。当时,下面这些问题曾以相当含混的方式困扰着我:如果存在有多重含义,那么,哪一种含义是它的主导的基本含义呢?什么叫做存在?……我曾期望从胡塞尔的《逻辑研究》深入到由布伦塔诺的博士论文所引起的问题之中去。”
通过引证这两段海德格尔自己的评论,我们首先获得了以下几个方面的信息:(1)海德格尔对此礼物相当重视,不仅仔细阅读,并深入思考了布伦塔诺博士论文所讨论的问题。(2)亚里士多德的存在问题是海德格尔进入哲学之路的起点。(3)由布伦塔诺的博士论文所带来的困惑,引导海德格尔进入胡塞尔的现象学。(4)对存在问题长期思考的初步成果体现在《存在与时间》中。据此我们可以进一步推断说,海德格尔的思想起点是由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问题、布伦塔诺的范畴概念、胡塞尔的现象学共同组建的。
为什么海德格尔对此礼物如此重视以至于这份礼物成了海德格尔哲学思想的起点?我们认为,这是由海德格尔一直接受神学教育所决定的。海德格尔小时候的志向本来就是将来能够做一名神父,他的整个中学接受的也是地道的神学教育。根据我们对神学历史的粗浅了解,我们认为,在中世纪神学体系中,对上帝存在的证明是其核心,这不仅体现在托马斯神学体系中,而且这个问题也深深吸引着许多著名的哲学家,比如笛卡尔、康德。我们知道西方思想史上曾先后出现过上帝实存的“五大证明”(参见康德)。而神学与哲学的内在关联在海德格尔的思想中也不时地冒出来,这不仅是因为神学与哲学本身内在的本质联系,恐怕也与他早期接受神学教育这段经历有关。上帝的现实性问题、上帝实存的证明必然涉及存在问题,上帝作为第一存在者(万物的创造者)、始因,它的存在关联着所有存在者的存在,而亚里士多德的第一哲学所要追问的恰恰是要寻找存在者之为存在者的终极原因和根据,因此亚里士多德哲学成为中世纪基督教神学体系的基石就是必然的了。当然,在追问存在问题的道路上,海德格尔由于受胡塞尔的影响而走向了不同的道路,这正是我们接下来第三个问题所要讨论的内容。
三 这份礼物所开启的问题
布伦塔诺在他的博士论文中试图要解决的问题是亚里士多德存在学说的传统解释问题。导论部分解释了为什么根据亚里士多德的论述,存在问题是哲学家应该研究的第一和最基础的问题。亚里士多德说,存在(to on)是我们的心灵首先想到的东西,因为对思想来说,它是最普遍、最基础的东西。而且,第一哲学就被亚里士多德定义为研究存在本身(to on hei on)的学问,这门学问因此确立了科学的首要原则。最后,存在也是最抽象、最含糊、最容易误导我们的一个词语。因此,亚里士多德在他的《形而上学》中只考察研究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存在是什么的问题,而且他认为,这个问题是科学的基础问题。
不过,正如布伦塔诺在其论文的第1章中所讨论的,这个唯一的问题却有多种不同的回答,因为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说法,存在总是被以多种方式谈论。事实上,亚里士多德已经区分了存在被使用的多种方式。在《形而上学》第七卷中(1026 a: 33),亚里士多德区分了四种言说存在的方式:(1)偶然存在;(2)真的存在;(3)潜在或现实存在;(4)十大范畴中言说的存在。相应的,布伦塔诺分别在接下来第2、3、4、5章讨论了亚里士多德对每一种存在含义的分析。
那么,从布伦塔诺的博士论文中,海德格尔又产生了什么样的疑惑或问题呢?海德格尔在《我进入现象学之路》中说:“如果存在有多重含义,那么,哪一种含义是它的主导的基本含义呢?什么叫做存在?”可以初步确定的是,从布伦塔诺那里,海德格尔获得了这样一个观念,至少留下了这样一个印象:哲学家必须回答一个且是唯一的一个问题——存在问题,这个问题比所有具体科学的问题都更加基础,实际上,它是人类可以追问的最基础的问题。但我们是否可以据此得出结论说,海德格尔的存在问题与亚里士多德的存在问题是同一个问题?根据上文的引述,仿佛海德格尔并不满意于亚里士多德对存在问题的回答,从而才重新提出存在问题,因为亚里士多德尽管分析了不同的存在含义,但他并没有确立一个主导的和最基础的存在含义,而其他的含义都是从这个最基础的含义中派生的。同样,海德格尔也不满意布伦塔诺的解读,直接把存在看作实体范畴,将存在学归为实体论。海德格尔存在问题的目标显然比亚里士多德更加专注:他努力地从诸多存在含义中,找出那个最基础的含义,并试图将其揭示出来,或者更准确地说,“让存在存在”。这种推测在《存在与时间》中可以找到证据,在那里,海德格尔说,我们必须充分澄清存在的意义并把澄清存在的意义理解为自己的基本任务,以便能够构造各种可能的存在样式。
如果引导海德格尔一生的问题就是存在问题,严格说来就是从存在诸多不同含义中找到存在的那一个最基础的含义,其他含义都是从这个基础含义中派生的,并将其揭示出来。留给我们的问题必然是:海德格尔找到存在的那个最基础的含义了吗?如果找到了,他最终将其完美揭示出来了吗?对这些问题的回答正是我学习和研究海德格尔思想以及撰写这本小册子的动机和目标。如果说,海德格尔终其一生都在寻找存在的那个最基础的含义,并努力地在其言说出来的道路上艰辛跋涉,那么,不管他是否最终到达目的地,他所走过的路、沿途所留下的印迹,以及途中所发现的风景包括他倒下去的地方,都是海德格尔留给我们的值得珍惜的思想财富。
如果说,“存在问题”才是海德格尔在我们所讨论的这次馈赠中所接收到的礼物,这次馈赠显然不单纯是他的中学老师对他的一次馈赠,更是希腊文明对海德格尔所发生的一次馈赠,那么,海德格尔的哲学思想对20世纪哲学而言,也是一份礼物,是希腊文明对人类的又一次馈赠,不过,这次馈赠相对于德国人,法国人也许得到的更多;这就像是从马克思主义那里,中国人得到的更多一样。因为馈赠总是因机缘发生在最适合它的人身上,而礼物只有对那些真正需要它们的人而言,才成其为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