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形而上学问题简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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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形而上学的道统

形而上学属于古希腊,古希腊也属于形而上学。因此我们从希腊说起,选择形而上学意味着就选择了希腊,选择了希腊,就意味着选择了希腊的神,但我们在这里并不准备讨论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而是选择躬身于希腊神的神意中去。到希腊神的神意中去,并不需要祭祀,需要的是另一条道路,这条道路是哲学之路。哲学之路起始于自然哲学,繁荣于形而上学,终止于物理学。

一提起形而上学,我们首先想到亚里士多德,这不仅因为他有一本书叫《形而上学》,更是因为在这本书中,亚里士多德规定了形而上学的学科性质(第一哲学)、内容(存在作为存在)以及道统(求真、求是的学问)。毫无疑问,海德格尔继承了形而上学的道统。

形而上学与自然哲学一脉相承。虽然我们在研究古希腊哲学时,习惯于前苏格拉底哲学亦即自然哲学、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哲学、希腊晚期哲学,这样的分期,但是,自然哲学在整个希腊时期都是哲学生活、哲学研究的底色。因此我们才说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不是“物理学”,而是自然哲学。

自然哲学顾名思义,是研究自然之所以然的一门学问,希腊语phusis(自然)在罗马拉丁化时期被翻译成nature,丢掉了它自然而然的发生、自在起来、动起来的内涵,而成为一个表达性状的静态名词,即本性。但丢掉的这部分内涵却很好地保留在了physic(物理)这个概念中。追根溯源,自然哲学是研究物以及物的根据、原因的。所以,自然哲学家都会追问世界的本原是什么,存在者是静止的?还是运动的?概而言之,追问世界的本原一方面是要探究世界的源头、根据、原因,另一方面是要探究大千世界,万物的统一、同一,即那个“一”,这个问题的实质是要回答世界到底是“多”,还是“一”。除了对“多”和“一”的探索,希腊人还对变动不居、流逝性、暂时性有很深的体悟,世界属于永恒高贵的静止还是万物皆流、无物常驻,以及万物是生成的还是非生成的之间的争辩总是很激烈,但总体上来说,在希腊思想的历史长河中,静止是高贵的,运动是暂时的一直是主流,然而,探讨、考察运动的哲学家却前仆后继。在柏拉图的《泰阿泰德》中,苏格拉底考察了普罗泰戈拉与赫拉克利特万物皆动的流变观以及麦里梭和巴门尼德这些主张万物自身都是保持静止的个体的立场。如果说海德格尔秉承了形而上学的传统且又与传统形而上学展开抗争(Auseinandersetzung),其中核心的一点就是传统形而上学总是在名词意义上(存在者、根据、本质)使用“存在”,而海德格尔重新唤醒了“存在”的动词性,在动词意义上理解“存在”作为“事件”“发生”“敞开”。这一“静”一“动”才形成争辩(Auseinandersetzung)。

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是对希腊自然哲学理论成果的总结,或者说,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是希腊自然哲学集体智慧的结晶,是他第一次将形而上学规定为第一哲学,并将希腊自然哲学所探讨的那个“一”规定为存在,而存在是什么的问题从此成为形而上学的主题。海德格尔遵循亚里士多德的追问方向,将存在者与存在本身区分开来,指出在场者与在场者的在场不同,具体探讨了存在的意义和在场性。其思想的顶峰达到了在场的澄明,认识到存在作为“一”,即“有”,原发性地给出,也就是给出自身。给出、呈现、无蔽作为真理,是存在多重含义中最根本的含义。

从追问存在就是追问存在者的整体而言,希腊自然哲学家是要为世界提供整体解释,并把自己的解释称为episteme(知识)。由此而来,可以说希腊哲学是一门求真的学问,亚里士多德曾说“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生动地描述了希腊哲学的特征,希腊哲学活动的唯一动机就是求真。所以,不同流派的纷争、对既有观念的批判是哲学活动的应有之义。希腊哲学道统的传承与中国儒学道统的传承不同,中国儒学道统的传承是由学生对老师的讲义、思想的阐释、继承、遵守构成的,而希腊哲学道统的传承更多的表现在学生对老师的学说、思想的质疑和反驳,这种质疑和反驳不是道统的中断,恰恰构成了哲学思考的大统,而且这种质疑和反驳也并不意味着后来者轻慢前辈的思想,情况正好相反,前辈的作品,尤其是经典作品常常被一再地注解,以期从中发现新的问题和方向。这样,一个哲学家团体就不是由他们所持的相同立场、共同观点聚集在一起,更多是由他们共同的探索方式界定的。陈嘉映:《哲学科学常识》,东方出版社2007年版,第54页。在此意义上,我们说海德格尔是一个希腊意义上的哲学家,是一个形而上学家,他后期的沉思尤其是其语言风格的变化并不会影响他的这一身份。

纵观整个自希腊以降的西方形而上学史,尽管流派纷呈、主义泛滥,可以说是你方唱罢我登台,精彩不断、高潮迭起,但核心问题始终只有一个。海德格尔曾说,伟大的哲学家都在思考同一个问题,自亚里士多德始,第一哲学就意在为世界提供一个整体性的理解。《形而上学》的第一句话开宗明义:“人生而求理解。”此译解来自陈嘉映老师,特此注明。在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那里,求知、求真的过程就是求理解、求明白的过程,柏拉图经常用睡梦中和处于清醒状态来比喻意见与知识的区分,在他看来,知识是关于“是”或“存在”的,犹如人的灵魂清醒状态,而意见犹如人在睡梦中。在梦中,我们不能区分真实与虚幻、形式与摹本,一个有知识的灵魂能够区分形式与其分有物,因此,求知就是从梦中醒来。把求知理解为从梦中醒来的过程,把知识看作是灵魂的清醒状态,这种思路与笛卡尔以来的知识论思路不同:近代以来的知识论主要目的在于追求确定性,以对抗怀疑论的质疑,知要从怀疑中解放出来,因此近代以来的知识论是一种纯理论的探索,经语言学转向后,完全演变成了对语言、对命题或真值条件的分析与论证。而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把求真、求知的过程看作是追求对“至善”“形式”、存在者整体的理解,以期获取解释、说明的力量,获得对本原、原因的认知,不再困惑,求个明白,以对抗浑浑噩噩的混沌状态,所以苏格拉底才说,未经审视的生命是不值得活的。海德格尔的出现是对近代知识论的反抗,他重申了第一哲学的永恒主题是存在问题,拯救性地恢复了希腊哲学的传统,他经常用林中空地来比喻存在真理作为澄明,求真就是求无蔽、求理解。当然他也并不回避,在当今时代,科学已成功替代哲学为世界提供整体性的解释以及普适性的理论,因此他沉思了哲学在终结(完成/关闭)之际,思想的任务是什么?可以说,通过海德格尔式的沉思,哲学回归到了哲学应该在的位置上。海德格尔思想的原创性就得益于他对哲学的位置有清醒的自觉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