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治史学(代序)
我治史学数十年,现在向读者作一汇报,请批评指正。犹“老王卖瓜”,请教瓜味如何。
我于1933年3月出生在江苏省丹阳县经山地区一个耕读之家。曾祖为我取名锡昌,塾师书我名锡才,我因父姓施、母姓丁而自名施丁。家世寒门,祖辈几代皆耕读为业,男在乡村教书,全家务农,有水田12亩,尚可安稳度日。只是20世纪30年代初,我出生前后,因连遭家屋失火及家父入狱一年(因参加救亡活动)之灾,继之家父英年早逝(1938年),故家业从此不振,孤儿寡母艰苦度日。祖母、母亲念念不忘吾家世业,辛劳耕作,送我入塾读书,常常耳提面命。我于四岁入家塾读书,同学数人,读《三字经》与四书五经不等。老师和同学怜小,对我优待,然我学习较放松,粗涉一点古书。我的两个教书的叔祖金才先生和润之先生善于书法,后者的大书闻名乡里。塾师裴文卿先生喜好国画,常画山水,命我为其磨墨弄色。于是我耳濡目染,有了书画兴趣。故中学未卒业,就学于正则艺专(吕凤子先生创办)。然因经济拮据,只好辍学而到养正中学工作。学习书画之路受阻,另走了治史道路。
入复旦大学历史系学习,因有点古文底子,读古书尚不难,较倾向于学中国古代史,同时喜好读古典诗文。大学毕业后,分配至辽宁大学为助教,先从王适存先生治秦汉史,再从陈光崇先生治史学史,后来能独立教学。1962年秋至1964年夏,师从白寿彝先生学习中国史学史,在北京师范大学西斋西楼蜗居两年,基本上是研读《史记》和《汉书》两部史学名著。“文革”时期,曾为工农兵学员讲授中国通史课,不时翻阅《资治通鉴》。自1974年至1981年在《历史研究》编辑部任编辑,专任有关秦汉史和史学史方面的编辑工作。1981年末转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工作,任副研究员、研究员,主持史学史研究室工作,以治中国史学史为主要任务。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们年轻教师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是难以正常进行学习和科研的。我个人更有点特殊。因在异乡生活,诸多不便,祖母饥疾而死,思想消极,1959年病倒,1960年下放到辽北畜牧场养猪,1961年到学生食堂参加劳动和管理,名为思想改造,生活较苦,但多劳动,毫不失眠。1964年秋至1966年夏,两次参加农村社教运动,先在开原县金沟子公社,后在铁岭县双井子公社,工作不大忙,生活有点苦,古书读不得,但读了社会的大书,对于搞史学是有些益处的。
在20世纪60年代,抽点宝贵时间读书,想搞科研实难,但我也曾发表过几篇文章。1962年发表的《史评的先河——读〈文心雕龙·史传篇〉》,说实在话,浅,“先河”云云有欠允当。1963年春发表的《司马迁笔下的项羽和刘邦》,是针对当时文史界一些学者对于司马迁写项羽和刘邦认识欠妥、评论有误而发的。我以实事求是的态度,对司马迁所写项羽、刘邦的实际内容进行分析,而得出司马迁褒刘贬项的结论。同时,我很注意司马迁的历史文笔。
我自1979年发表《司马迁写当代史》起,在新的历史条件下,认真读书,勉励写作,至今发表了120多篇论文。这里选取30余篇敬呈于众,恳请批评指正。这些拙文,大致分为六个方面。兹略述其中一些要点。
一、历史与学风
选了些有关秦汉豪族、陈下之战、齐梁帝陵方位等历史问题,以及顾炎武、钱大昕等谈学者与学风的问题。
秦汉豪族问题,起初是我在读《史记》《汉书》酷吏传时引起注意的。汉武帝重用张汤等酷吏,主要是借刀诛豪族。这说明了那时社会的一大矛盾。为什么?因为豪族拥有大片土地、宗族大众,并勾结权贵、招募宾客、结交游侠、利用徒附、联姻婚族,加之选举入仕、筑堡弄兵、纵横争权,形成影响很大的社会势力,故能影响社会安乱,危及皇权稳固。不仅汉武帝时代有之,整个中国封建时代有之,甚至至今阴魂不散。我除了《论秦汉豪族二题》外,还发表了与其有关的《〈史记〉与秦汉豪富》《秦汉豪族的呼声》《桑弘羊的骄狂与悲剧》等文。
秦汉时期的郡守,既掌政,兼掌军。有说郡守掌政、郡尉治兵,两者如此分工。此说欠妥。据《汉书·百官公卿表》的记载,郡守、郡尉的职掌本来很清楚,郡守主持政治、军事全面工作,郡尉只是郡守掌军的助手而已。拙文《秦汉郡守兼掌军事略说》以秦汉史实论证之。
司马迁在《史记·项羽本纪》中绘声绘色地写了垓下之战,使得历来文史学者与一般读者都百读不厌,赞叹不已。有的中国战争史相关著作不惜笔墨对这场战争详论精析。而两千年来竟无一人提及陈下之战。其实,历史上的陈下之战值得重视。司马迁提到了,只是未曾如写垓下之战那么浓墨重彩、着意生动而已。拙文《陈下之战与垓下之战》提出,楚汉战争中有次陈下之战,那是影响大局的大战。此说可以振聋发聩,确也有人给予肯定,但有的专家学者颇不以为然。不得已,我又发表了《再谈陈下之战》《陈下之战、垓下之战是两事》等文,着重指出《史记》《汉书》所写《灌婴传》,既有垓下之战,又有陈下之战。于是得到认可。
汉代于轮台屯田的时间上限问题,我国学者有分歧意见。主要是两说,一认为始于汉武帝伐大宛之后,一认为始于汉昭帝始元年间。拙文《汉代轮台屯田的上限问题》提出商榷,觉得意见分歧的缘由主要是对《史记·大宛传》和《汉书·西域传》有关记载的理解不一而引起的,故该文对《史记》《汉书》的有关记载试作浅析,再指出司马迁卒年为问题的关键。而我认为,司马迁卒于太始初年,则汉代轮台屯田的上限必是天汉年间,是可断言的。
吾乡丹阳经山地区有齐梁帝陵多处。20世纪30年代朱希祖等学者曾到此调查了解,撰成《六朝陵墓调查报告》,取得了很大成绩,但也存在一些问题。我生于经山地区,几十年来多次参观陵墓石刻,又翻阅了一些宋明以来的地理、方志著作,觉得齐兴安陵不在三城港而在仙塘湾,齐修安陵不在仙塘湾而在金陈湾,梁庄陵不在萧塘港北而在三城巷,萧塘港北石刻乃港区或皇业寺前的标志物。朱氏的疏失,主要是对宋明以来的地理和方志著作有所疏忽,对丹阳的地理方位也欠熟悉。近世往往有人云亦云者。
近几十年来学风大有问题,令人忧虑。拙文《顾炎武谈学者与学风》《钱大昕的学者风度》,没有借古讽今之意,而有告示学人古来治学有优良传统,可资学习。在《顾炎武谈学者与学风》中,所提“辨风向,窥士心”,强调“为人为学”等,是说学风问题有关人品操守,从其为文可见其刮什么风、持何种心、做哪样的人,非常重要,不可漠然处之。《钱大昕的学者风度》指出,钱大昕不仅治学功底扎实、学术成绩突出,而且为人为学具有诚厚谦逊的优良的学者风度。他对同辈学者亲切交往,坦诚相待;对前辈学者由衷尊崇,又贡献己见;对古代学者实事求是,不刻意苛求;对晚辈学人真诚引导,热情提携。他的学风与历史文人中“骄”“吝”两种不良风习迥然不同,值得继承和发扬。
二、史家与史学
史学史包括史家、史著、史学及其思想与理论、文笔等方面。本集把有关史学思想与理论、历史文学的论文另作两个小题置于下面再谈,这里只是介绍一部分史家与史学之特点的有关论文。
司马迁写当代史是很突出的。其《史记》写古代三千年的历史,共52万字,而其中写近世百年间的历史竟占了约十分之七的篇幅。事核文直,精彩生动,而且独立批判,体现了“实录”精神。拙文《司马迁写当代史》专论之。
班固的《汉书》专写西汉一代的历史,可谓继承司马迁注重近世史的传统,且事核文直,提高了写史的准确性。但也有缺点,尤其是缺乏批判精神,有谀今之嫌。拙文《论班固与〈汉书〉的史学思想》浅言之。
拙文《谈谈范晔的史论》,专就范晔《后汉书》的史论谈点看法。历来学者对范晔的文论褒贬不一。该文强调应注重其历史见解与观点。范氏自谓其论“以正一代得失”。其论有的确然纵论一代变故,并有精彩处。论政也有少量的高论,其精彩者大多是对东汉政治风气和社会风气的论评。所论东汉的社会风气,主要表现在表扬节义之时,区别诚与伪,揭露饰伪之丑行。范晔还能抓住历史矛盾进行分析和鉴别。
刘知几所著《史通》,既是一部史学批评专著,也是一部含有史学理论的著作。如今学术界对其史料、编撰、体例以及史评等问题论析较多。拙文《刘知几史学要论》不再对这些问题多费笔墨,而是就实录、直书、曲笔、相时、史文、史义、通识以及史才等问题谈些浅见。其“实录”论,下面再谈。主要说基于实录论,强调直书,反对曲笔,主张适俗相时,反对盲目仿古;倡导文质相称,反对华而不实;呼吁彰善贬恶,要求起到劝诫作用;提倡通识,要求思想端正,深思明辨;还强调“好是正直”,反对阿时徇私。刘知几史学,实是中国史学史上的一座丰碑。
司马光主编的《资治通鉴》是突出而优秀的。古时官修史书,往往以达官贵人任主编。此类主编,或官僚混之而挂个虚名,或懵懵懂懂而自作聪明,或无知无识而瞎指挥。如司马光者实是凤毛麟角。这也是个学风问题。然至今犹有遗老遗少,甚至风刮得很紧。拙文《司马光主编〈资治通鉴〉》,发表于司马光(1019~1086)逝世800周年之际,有纪念司马光优良学风之意,也有告示今人学习优良传统之心。
钱大昕的史学,在乾嘉史学中是突出而优异的。他饱学有识,标榜“实事求是”。他的史学,不只是历史考证的巨擘,还有史学思想为指导。包含史以传信、考辨求实、记述从实、议论切实、师古之是诸多方面,总之是求“实”求“是”,追求信史。他的考与论,几乎不引经义礼法,一味强调实事求是。这是中国古代史学的一大特点及优良传统。赵翼的史学,用的是考证方法,只有温和的经世思想。
三、历史思想与理论
我以特大的实事求是的望远镜,仰视中国古代史学的浩大星空,大饱眼福。在银河的左边,有“民本”“承敝通变”“人为非天”“因俗”等巨星耀眼闪烁;在银河的右边,“实录”“经世”“才德”“史意”等明星万丈光辉。星斗万象,望之入神。感光心得,沾沾自喜。
贾谊是中国古代著名的才子,历来学者推许其为思想家、政论家。但我要补充一下,他还是大史家。理由很简单,他在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写了一篇历史论文——《过秦论》。在几千年的中国古史上有几人能写出这样的鸿文?其先三千年没有,前无古人。其后两千年少见,实在难找。再者,《过秦论》的主题是秦政得失与民心向背,民向则秦兴,民背则秦亡。文字简洁精要,主题思想突出,历来学子百读不厌,回味无穷。还有几篇历史论文能受到如此待遇?拙文《贾谊“民本”思想》,强调“民本”问题是贾谊思想的核心。他言民为一切之本,“民无不为本”。为政以此为要为大,应当厚民、安民,切戒薄民、害民。他总结了历史经验教训,提出警世的忠告。我认为贾谊的“民本”思想,是中国古代思想宝库中最杰出的精华,故特推其为历史思想与理论之首要者。
贾谊的民族观更是新异的。中国古代的民族思想,或是华夷一体论,或是华夷区别论,汉初则产生了“和亲”论。而贾谊针对汉朝与匈奴的和战情况,并考究了汉匈双方的经济文化状况,也深知匈奴贵族的生活追求,提出了“三表五饵”论,这实际上是以先进的经济文化积极主动地影响文化较低的民族,使两族趋同之崭新的观点,在当时实是闻所未闻的怪论,至今犹有人莫明其妙。故历来学者或忽视之,或轻视之,或鄙视之,今日治民族史者也多避而不谈。殊不知,贾生身后不久,汉武帝独心领神会,而试用其策;马克思的《不列颠在印度统治的未来结果》提到的民族思想似乎也在论证贾谊“三表五饵”论有其正确性。我斗胆发表了《贾谊新的民族观》一文。
中国古代的一些历史与史学思想和理论,我认为司马迁在《史记》中都或隐或显地触及和提出了。拙文《论司马迁“通古今之变”》,认为司马迁考察了一些历史变化,尤其是战国秦汉社会之大变故。继承了贾谊的“民本”思想,认定秦汉大变乃民心向背所决定,并认为应当“承敝通变”(或曰“承敝易变”),意思是,社会矛盾应当以变革来解决,解决了矛盾,社会就又前进了。这是“易”学通变思想的一大发展,是中国古代历史观中的精华。拙文《说“通”》也着重谈到这点。
拙文《论司马迁的“成一家之言”》,论及司马迁史学思想的诸多方面,其中首先就谈司马迁的“究天人之际”。他谈天人关系,有神秘的“天”的影子,但强调“人为”,《史记》言史主要是谈人为与时势的关系,强调谋事在人而受时势的限制,人乘时顺势则大有可为,违时失势则必然失败。其评历史人物,往往把人为放在特定的时势下进行具体分析,而不空言天命。项羽于败亡时声称“天亡我,非战之罪”,司马迁则批评他“自矜功伐”而蛮干,责怪于天“岂不谬哉”。这种人为非天观,也是中国古代史观中的精华。因有人为观,司马迁特别强调“为人”,即如何做人。拙文《司马迁为人之学》是专谈这个问题的。
在《论司马迁“成一家之言”》文中谈政治思想时,特别强调司马迁的“因俗”观。善于因俗顺时是基本思想。拿现在的话来说,是从实际出发,按实际情况办事;顺应时势;也有实事求是之意。拙文《司马迁经济思想四题》着重于此观点。《史记·货殖列传》提到,“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最下者与之争”。此为司马迁的经济政策思想。近世治中国经济史的学者都注意于此,大都强调司马迁主张“自由放任主义”的经济政策,把“因俗”观发挥到极点。这有片面性。“善因”并未“放任”不管,其实司马迁强调善因,反对“与民争利”,又主张因势利导,并加以教诲管理,是主张既放开又管理的经济政策思想。
四、史学思想与理论
中国古代史学异常发达,史学传统非常优良,有关史学本体的思想丰富而多有价值。“实录”论、“经世”论、“才德”论、“史意”论等光彩夺目。拙文《中国史学的传统与维新》,较为全面地提出了这些史学思想与理论,予以论述。
“实录”论,在中国史学史上较早地提了出来,有一定的理论体系,并有写实传真的指导价值。此论的出现,标志着中国史学已真正地矗立起来,文史已分了家,史已不从于经。我对此论情有独钟,还写了《扬雄论司马迁的意义》《王充〈论衡〉的史学批评》《班彪的〈前史略论〉》《班固的“实录”论》等文,都主要是谈“实录”论的,意在强调它的理论价值和历史意义,也在于提醒学人之所忽,或不明其要。我国学人近世以来讲究史学理论,多注意学习外国的东西,而忽略了探讨和学习中国史学传统中优良的遗产。忽略“实录”论即是显例。拙文《刘知几的“实录”论》也谈“实录”。有人已注意于此,只是不明其渊源,对其含义也若明若暗。该文指出,刘知几“实录”论主要来自班固之论,也受到刘勰思想的影响。刘氏对“实录”论有重大发展,主要表现在史料采择、史书撰述、史文用笔、史义申明、史学批评以及史家修养诸方面,还要求记事撰史相时因俗,辨史论史应有通识。这为中国传统史学思想和理论树立了新的里程碑。
“经世致用”论是值得推重的。它是关系史学宗旨的根本问题。《史记·太史公自序》声言孔子作《春秋》是为了救世道人心,故学《春秋》精神。刘知几论“史之为用,其利甚溥,乃生人之急务,国家之要道”。章学诚则强调“史学所以经世”。《中国史学的传统与维新》是重视经世论的。拙文《中国史学经世思想的传统》则是专论史学经世问题的。拙文《司马光史论的特点》谈到《资治通鉴》“臣光曰”多为经世之论,其史论与政论是相通的。
《中国史学的传统与维新》谈到“史才”“史德”论。这是关于史家自身修养的问题。班彪称允司马迁有“良史之才”。刘知几言史才具有才、学、识三长。而他所言“犹须好是正直,善恶必书”,则含有史德的意味。明确地提出“史德”论,并加以论说者,则是章学诚。
拙文《章学诚的“史德”论》及《再论》强调其论的特点是:辨著书者之心术,是论史家之思想修养问题,他既言史家应当“尽其天而不益以人”,又言“不背于名教”,不免矛盾。章氏史学颇有理论意味,只是由于思想受时代和身处的局限,有高论而不粹。
《中国史学的传统与维新》一文还谈及“一家言”。司马迁提出“成一家之言”,意在经世,欲对历史与现实提出不同于君主世俗的个人看法,标榜独断。这是史家自觉地开创史学新局面的表现,是表明主动承担历史使命和史学任务,是史家的主体意识性问题。拙文《论司马迁“成一家之言”》已论及之。章学诚批评当时“务考索”成风,有要求史家“决断去取,务自成家”,著作“有当于《春秋》经世”,也是欲“成一家之言”的。
章学诚提倡“史意”。近世学者对此似乎不大在意。拙文《章学诚的“史意”论》提出,章氏著《文史通义》,旨在阐明史意,不在于言史法,强调著述成家,不屑纂辑比次,“学以致其道”是其核心思想,“史学所以经世”是其着重之点。对于考据,章氏批判的是趋附成风,而不反对考信其事,并说明考事辨实乃治学之具。章氏强调,只是考据是远不够的,应当“有所为”,为经世而用。其言述事达理,则是章氏史学的基本观点。所谓“文生于质”“文以副质”乃章氏论史文的基本观点。其论撰述“成一家之言”,事、文、义三者一体,乃章氏论著述的基本观点。换言之,著述若不能成一家之言,只是泛泛而论,人云亦云,泡沫飞扬,大砖当玉,有何价值,有何意义。章氏的“史意”论,有中国史学实事求是思想的理论特色,是对传统史学的继承和发扬。
五、历史文学
中国古代史学发达,人们历史知识丰富,想是与史书写得好而能引人入胜有关。近世之人多想学习历史,然不爱读近世史,近年的史书几乎无人问津,恐怕与其文笔差而不耐人看大有关系。我较早注意于此,曾发表《司马迁笔下的项羽和刘邦》《司马迁写历史人物》《通鉴写战争》《章学诚的历史文学理论》等文,还为白寿彝先生主编的《史学概论》写了《历史文学》一章(经主编修改),近年还发表了《〈史记〉传记文学的特点》一文。
司马迁写历史人物,历来学者公认写得栩栩如生,称赞不已。他是如何写好人物的呢?拙文《司马迁写历史人物》认为,司马迁首先能抓住各个历史人物不同的特点,如写刘邦的权智、张良的运筹、韩信的用兵、萧何的谨慎,都笔触入微。其写赵高的权谋、李斯的私念、秦二世的昏聩,也都按特点而用笔。运用历史人物自身的语言,也是用笔的良方,如写人物的自言与对话,与其人品、人心相符,恰到好处。其所写魏其侯窦婴、武安侯田蚡、灌夫将军、王氏太后、皇帝刘彻等人的语言、对话,可谓惟妙惟肖。把人物置于一定的历史环境之中,紧密结合,尤为必要。写商鞅及其变法就很成功。其评人物,从实际出发,有的放矢,或明论,或寓论,或要点,或特点,不拘泥,不呆板。
拙文《〈史记〉传写人物的特点》,以传写汉初三杰为例,指出《史记》传人,有传如其人、传神写照、不虚不隐、善序事理、寓意其中五个特点。换言之,就是:真实、确切、生动、明理四大特点,也就是中国传记文学传统的基本理论问题。
在《刘知几史学要论》一文中,除了谈实录、直书、曲笔等问题外,有一节专谈其历史文学。刘氏认为,史与文本不分家,但随着历史文化的发展,史、文分家了,于是对史笔的要求是“事皆不谬,文必近真”,即要求事核文直,文质相称。他认为叙事之体有三个要点:一,“简要”,简明扼要;二,“用晦”,含蓄,隽永;三,“戒饰”,反对“虚加练饰,轻事雕彩”。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很可能受到他的影响。
《资治通鉴》写战争是非常出色的。拙文《〈资治通鉴〉写战争》专谈这个问题。它对历史上较大规模的战争,着意于写交战者的战略方针,写将帅的用兵之妙,更能铺写战争场面与一些细节,还写出战争胜负的原因。它写有数十百次的战争,较突出的有二三十次,犹如一颗颗明珠光彩夺目。故我曾撰有《资治通鉴译注》一书,专辑了《资治通鉴》二十三篇战纪,加以注译,并加说明,以供读者欣赏。
章学诚的《文史通义》,在史学理论中有历史文学理论。他谈“清真”,要求“清”而“不杂”,“真”而“言之有物”。拙文《章学诚的历史文学理论》指出,“清真”论是对司马迁、班固以来的言简意赅、尚质戒饰说的历史文学理论传统的继承和发展。他的“文生于质”说也很重要。据此而反对“无实而文”,反对“意为出入”,也反对“时文结习”“临文摹古”。章氏还有“文德”论,强调“临文主敬”,即写文宜慎;“论古必恕”,即“能为古人设身而处地”,关键在于养气。其说与韩愈所言“闳中肆外”是一致的。
六、司马迁生卒年
司马迁是我国古代伟大的历史学家、文学家。世界上许多学者称他是“中国史学之父”,他是当之无愧的。《汉书》等古代典籍对司马迁的生卒年没有明确的记载,这实是憾事。但古书也有蛛丝马迹可寻。如东汉初年卫宏的《汉书旧仪注》说司马迁受刑“有怨言,下狱死”;唐人张守节《史记正义》提到“迁年四十二”。故近世王国维、朱东润、李长之、郭沫若等学者都据之提出了一些看法。本人曾发表七八篇有关的文章,并写了《司马迁行年考》一书,明确地肯定司马迁生于汉景帝中五年(前145),提出了司马迁卒于汉武帝始元元年末(前95)的新说。
关于司马迁的生年,近世学者主要有两说,即汉景帝中五年(前145)说,汉武帝建元六年(前135)说。拙文《司马迁生于汉景帝中五年》以前一说为是,主要是对此说补充了重要的论证,证明张守节“迁年四十二”可靠而不可动摇;而司马贞《史记索隐》“年二十八”本身有问题,考古资料也帮不了忙,拙文《〈索隐〉注“太史公”有问题》详谈了这一点。
司马迁的卒年,众说纷纭,有四五种之多。拙文《司马迁卒年考》首先与诸说一一商榷而否定之,另提出司马迁卒于太始元年末的新说。为了证实此说,曾对《史记》终讫之时、《报任安书》发出时间作了考证,也对《史记》所写汉武帝晚年之事,以及《史记》篇卷次序、“今”字的时间概念等进行了考证,从而提出个人新见。考证司马迁卒年,不只是个简单的死于何年的问题,而涉及司马迁为何而死,如何而死,其死之轻重,其书之终讫,等等。故不是个无意义的考证,而是颇有价值的历史研究。有的师友曾好心地告诫我不要以青春活力死搞考证,我感其好意,谢其好心,但还是前后约二十年断断续续地用了不少时间和精力而为之。相信心力是不会白费的。
治学是辛劳的,写文是费神的,且苦多甘少。说实在的,写了洋洋百万言,选出几十万字,耗费了个人心力,也费了国民之财力,究竟对祖国学术文化事业有多大补益,实在难言。只好让众人去评定,更尚须历史进行检验。我愿拙文有些考论和观点,能得到有识者的青睐,还希望数十年后尚有学人感兴趣,尚能被有识者看一眼,若能被人参考和引用,那简直是我之美梦成真。
书于北京方庄多角室
2013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