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教化与西南边疆经略:以元明时期云南为中心的考察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一节 元代在云南推行儒学教化体系

在第一章中我们曾提到早在南诏、大理时期,中原政教传统就已传入云南,并在其教化体系中占有一席之地。南诏不但模仿唐制封岳祠,建立自己的五岳四渎国家祭祀体系,而且还建坛郊祀山川、社稷。而威成王晟罗皮更是于唐玄宗开元十四年,效法唐代创建孔子庙,这是文献记载的首座文庙。又据司马光《资治通鉴》记载,在唐德宗时期,由于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的引介,南诏还派质子至成都学习中原文化。这可视为一项带有制度化色彩的文化输入政策。从中原王朝对西南边疆经略历史看,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唐代统治者对于通过在南诏提倡儒家礼乐文化,以实现华夷一统的政治教化目标是有清醒认识的。牛丛在《报南诏坦绰书》中说:“赐孔子之《诗》、《书》,颁周公之礼乐。数年之后,蔼有华风,变腥膻蛮貊之邦,为馨香礼乐之域。”方国瑜主编《云南史料丛刊》第2卷,第163~164页。这就明确表明在南诏传播以周孔之教为代表的中原礼乐文化,乃是唐王朝经略西南地区之重要的一项文化战略。宋王朝鉴于唐代的教训,在处理与大理国关系时,采取保守、谨慎的战略,但宋代由于高度发展的经济、文化,大理国与宋朝的各种文化、宗教交往反较唐代更为紧密。当然这种交往主要是经由民间通道得以实现。在大理国官僚体制中占有重要地位的释儒或儒释阶层,其所修学就是以滇密阿叱力教为主,兼习儒家经典。更为值得注意的是,大理国在段素英主政时,还曾仿中原政制开科取士。当然他们考试的内容主要还是密教经典,但儒家典籍无疑也占有一定分量。从边疆经略历史看,南诏、大理对中原主体教化体系的接纳,无疑为其后蒙元对云南的统治打下一定基础。曾经在元初亲历云南的郭松年,在评论云南与中原的文化、习俗的趋同性时说:“故大理之民,数百年之间五姓守固。值唐末五季衰乱之世,尝与中国抗衡。宋兴,北有大敌,不暇远略,相与使传往来,通于中国。故其宫室、楼观、言语、书数,以至冠昏丧祭之礼,干戈战阵之法,虽不能尽善尽美,其规模、服色、动作、云为,略本于汉。”(元)郭松年撰、王叔武校注《大理行记校注》,云南民族出版社,1986,第20页。不过,依据我们掌握的各种史料,对于中原文化在南诏、大理时期对云南的影响也不应高估,因为这一时期滇密阿叱力教还是扮演了国家主体教化形态的角色。因此,与印度文化对南诏、大理的影响相较,中国文化无疑尚处于下风。

元代虽然帝室崇奉藏传佛教,并在国家政制中予以极高的政治地位,但蒙元统治者由于奉行宗教信仰自由的政策,因而对其他各种宗教也一律予以扶持。对于在汉地拥有广泛影响的传统文化——儒学,蒙元统治者也是把它当成一种宗教来处理,采取尊崇的态度。此外,元朝统治者对于采用汉法治理汉地,也有着清醒的认识,因此皇室的信仰与元代国家教化体系之间还是有差距的。早在世祖至元七年(1270),忽必烈就在朝臣张文谦、窦默的建议下,下令在中央创设国子学,并任命许衡为国子祭酒。成宗大德三年(1299),在左丞相哈剌哈孙的陈请下,元朝还在大都兴建孔庙,大德十年建成。据《元史·成宗纪》《大理孔庙圣旨碑》,世祖还颁发诏令护持各地庙学书院,兹录《大理孔庙圣旨碑》文于下:“曲阜、林庙、上都、大部,诸路、府、州、县、邑庙学书院,照依世祖皇帝圣旨,禁约诸官员、使臣、军马,毋得于内安下,或聚集理问词讼,亵渎饮宴,工役造作,收贮官物等。其赡学地土产业及贡士庄田,外人毋得侵夺。所出□粮,以供春秋二丁、朔望祭祀及师生廪赡。”《新纂云南通志(五)》卷92《金石考十二》,第229页。这道由成宗签发的圣旨重申世祖对文庙、书院的护持。其后元武宗在继位之初,又下诏加封孔子为“大成至圣文宣王”,在孔子旧有封号“至圣文宣王”基础之上,又加上“大成”二字,以示尊崇。其后明代一直至正德年间,都遵元制沿用这一封号。这些都说明元统治者对儒学是采取保护态度的。此外,为发展儒学,元朝还专门设立儒户,与僧、道等户籍并列。儒户系世代相袭,享有一定的赋役减免权。这就为儒学的发展提供了政策性保障。

按元朝的地方行政机构设置,行省之下设有路、府、州、县等分层。与此对应,也分别有官办的路学、府学、州学及县学。元统治者又在地方设立专门的儒学管理机构,以管理兴学事务,在行省设立儒学提举司,统领诸路府州县学校之祭祀、教养、钱粮事务,并兼及考校呈进著述文字。在各路、府、州、县也设专门的儒学提举、学录、教授、教谕等专职官员。元代官办儒学又称庙学,这是因为各级儒学都是依庙而立的。《经世大典序录·礼典·宣圣庙》载云:“有国家者通祀仲尼于天下,其来尚矣。我国家定中国,庙祀如故而学隶焉。舟车所至,凡置郡县之地,无小大,莫不皆有庙学。”《国朝文类》卷41。这说明元统治者是把兴办儒学与尊孔联系在一起的。

云南行省创设儒学,据《元史·选举志》记载是在世祖至元十九年。《元史·选举志》卷81云:“至元十九年夏四月,命云南诸路皆建学以祀先圣。”其实,云南兴办儒学要早于这一年,乃是与首任行省平章赛典赤的治滇相联的。赛典赤在世祖至元十一年(1274)出任云南行省长官,历任五年,并卒于任上。《元史·赛典赤传》记载说:“(云南)子弟不知读书……创建孔子庙、明伦堂,购经史,授学田。由是文风稍兴。”《元史·赛典赤传》卷125。这一记载证之于《赛平章德化碑》之“中庆首建文庙,岁祀于春秋二丁,仍收置儒籍”云云《新纂云南通志(五)》卷92《金石考十二》,第223页。,应该是可靠的。除赛典赤外,另外一位世祖朝出任中庆总管的张立道在云南兴学中,也做出重要贡献。《元史·张立道传》载云:“先是云南未知尊孔子,祀王逸少为先师。立道首建孔子庙,置学舍,劝士人子弟以学,择蜀士之贤者,迎以为弟子师”《元史》卷167《张立道传》。(按:如我们前文所述,云南建孔子庙应始于南诏王盛罗皮主政时,他在726年即唐玄宗时代就在国中创建了孔子庙)。然而,令人不解的是直到元初,云南却祀王羲之为先师,这充分说明以儒家为主体的中原教化体系于元朝以前,在云南并未产生深入的影响。证之于我们在第一章对阿叱力教的论述,再次说明中原教化体系相较于印度教化体系在云南的确处于劣势。

赛典赤、张立道等云南行省官员在当地推广儒学的做法,其后一直得到承继,成为行省官员治滇的一项重要政治传统。我们看到在元后期顺帝主政时期,行省主要官员平章胜家奴、参政沙的及左右司郎中杜敏等,仍然持续地支持庙学建设。据在这一时期出任云南诸路儒学提举的何弘佐所撰《中庆路学礼乐记》记载,顺帝后至元时期杜敏联合平章胜家奴等人,为中庆路学购买礼乐器具。其云:“(杜敏于后至元)庚辰秋,加通议大夫、左右司郎中,乃刻意赞画,谋于平章胜家奴、参政沙的,俾曲靖路教授刘黻、昆明县教谕王景贤,乘驿持镪五千缗,市礼乐器于江之南。宪府又以衣服不备,委中庆路学录潘允文亦持千缗计置于成都。辛巳春,宪副常泰始来莅学,与经历月伦赤不花、知事董渊、照磨李友谅同寅协恭,气类翕合,皆以勉励作养为先务。”《新纂云南通志(五)》卷94《金石考十四》,第275页。这里值得特别提及的是,云南儒学在元代的发展与四川、江南有密切关系,除上引文中提到云南学官至江南、成都购买礼乐器之外,云南儒学的教官也是从四川聘请的。这说明云南儒学的发展与内地是通连一体的。事实上,从我们第一章论述看,早在南诏时期,中原教化体系就是以四川为基地向云南扩散的。这不仅限于儒学,佛教、道教等其他中原教化体系也多是通过四川进入云南的。又据支渭兴所撰《重修中庆路庙学记》,顺帝主政后期,中庆路学废于战火,其时担任云南行省平章的脱欢普花还捐出自己的俸禄,在梁王支持下,重建中庆路学。《新纂云南通志(五)》卷94《金石考十四》,第294页。

元代在云南行省推行儒学教化,力度之大,涉及范围之广,为前此各朝所望尘莫及。这是因为元代是中央政府首次对云南施行直接治理。中央政府在云南设立的政治机构与其他各行省相比,并无太大不同。据万历《云南通志》,从官方庙学设立的情形看,元政府先后在中庆路、安宁州、嵩明州、大理路、临安路、石屏州、河西县、澂江路、鹤庆路等地设立庙学。这种情形就正如元郭松年所说“王化之所及,教亦随之”《创建中庆路大成庙碑记》, 《新纂云南通志(五)》卷92《金石考十二》,第225页。。在各级庙学接受教育者,不仅有移民子弟,还有不少云南土著子弟,即所谓“爨僰”。李源道所撰《中庆路讲堂记》记载说:“虽爨、僰亦遣子入学,诸生将百五十人。朔望率师徒讲授,声钟鼓以节登降。属二月丁亥,肃宾僚,释菜于先圣、先师。冠服礼乐,井井有章,不意殊方见此缛典。”《新纂云南通志(五)》卷93《金石考十三》,第258页。文中提到庙学教育不但有讲授,还有钟鼓、登降等礼乐教育,这种礼乐与讲授并重的教育方式对于移风易俗,促进儒学教育由精英阶层走向普通民众无疑很有帮助。郭松年描述说:“是岁八月上丁,行释奠礼于新宫,牲币孔嘉,献享有仪,戴白垂龆,怡怡熙熙,乃观乃悦。于是华夏之风,灿然可观矣。”《新纂云南通志(五)》卷92《金石考十二》,第226页。

需要我们特别注意的是,云南行省政府官员之所以在云南大力推广儒学,乃是因为他们对儒学的政治教化功能有着深刻的认识。换句话说,他们在云南兴建儒学并非仅出于自身的爱好,而是看到儒学有助于政治、人伦等社会教化。早在元初赛典赤出任行省长官时,他就意识到要真正治理好云南,实现云南与祖国的统一,铸就其与祖国的文化统一认同,唯有在该地大力推广中原教化体系。郭松年所撰《创建中庆路大成庙碑记》在记载赛典赤创建中庆路孔子庙时,说了一番话:“暇日(赛典赤)集僚佐而言曰:‘夷俗资性悍戾,瞀不畏义,求所以渐摩化服其心者,其惟学乎?’乃捐俸金市地于城中之北偏,以基庙学。”《新纂云南通志(五)》卷92《金石考十二》,第226页。这就将兴学的政治、社会教化功能说得很清楚了。对此郭松年评论说:“呜呼!教无类也,孰谓异俗之不可化哉!今夫云南荒服之人,非有故家流风以资于闻见也,又非乡党师友之习也。一旦举中国之治以加之,皆反心革面,若其固有者,于以见王者之德大以遐,夫子之道尊而明,而异俗之果不难治也。”《新纂云南通志(五)》卷92《金石考十二》,第226页。他们的这种认识是极为难能可贵的。确实,作为华夏文明之灵魂的教化体系在抟聚中华民族统一体,拓展中华民族生存空间的历史过程中,发挥了她的核心作用。中华民族之所以能历经坎坷,不断繁衍壮大,就在于她的以儒、释、道为主体的三元一体的独特文化构造。关于这点,我们认为明代丘濬在《太平府儒学记》一文中,有一段话说得极为精彩,兹转录于下:


原夫二帝三王之盛,其所治之地,四方相距亦不甚远。观成周之故疆,而质以后世之职方可见也。洛阳为王城,而皋蛮氏、陆浑戎,密迩乎境。其东之莱、牟、介、莒,皆夷地也。淮南为郡,舒、秦为西戎。河北真定、中山之境,乃鲜虞、肥、鼓国。河东之域而有赤狄甲氏。此外,荆楚、吴、越、闽、蜀,又皆在荒服之远。中国所萃者,仅宋、晋、齐、鲁、卫、郑,通不过今数十郡焉耳。自时厥后,疆界日拓,而远向之荆楚、吴、越,遂皆为内地。世不复知其为夷,其声名文物之盛,顾若歹有浮于宋、晋、齐、鲁、卫、郑之旧者。盖天旋地转,气运随之而迁移,而又有承流宣化之臣,乘治教休明之时,握其机而斡运,渐摩以成就之焉。万历《太平府志》卷2,日本藏中国罕见地方志丛刊本,第216页。又晚清由云龙跋元程文海之《世祖平云南碑》亦云:“中国在三代以前,所谓中原者不过河南、北,山东、西数省。其余皆戎狄蛮夷耳。吴越最称文化之区,尔时则皆夷也。(魏收作《魏书》列六夷之君,皆称之曰 ‘岛夷’。)至楚为荆蛮,秦为西戎,矧远隔数千里之滇南乎!中国各省,其初大抵皆夷狄,渐进化则中国矣,华夏矣。故《春秋》之义,有中国之礼教文物则中国之,违礼悖义则地虽居内亦夷狄之。”《定庵题跋》载《新纂云南通志(五)》卷92《金石考十二》,第238页。


丘濬在此回顾中国自春秋以来的历史发展进程,指出其疆域之所以能不断拓展,关键在于华夏民族的主体文明能够以夏化夷,以人文化成天下这种内在机制。而要顺利发挥这一机制,历代承流宣化之臣又起到极为重要作用。这证之于元代,云南行省官员在云南推行中原教化体系,确是极有见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