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何为易
历代研究《周易》的成果灿若星河,但是都有一个绕不开的问题:何为易?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笔者拟从两方面入手,一是从“易”字的本义出发,即通过训诂学来解释何为易;二是直接在义理上对“何为易”进行梳理。二者似分实合,训诂是为了给义理找根据,而义理是在训诂的基础上进行阐释和发挥,也就是说义理的阐释必须有所依凭。下面就此进行详细的论述。
(一)训诂学上的易
历代学者对于“易”字的解释有很多,归纳起来有以下几种。
1.蜥蜴或阴阳之象形
《说文解字·易部》对“易”字有两释:一曰:“易,蜥蜴、蝘蜓、守宫也。象形。”一引秘书曰:“日月为易,象阴阳也。”把易当作蜥蜴,这一解释在于蜥蜴因环境而改变自身颜色,取其改变之义。另一解释以“日月为易”,源于秘书。段玉裁解释“秘书谓纬书”,即当时流行的谶纬神学。但这种解释只不过是望形生义,难免穿凿附会。段玉裁指出“纬书说字多言其形而非其义。此虽近理,要非六书之本,然下体亦非月也。”易的下面是勿,不是月。“日月为易,象阴阳也”,是以阴阳交替为易,这种说法可以从义理的角度解《易》。庄子有言“《易》以道阴阳”,《系辞》也说“一阴一阳之谓道”,但这都是后起之义,不是本义,因而不能用作考释。考之于甲骨文、金文中的“易”字,非但“阴阳为易”不成立,“易”为蜥蜴之说也站不住脚。在甲骨文中易字作或其反形,金文与之类似作。大都用作“锡”“赐”字,意为赐予、赏赐,如“易贝”“易金”“易田”“易臣妾”等等。无论在字形还是在字义上,与蜥蜴或日月阴阳之说皆都相去甚远。《说文》中的蜥蜴或阴阳之象形,仅仅是在小篆的基础上立说的,故不足为凭。
2. “易”是“益”字的简写
随着考古文物尤其是《德方鼎》《德鼎》《德簋》《叔德簋》的出土,学者对“易”字的演变有了新的认识。《德方鼎》铭文中,“王易德贝廿朋”,易字作,而《德簋》《德鼎》“王易德贝廿朋”中的易分别为和,《叔德簋》中“王易叔德臣台十人,贝十朋,羊百”的易为。郭沫若先生在《由周初四德器的考释谈到殷代已在进行文字简化》一文中对之进行考释,认为《德方鼎》之易字为其余三德器之易字的简化字,“易()字作益(),可以看出易字是益字的简化”,而“益乃溢之初文,象杯中盛水满出之形,故引伸为增益之益。益字既失其本义,后人乃另创溢字以代之……益既引伸为增益,故再引伸为赐予。赐予即是使无者有之,有者多之。”这里,易、溢二字在音和形上还说的通,但如同李孝定“易字后案语”所说,“然易、益二字之义,又相去悬远,了不相涉。”“易”“益”虽形似音同,但是“易”的基本意思是变化,而“益”的基本意思却是溢出,两者很难相通。值得庆幸的是,在此基础上又发现了甲骨文中的另一个更为复杂的“益”字“”,其象手持壶倾倒酒。倒酒的动作,就是把酒从一个地方移到另一个地方,把壶中的酒倒入杯中,就有了变换之意。“益”和“易”同源,对比其简化前后,不难看出“易”字是器皿的把手。
3.易,飞鸟形象也
此说由西安交通大学客座教授、陕西省社会科学院汉字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唐汉先生提出,是根据《德簋》《德鼎》等出土文物铭文中的“”字创立的新说。他认为“易”作为象形字,甲骨文是竖刻状态。调整90度,如图,就是一只鸟儿奋翅飞起时形态。在殷商人民的观念里,鸟类不仅能在地上走,还能在水里游,更能在高空展翅翱翔。这三种状态的自由转换是上古先民可望而不可即的。故“易”的本义为鸟儿从一种状态到另一种状态的变换。同时又因人不能飞,而鸟却能一跃上天引申出“容易”的含义。这里我们不难看出,这一解释也颇多附会。因为甲骨文中的“易”不止一种写法,只注重这一种而忽略其他,有以偏概全之嫌,不具有很强的说服力。
总结对比上面对“易”字的不同解释可知,“易”的本义不是蜥蜴的变色,不是日月的交替,也不是鸟儿振翅欲飞。它是一个由→→的简化过程,用向杯中倒酒的寓意来表示变换、变更、交换之意,是符合《周易》“唯变所适”的原则的,这可以作为阐发易理的基础。
(二)义理学上的易
“易”在义理学上的阐释,使其成为“群经之首,大道之源”。历来学者们解“易”,一般都着眼于义理学之易,而非训诂学之易。目前从义理学角度释易的结论主要有以下几种。
1. 《易》以道阴阳
阴阳是中国哲学的重要范畴之一,也是《易传》最基本的哲学范畴。《周易》在《易经》部分虽未明确提出“阴阳”的概念,但却无处不蕴藏着“阴阳”之意,易象就是通过阴爻“--”和阳爻“—”两种基本符号组成“四象”(太阴、少阴、少阳、太阳)与 “八卦”(坤、艮、坎、巽、震、离、兑、乾)的,然后由八卦相重而得六十四卦,在卦名中也出现了“乾”—“坤”“泰”—“否”“剥”—“复”“损”—“益”等相对的概念范畴,故《系辞》云:“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两仪符号、对立卦名以及卦爻辞用语,都体现出《易经》是以“阴阳”观念为基础构建起来的符号体系,但其距离“阴阳”哲学概念的提出还差一步。到了《易传》,有关“阴阳”的论述频频出现,把“阴阳”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赋之以博大精深的含义,并明确提出了阴阳之道:“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
阴阳两爻的内涵得到不断地充实和深化,以至于世间一切事物乃至事物的内部构成与外在形式,都可用“阴”“阳”这一对范畴来考究、分析和处理。除了“卦”本义上的一阴一阳,《易经》还将“阴阳”当成事物的性质及其变化的法则,把许多具体的(自然的和社会的)事物都赋予了“阴阳”的含义。从自然现象来看:“天为阳、地为阴,日为阳、月为阴,暑为阳、寒为阴,明为阳、暗为阴,昼为阳、夜为阴,……”。从社会现象来看:“男为阳,女为阴,君为阳,民为阴,君子为阳,小人为阴,……”。除以上两个方面的现象外,《易经》对自然和社会中共有的现象也以“阴阳”来解释,并赋予其“阴阳”的涵义。如:刚、柔,健、顺,进、退,伸、屈,贵、贱,高、低,等等。
与阴阳处于同一层次的是“刚柔”,刚柔是阴阳的延伸与发展。《系辞》中有关刚柔的论述很多:“刚柔相摩,八卦相荡”“刚柔相推,而生变化”“刚柔相易”“刚柔杂居”“阴阳合德”“刚柔有体”。《周易·说卦》云:“观变于阴阳而立卦,发挥于刚柔而生爻”,即指天地万物有阴有阳,因而创立阴阳两类卦象以象征之;阳为刚,阴为柔,万物有刚有柔,将物之刚柔两性加以发挥,并创造刚、柔两类爻象以象征之。因而其又云:“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乾道刚健以生物,坤道柔顺以成物。宇宙万物虽极其纷繁,变化莫测,然归根究底,这些现象的根源无非是以阳刚与阴柔为代码的两种属性的互斥互补、对立统一。阳刚、阴柔的观念成了贯穿中国思想史的基本观念。《易经》的卦象就是建立在阴、阳二爻两个符号的基础上的,这两个符号按照阴阳二气消长的规律,经过排列组合而成八卦。八卦的构成和排列,就体现了阴阳互动、对立统一的思想。八卦又经过重叠排列组合而成六十四卦,阴阳就是其核心。
其实将阴阳与易结合起来的是庄子。庄子在《天下篇》中明确提出“《易》以道阴阳”,其历来为学者所继承和发扬。但是需注意一点的是,庄子说“《易》以道阴阳”,并非《易》就是阴阳,很多学者直以阴阳解《易》,却不免偏离了庄子本意及文本意愿。对庄子这句话的理解,从《易传》中可以找到精确的答案:“乾坤其易之蕴也。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矣。乾坤毁则无以见易,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又曰:“乾坤其易之门邪?乾,阳物也;坤,阴物也。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乾坤(阴阳)是《易》之门户,想要进入《易》之境地,应该从乾坤(阴阳)着手。乾坤(阴阳)非常重要,一旦其毁灭,《易》也几乎消亡了。但需要注意是,是几乎消亡而不是完全消亡。我们可以从两方面来理解:一、从卦象上来说,乾坤生六子。坎离、巽兑、震艮六卦是由乾坤产生的,更进一步说,三百八十四爻也是乾坤产生的,所以乾坤为《易》之门户,因而乾坤毁灭就是《易》的毁灭。二、“《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乾坤(两仪)不是自生,而是由太极生成的,之所以“几乎息”是因为还有太极,因此阴阳不是易的根本,而是《易》的门户,是每个知《易》学《易》者的必经之路,从这种层面上说,以阴阳解《易》是有其欠缺的。
2.易有三义
学界解《易》还有一个绕不过去的说法,就是“易有三义”说。这三义即易简、变易、不易,最初是由《易纬·乾凿度》提出的:“《易》一名而三义,所谓易也,变易也,不易也。管三成德,为道苞龠。”并对这三义进行了论述:“易者,以言其德也……变易者,其气也……不易也者,其位也。”郑玄则在此基础上将此三说定论,易含三义:简易一也,变易二也,不易三也。孔颖达在《周易正义》中对三义说做了总结性的诠释:
郑玄依此义作《易赞》及《易论》云:“易一名而含三义:易简,一也;变易,二也;不易,三也。”故《系辞》云:“乾坤其易之緼邪?”又云:“易之门户邪?”又云:“夫乾确然示人易矣。夫坤,聩然示人简矣”。“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此言其“易简”之法则也。又云:“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此言顺时“变易”,出入移动者也。又云:“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此言其张设布列“不易”者也。
其后,许多儒者在谈及《易》之大义时,都摆脱不了三义说,如朱熹认为:
《易》有两义,一是变易,便是流行底。一是交易,便是对待底。交易是阳交于阴,阴交于阳,是卦图上底。如“天地定位,山泽通气”云云者是也。变易是阳变阴,阴变阳,老阳变为少阴,老阴变为少阳,此是占筮之法。如昼夜寒暑,屈伸往来者是也。
“交易”实际上讲的就是“不易”之位,因此朱熹只是将三义简化为二义,并未有特别论说。
清朝易学家毛奇龄在《仲氏易》中总结前人基础,提出了“五易”说,认为:“《易》有五易,谓变易、交易、转易、对易、移易,而实有不易之理该乎其中”,这里不难看出毛奇龄只是在总结了前人论述三义的成果,并将其细化,分出转易、对易和移易,但在总体上还是逃不出易有三义说的框架。
由此可见,“易有三义说”在易学史上几乎被视为定论。不过,如果问易是什么,答:易简、不易、变易——这在诠释学上是以己解己的悖论,无异于说易就是易,实际上等于没解释。而易简、变易、不易这三义,实际上是对易的分类,它只是对易的概括,不是解释。就好比我们问什么是人?答:男人、女人。这显然是牛头不对马嘴的答案,是说不通的。如果说“一阴一阳之谓道”这才算正确的回答,那么三义应该称 “三易”,而非易的三种诠释。
3.生生之谓易
“生生之谓易”出自于《系辞上》:“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与此句相照应的是《系辞下》中的“天地之大德曰生。”和天地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历代学者对“生生”进行了多种多样的解释。
晋韩康伯补王弼《周易注》:“阴阳转易,以成化生。”《周易集解》引荀爽曰:“阴阳相易,转相生也。”阴阳的更相交替,进而生成万物就是“生生”。
孔颖达《正义》曰:“生生,不绝之辞。阴阳变转,后生次于前生,是万物恒生,谓之易也。前后之生,变化改易。生必有死,易主劝戒,奖人为善,故云生,不云死也。”“后生次于前生”,就像人类一代接着一代繁衍生息一样,虽然“生必有死”,但是生命相续延绵不绝。
北宋张载认为“生生,犹言进进也。”进进,两个动词在一起,是运动与运动连绵不息的意思。联想到进取之意,则进进可以看做是一种积极向上的运动,这就类似于 “日新”的状态,是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写照。
明代来知德《周易集注》释“生生”为“始终代谢,其变无穷”。这里的“生生”是一种变化与变化连续不断的状态。
民国尚秉和认为是“阳极生阴,阴极生阳,转相生。”这与韩康伯和荀爽的解释一样,是一种阴阳交替的状态。
综上,历代解《易》者对“生生”的释义,大概可分为两种:第一,“生生”是一种阴阳更相交替化生万物的恒生状态。韩康伯、荀爽、孔颖达、尚秉和的解释可归为此类。第二,“生生”是一种变化与变化衔接不断的状态,即运动不息。张载和来知德的解释当纳入此种。
当代学人余治平对“生生”进行语义学的诠释,他说:“‘生生’可以被理解为一种双动词关系,生而接着又生,强调的是‘生’作为一种生命活动或生存活动的不间断性,运动与运动之间永远是没有间隙的;也可以被理解为双副词结构,指物的存在情状,物始终在生成的状态之中,始终处于生化变易的过程之中。也就是说,物永远在运动着,不断地生成更新其自身。”余先生的解释虽然出发点不同,但这有助于我们对“生生”同时也是对易的理解。
《朱子语类》中表述道:“《正义》谓‘易’者,变化之总号,代换之殊称,乃阴阳二气生生不息之理。”这里虽然讲变化,但归因于“生生”,因而“生生”回答了何为易的问题。后世儒者(以宋明儒为最甚),对“生”进行阐释发挥并将其与天、理、仁、心打通,可以说宋明理学的产生是建立在宋明儒者对《易传》中“生”和“生生”的重新阐释上,可见“生生”是对易的比较合理和完满的解释,换言之,何为易?生生之谓易。
虽然生生为易,但以上对“生生”的释义,也暴露了另外一个问题:无论是两种释义中的哪一种,其诠释都只是以“变易”为基础,基本上忽略了三义中的另外两义:易简和不易。《系辞》以“一阴一阳之谓道”开篇,奠定了一个基调,《易》讲的是阴阳之道,也可以说是乾坤之道。而前文对易的定位是“《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所以此章所讲的“阴阳之道”是对前一章“天地之道”的进一步深化,后文有“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矣”以及“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矣”的说明。因此这里的“生生之谓易”是在天地(阴阳)之中的易,其义不仅仅只有变易一种意思,应该还包括易简和不易。高亨先生也认为:“《周易·系辞上》曰:‘生生之谓易。’以变易之义释筮书之名,恐不可以。”这需要我们重新审视“生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