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唐经学论稿》序
张涛和金河写了一本《汉唐经学论稿》,要我说上几句话。我对经学缺乏研究,只能谈点感想。
何为经学?我认为就是三代特别是周代遗留下来的典籍,其中有些原本是有文字的,有些是传习下来的,经后人特别是孔子及其后学整理,共有六部,即:《易》《诗》《书》《礼》《乐》《春秋》。汉以前统以《诗》《书》称之,入汉以后始称之为经。经一般有传,如《周易大传》《尚书大传》《春秋》三传(左氏、公羊、穀梁),等等。传以解经,故后世一并入经。由于秦始皇下令焚毁民间《诗》《书》,项羽又烧掉了秦朝的官方藏书,这些古代典籍几乎失传。汉代秦后,广为搜罗,除《乐经》不可复得外,其余诸经相继问世。但这些典籍来自民间,传授不同,文字亦异,在内容和篇章上也有出入,故而发生了今古文之争。其实,这个问题并不重要,反正是前世传授下来的古代典籍,一并存之就是了,有什么可争的呢?之所以争,无非是能不能列为官学,把经学变为政治资本而已,但经学的是非毕竟不能由政治来左右,所以这场争论不久就平息了。
汉代去古已远,这些古籍重见天日之后,还有一个解读的问题。要能看得懂,读得通,知其义,晓其理。于是,治经成了一门大学问。当时的儒生无不治经,或习一经,或习数经,通经之士,代有传人。西汉开其端,东汉总其成,经学粲然可观矣。
各类学校的教学内容也起了变化。在秦始皇下令焚书之前,《诗》《书》、百家之言都是可以聚徒传授的,朝廷设立的博士官就更不用说了。此后官方只设立法律学校,除博士官以外,民间传授《诗》《书》、百家之言概予禁止。入汉以后,首开民间《诗》《书》、百家之禁。至武帝时,更把五经列为官学,经学由此大盛,诸子之学和法律文书虽仍可传习,但均不列于学官。自此以后,经学始终是中国教育的主要内容,历经近二千年而不变。
谈到经学,有不少人常把它和儒学等同起来,其实这是不对的。毫无疑问,儒学和经学是有着密切的关系,有时我们也把经学家称为儒者,但二者之间毕竟不能画等号。严格说来,经学属于音义注疏之学,而儒学则是一个学术思想流派。儒学可以凭借经学而产生,但经学并不是依托儒学而产生的。否则,六经岂不全是儒家创作的了吗?六经不全是儒家的制作,经学家即使博通群经而没有自己的学术思想体系,也很难称其学为儒学。
理解这一点很重要。要在经学不仅为儒学所取资,而且也为儒家以外的其他派别所取资。如陆贾的思想本于黄老,同时也从经学中吸取不少有用的成分。晁错以法家著称,却从伏生受《尚书》。过去我们谈儒法斗争,实际上自武帝以后儒法交相为用,已无所谓斗争。汉代诸子,思想体系和学术倾向各不相同,但无不习经,更不要说博通群经的大师如马融和郑玄了。究其原因,盖由社会思想有其相对的独立性,后代的思想必借助于前代积累下来的思想资料而形成。经书是中国古代主要的思想资料宝库,因而为多方所取法焉。
有人可能以为,这只是汉代的事,至魏晋则不然。魏晋玄学勃兴,经学式微,已无所谓儒学了。实则不然,经学仍然是士人安身立命之所,治家安邦之本。其时,有不少家传经学者,但玄学世家并不多见。不仅如此,即使那些有名的玄学家,也多半同时治经。他们和汉代经学家不同的,无非是兼治老庄,并与佛学互通声气而已。但这样的玄学,既不足以治国,又不可以安家,所以几经浮沉之后,就烟消云散了。据此,说魏晋士人大都改换门庭,放弃经学,到玄学中去讨生活了,这是不切实际的。魏晋设九品中正之制,未闻以玄学作为高品之标准者。尽管我们可以举出一些玄学家身为上品的例子,但以此为通则,殊不可取。汉代以经学取士,尚有经学大师而不为官者,何况魏晋并无玄学取士之制,玄学也从未列为官学乎?我这样说,决非有意否认玄学的思想价值和地位;相反,我是很热爱并推崇玄学的,但我绝不会因推崇玄学,就贬低以至否定经学的地位。
魏晋以降,玄学逐渐销声匿迹,在思想文化领域开始形成所谓儒、佛、道三足鼎立之势。这是为什么呢?我认为,除了其他各种原因,就其本身而言,则在于:佛学有自己的经典,道教也有了自己的经籍,所谓儒学典籍则更加充实,而玄学的经典则缺如也。无经可传,无典可据,犹如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怎么能长盛不衰呢?
但佛教要出世,道教要成仙,人间的学问就只有经学了。所以,隋唐行科举,有明经、明法、明算和进士等科,未见以佛、道取士者。经学由此进入了一个新时期。此是后话,就不说了。
末了,简单地交代一个问题:尊经读经是不是封建主义糟粕,要全盘予以否定呢?我看未必。大道理不说,只引几句民族英雄文天祥的《正气歌》就够了。“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读圣贤书,所为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同是一套经书,可以培育出正、反两方面的人才来。
就说这些吧!拉拉杂杂,蜻蜓点水,了无章法。好在序言不过是个引子,能引发新意就好,能引出新路更好。路是靠人走出来的。能不能走出一条新路,就看我们师生的修炼了。愿为此言,以勉吾生,兼以自勉。学不可以已,勉乎哉!勉乎哉!
1996.1.12
编者识语:
田昌五先生(1925~2001)是当代著名学者,早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留校任教。后调入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今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曾担任国学大师郭沫若先生的助手,担任历史学家尹达先生的学术秘书,晚年担任山东大学历史研究所所长、教授、博士生导师。田先生勤于治学,在史学理论、文明起源、古史分期、农民战争与农民问题、封建社会发展规律等多个领域均有重大建树,自成一家,著述颇丰,对经学、易学也有独特精到的认识和见解,在学术界影响深远,而其道德人品,更是高山仰止,堪称楷模。本人早年有幸获得机缘,师从田先生攻读博士学位。先生关于经学、易学的谆谆教诲,我一直铭记于心。正是先生的“命题作文”,使我走上了学《易》、研《易》、用《易》、弘《易》的学术道路,且一去不复返。2001年10月,先生因病逝世,这是学术界的沉痛不幸和重大损失。明年也就是2015年,是先生诞辰90周年。为了表达对先生的深切缅怀和崇高敬意,为了使人们更好地了解、研究先生的人格风范和学术贡献,更好地传承、弘扬先生的治学理念和学术精神,《周易文化研究》编辑部特别选录了本文。应该说明的是,我与师兄李金河教授当年计划推出的《汉唐经学论稿》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未能出版,而本文乃先生为该书撰写的序文,自然也是首次公开问世。
张涛识于2014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