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家语》公案探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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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从群经注疏看《家语》公案之缘起

最早著录《孔子家语》的是《汉书·艺文志》六艺略《论语》类:“《孔子家语》二十七卷。”唐颜师注曰:“非今所有《家语》。”清王先谦《汉书补注》:“沈钦韩曰:《隋志》‘二十一卷,王肃解。’有孔安国《后序》,即出肃手。并私定《家语》以难郑学。〔晋代为郑学者马昭、张融并不之信。张融云:《春秋》(巍按:《通典》此后有“鲁”字,疑脱)迎夫人,四时通用。《家语》限以冬,不符《春秋》,非孔子之言也。[14]又同母异父之昆弟死,《家语》孔子以为从于继父而服。马昭云:异父昆弟中,恩系于母,不于继父。[15]见《通典》。〕《王制疏》‘《家语》先儒以为肃之所作,未足可信。’按:肃惟取婚姻、丧祭、郊禘、庙祧与郑不同者,羼入《家语》以矫诬圣人,其它固已有之,未可竟谓肃所造也。”[16]

这段扼要的注解透露了丰富的信息,昭示了《家语》传流的历史性变迁。汉代始著录之《家语》,到了唐朝,不仅卷数有变,本子亦成了问题,而今人称为“王肃注”的,原名“王肃解”。当然,我们在此要探究的更是《家语》伪书说之缘起。且不论沈钦韩本人关于《家语》的见解,虽远本于“先儒”的看法,却已颇为不同。但他指出,以《家语》“为肃之所作,未足可信”之成见,实渊源于以马昭、张融为代表的“郑学”之徒。换言之,《家语》伪书说之初始形态,乃为经学史上“郑学”与反“郑学”争议的产物。这可以作为我们讨论的基础。

一 张融不信《家语》之真相

我们先来看沈钦韩所谓“晋代为郑学者张融并不之信”一事。与马昭的看法如此得势一样,张融诸说有广泛而深远的影响,不仅因为政书之要籍《通典》引之,更在于士子必读的群经之疏已郑重述之。《通典》盖本于贾疏,贾疏并先备录王肃之言,可见张说之所针对。

《周礼·地官·媒氏》:“中春之月,令会男女。”(郑注:中春,阴阳交,以成昏礼,顺天时也。)[17]

贾疏及《玉烛宝典》引王肃《圣证论》云:[18]

吾幼为郑学之时,为谬言,寻其义,乃知古人皆以秋冬。自马氏以来,乃因《周官》而有二月。《诗》“东门之杨,其叶牂牂”,《毛传》曰:“男女失时,不逮秋冬。”三星,参也,十月而见东方,时可以嫁娶。又三时务业,因向休息而合昏姻,万物闭藏于冬,而用生育之时,娶妻入室,长养之母,亦不失也。孙卿曰:“霜降逆女,冰泮杀止。”董仲舒曰:“圣人以男女阴阳,其道同类天道,向秋冬而阴气来,向春夏而阴气去。故古人霜降而逆女,冰泮而杀止。与阴俱近,与阳远也。”(巍按:董氏一段话,今传《十三经注疏》之《周礼注疏》全无)《诗》曰:“将子无怒,秋以为期。”《韩诗传》亦曰:“古者霜降逆女,冰泮杀止,士如归妻,迨冰未泮。”为此验也。而玄云“归,使之来归于己,谓请期时。”来归之言,非请期之名也。或曰亲迎用昏,而曰“旭日始旦”,何用哉?《诗》以鸣雁之时纳采,以昏时而亲迎,而《周官》中春令会男女之无夫家者,于是时奔者不禁,则昏姻之期尽此月矣,故急【念】期会也。[19]《孔子家语》曰:“霜降而妇功成,嫁娶者行焉;冰泮而农业起,昏礼杀于此。”又曰:“冬合男女,春班爵位也。”

王肃《孔子家语解序》[20]云:“郑氏学行五十载矣,自肃成童,始志于学,而学郑氏学矣。然寻文责实,考其上下,义理不安,违错者多,是以夺而易之。”[21]看来此言不虚,王肃之学术履历,确是有一段由“幼为郑学”而后翻然立异自树己学的曲折,与后来王阳明浸淫朱子学说、格竹而自悟的例子相映成趣,堪有一比。此处关于古代婚嫁正时之礼的见解,正其例也。正如杜佑所概括的:“按:郑玄嫁娶必以仲春之月;王肃以为秋冬嫁娶之时也,仲春期尽之时矣。”[22]郑玄根据《周官·媒氏》立论,王肃则广征《诗》及《毛传》《荀子》、董仲舒、《韩诗传》《孔子家语》之言为说。而张融在这个问题上从郑非王。贾疏又引张融评云:

《夏小正》曰:“二月,绥多士女,交昏于仲春。”《易·泰卦》:“六五,帝乙归妹,以祉元吉。”郑说,六五爻辰在卯,春为阳中,万物以生,生育者嫁娶之贵,仲春之月,嫁娶男女之礼,福禄大吉。《易》之《咸卦》,柔上刚下,二气感应以相与。皆说男下女。《召南·草虫》之诗,夫人待礼,随从在途,采鳖者以诗自兴。又云“士如归妻,迨冰未泮。”旧说云:士如归妻,我尚及冰未泮定纳。其篇义云:嫁娶以春,阳气始生万物,嫁娶亦为生类,故《管子篇·时令》云“春以合男女”。融谨按:《春秋》鲁逆夫人、嫁女,四时通用,无讥文。然则孔子制素王之法,以遗后世,男女以及时盛年为得,不限以日月。《家语》限以冬,不附于《春秋》之正经,如是则非孔子之言。嫁娶也以仲春,著在《诗》、《易》、《夏小正》之文,无仲春为期尽之言;又《春秋》三【四】时嫁娶,[23]何自违《家语》冬合男女穷天数之语也。《诗》《易》《礼》《传》所载,《咸》、《泰》、《归妹》之卦,《国风·行露》、《绸缪》“有女怀春”、“仓庚于飞,熠耀其羽”、“春日迟迟”、“乐与公子同归”之歌,《小雅》“我行其野,蔽芾其樗”之叹,此春娶之证也。礼,诸侯越国娶女,仲春及冰未散请期,乃足容往反也。秋如期往,淫奔之女,不能待年,故设秋迎之期。《摽有梅》之诗,殷纣暴乱,娶失其盛时之年,习乱思治,故嘉文王能使男女得及其时。陈晋弃周礼,为国乱悲伤,故刺昏姻不及仲春。玄说云“嫁娶以仲春”,既有群证,故孔晁曰:“‘有女怀春’,《毛传》云:‘春不暇,待秋。'‘春日迟迟’、‘女心伤悲’,谓蚕事始起,感事而出。‘蔽芾其樗’,喻遇恶夫。‘熠耀其羽’,喻嫁娶之盛饰。‘三星在隅’,孟冬之月,参见东方,举正昏以刺时。”此虽用毛义,未若郑云“用仲春为正礼”为密也。是以《诗》云“匏有苦叶,济有深涉”,笺云:“匏叶苦而渡处深,谓八月时。时阴阳交会,始可以为昏礼,纳采问名。”又云“士如归妻,迨冰未泮”,笺云:“归妻,使之来归于己,谓请期冰未散,正月中以前,二月可以为昏。”然则以二月为得其实,惟为有故者,得不用仲春。[24]

张融复历引“《诗》《易》《礼》《传》所载”“春娶之证”以驳王肃之说,主张“郑云用仲春为正礼”之论。其间的是非,并不是本书要讨论的。[25]我们要探究的是,由此而牵涉张融对《家语》缘何而“不之信”的分问题,以及《家语》是否王肃伪造的总问题。

让我们从《家语》在论争双方所据文献中的地位说起。孙诒让云:“昏期之说,荀子以为始于霜降,终于季冬,毛公、韩太傅依以诂《诗》,董子《春秋繁露·循天之道篇》,《易林·复之履》、《家人之损》说并同,此王肃秋冬嫁娶之说所本。《家语·本命篇》注又云:‘二月农事始起,会男女之无夫家者,奔者不禁,期尽此月故也’。此又孔晁说所本。”[26]孙氏所疏王肃所本,可谓密矣,然首自荀子以降,又举出孔晁以“仲春令会男女,奔者不禁”为“此昏期尽,不待备礼”之说所本——“《家语·本命篇》注”王说,独不及《家语》正文,何哉?盖《家语》为王肃伪造之案,在晚清殆已成定局,故孙君亦以为不便涉及也。然在王肃、张融等争论之当初并无此疑窦,故王氏特举《家语》之典与《周官》相角,而张融亦不驳荀子、不驳董子、不驳《毛传》《韩传》,而独驳《家语》,盖以为擒贼先擒王,非以为轻,实以为重也。此于争议双方为共识,所不必辩者。而张氏之“不之信”乃在于其以为《家语》所记“冬合男女”诸说,与孔子所定之《诗》《易》《礼》等经典所述不合,又与他所理解的“《春秋》鲁逆夫人、嫁女,四时通用,无讥文”之《春秋》大义“不符”,故以为“非孔子之言”。此等之“不信”,乃因《家语》与个人心目中所选择(即“信”)之经义不合而不予采信。[27]类如《毛诗正义》所谓“其纬候之书及《春秋命历序》言五帝传世之事,为毛说者,皆所不信”之“不信”,以及“其《大戴礼》《史记》诸书,皆郑(玄)所不信”之“不信”。[28]《史记·五帝本纪》:“太史公曰:学者多称五帝,尚矣。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传。(《索隐》:《五帝德》《帝系姓》皆《大戴礼》及《孔子家语》篇名。以二者皆非正经,故汉时儒者以为非圣人之言,故多不传学也。)”[29]究其极也,不过如司马贞所说,因其“非正经”故“以为非圣人之言”而不信。从张融的例子可见,所谓伪与非伪的一种原型即是信与不信,而其界限,全出于对经典的判教,即是否“孔子之言”,后世所谓是否“孔氏之书”。非因其为王肃之伪造而“不信”,此断断然者也。试想,王肃明白历引《荀子》《毛传》《董子》《韩传》与《家语》并列,并非专据《家语》,亦非晦其所“窃”。若王肃于其间上下其手,岂不是自彰其丑,何劳反对者来抓赃?乃后儒循流忘源,反以王肃公然“自招供”者,加以比勘与引申,以为王肃之罪证,如孙志祖曰:“‘冬合男女,春班爵位’:按‘冬’、‘春’二字王肃所增以证‘霜降嫁娶,冰泮始杀’之说。”[30]臧琳亦云:“《礼记·礼运》本作‘合男女,颁爵位’,‘冬’、‘春’二字是肃所加以难郑者。”[31]巍按:此绝不可通。何以见得?张融明明说“《家语》限以冬”,是知张氏所见《家语》之本亦为“冬合男女”之类,若非如此,则全失批评之对象。王肃何来上下其手?

张融不从王肃而从郑说,关涉《家语》的又一个例子是:

《礼记·礼运》:夫礼必本于天,动而之地,列而之事,变而从时,协于分艺,其居人也曰养,(郑注:养,当为“义”字之误也。下之则为教令,居人身为义。《孝经说》曰:“义由人出。”)其行之以货力、辞让、饮食、冠昏、丧祭、射御、朝聘。

孔疏:

按《圣证论》,王肃以下云:“获而弗食,食而弗肥,字宜曰‘养’。”《家语》曰:“其居人曰养。”郑必破为“义”者,马昭云:“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又此云‘礼义者,人之大端’,下每云‘义’,故知‘养当为义’也。”张融谨按:“亦从郑说。”[32]

《家语·礼运第三十二》:

夫礼必本于太一,(太一者,元气也。)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变而为四时,列而为鬼神,其降曰命,(即上所为命,降于天地祖庙也。)其官于天也,(官,为职分也。言礼职分皆从天下来也。)协于分艺,(艺,理。)其居于人也曰养。(言礼之于人身,所以养成人也。)所以讲信修睦,而固人之肌肤之会,筋骸之束者;所以养生送死,事鬼神之大端;所以达天道,顺人情之大窦。[33]

平心而论,从《家语》下文“而固人之肌肤之会,筋骸之束者;所以养生送死,事鬼神之大端”云云,可知“其居于人也曰养”颇合文理,而郑玄之改读确有未安处,王肃据《家语》正之,实无可厚非,至少亦自成一说。若必以王肃因缘批评郑学而改造《礼记》文辞成《家语》模样,为此要作出之论证,比张融之不从王说而非质疑其所据《家语》文本的可靠性,要麻烦得多。

然为此穷于搜寻遁词者犹可以说,难保张融不为王肃所欺,此等说法盖建立于《家语》唯有王肃所注解,即独此一本或王本独为早出的假设上,如范家相所云:“王氏所注《家语》,先儒或信或疑。信者亦讥其杂而不纯,疑者但知其增加旧说,未有全指其伪者。一以魏晋以来流传之旧或有所本,一以孔门之书存之为幸,且托于孔猛之所出,当非全诬也。不知是书之源委,自王肃以前从未见诸儒言及,而肃言孔壁所藏、博士所奏,独如此了了,非即肃之供牒耶?”[34]此也,犹言《家语》文本之流传,自王肃始劈空而起。案诸文献,亦为诬枉之说。

今既知在某些问题上与王肃力持异议者如张融所见之《家语》文本,有与王本相同者。王肃同时又有王基,史称“散骑常侍王肃著诸经传解及论定朝仪,改易郑玄旧说,而基据持玄义,常与抗衡”,是为标准的郑学之徒、积极反对王学者。他有感于“(魏)明帝盛修宫室,百姓劳瘁”,上疏云:

臣闻古人以水喻民,曰“水所以载舟,亦所以覆舟”。故在民上者,不可以不戒惧。夫民逸则虑易,苦则思难,是以先王居之以约俭,俾不至于生患。昔颜渊云东野子之御,马力尽矣而求进不已,是以知其将败。今事役劳苦,男女离旷,愿陛下深察东野之弊,留意舟水之喻,息奔驷于未尽,节力役于未困。昔汉有天下,至孝文时唯有同姓诸侯,而贾谊忧之曰:“置火积薪之下而寝其上,因谓之安也。”今寇贼未殄,猛将拥兵,检之则无以应敌,久之则难以遗后,当盛明之世,不务以除患,若子孙不竞,社稷之忧也。使贾谊复起,必深切于曩时矣。[35]

王基所举“东野之弊”“舟水之喻”两典,分别见于今本《家语》之《颜回第十八》《五仪解第七》,虽然前者亦见于《庄子·达生篇》《荀子·哀公篇》《吕氏春秋·离俗览·适威》《韩诗外传二》《新序·杂事第五》,后者亦见于《荀子·哀公篇第三十一》《新序·杂事第四》,王基并未明言己疏据典所出,所以未必王氏必本《家语》,但也不能排除看到《家语》本子的可能性。无论如何,在王肃的论敌对于与《家语》密切相关之典故如此详熟的情况下,王肃要一手遮天恐非后人所想象的这般容易。不仅如此,与王朗共参议论的田琼也提到了《家语》:

魏时或为《四孤论》曰:“遇兵饥馑有卖子者;有弃沟壑者;有生而父母亡,无缌亲,其死必也者;有俗人以五月生子妨忌之不举者。有家无儿,收养教训成人,或语汝非此家儿,《礼》,异姓不为后,于是便欲还本姓。为可然不?”博士田琼(严可均:琼,郑康成弟子,建安、黄初间为博士。[36])议曰:“虽异姓,不相为后,礼也。《家语》曰:‘绝嗣而后他人,于理为非。’今此四孤,非故废其家祀。既是必死之人,他人收以养活。且褒姒长养于褒,便称曰褒,姓无常也。其家若绝嗣,可四时祀之于门户外;有子,可以为后,所谓‘神不歆非类’也。”大理王朗议曰:“收捐拾弃,不避寒暑,且救垂绝之气,而肉必死之骨,可谓仁过天地,恩踰父母者也。吾以为田议是矣。”[37]

田琼是“为郑学者”,王朗为王肃的父亲,田氏援据《家语》以议礼,而王朗赞同之。是为郑康成后学明引《家语》之例证,而王肃之父也很可能得见《家语》。英雄欺人,犹可说也,王肃乃欲并其亲父而欺之耶?此亦无辞以自解者。惟所引《家语》之文“绝嗣而后他人,于理为非”,不见于今本,则可知田氏所据本子或与王肃有不同,而更可能的是《家语》未必为王肃所“增加”,其内容却极可能历经流传而有所“遗失”也。文本的历史性似当如此看待,乃为得之尔。

更有意思的是,沈钦韩因为伪书案将张融与马昭捆绑在一起,张融竟被指认为“晋代为郑学者”。[38]其实,验明正身,张融不但不是原告之一,甚至不足以充当帮腔,反而恰可以作为判定王肃无辜之一独立旁证。

前文已经论及张融对于《家语》之“并不之信”,乃出于主观的经义裁判,其所见《家语》内容与王肃本亦有相同之处,现有文献似也未见他直接提到王肃与《家语》的瓜葛,此固与后世所谓《家语》为王肃伪造之观念相去不可以道里记也。相关的记载倒见于《隋书·经籍志》:“《孔子家语》二十一卷,王肃解。梁有《当家语》二卷,魏博士张融撰,亡。”[39]“梁有《当家语》”的确切意谓,是指南朝齐梁间阮孝绪所编《七录》著录之魏博士张融撰《当家语》,[40]是其著录当不晚于甚或早于王肃作“解”之《家语》也。宋王应麟撰《玉海》所引有出入:“《隋志》:《孔子家语》二十一卷,王肃解(梁有《家语》三卷,魏博士张融撰,亡)。”[41]书名不管是“《当家语》”也好,“《家语》”也好,卷数不管是“二卷”也好,“三卷”也好,均为“魏博士张融”所撰,《隋志》将其书与王肃之书并列,可见同为与《家语》有密切关系之人物,如王氏有何可疑之点,张氏应该是最有资格的揭发者,何以未见披露呢?何以只是“未信”本书,而未波及注者呢?这是很令人深思的。何况张氏亦非凡郑玄之说必守、凡王肃之说必反之辈,正如《礼记》孔疏所说:“张融以禘为五年大祭,又以圜丘即郊,引董仲舒、刘向、马融之论,皆以为《周礼》圜丘则《孝经》云南郊,与王肃同,非郑义也。”[42]又如《孝经》邢疏所说:“其时中郎马昭抗章固执,当时敕博士张融质之。融称:‘汉世英儒自董仲舒、刘向、马融之(伦)【论】,[43]皆斥周人之祀昊天于郊,以后稷配,无如[郑]玄说配苍帝也。然则《周礼》圜丘,则《孝经》之郊。圣人因尊事天,因卑事地,安能复得祀帝喾于圜丘,配后稷于苍帝之礼乎?且在《周颂》“思文后稷,克配彼天”,又《昊天有成命》郊祀天地也。则郊非苍帝,通儒同辞,肃说为长。'”[44]此类张融皆从王不从郑。又《旧唐书》载唐元行冲著论《释疑》述“郑学”“王学”之争及其与张融关系较为近古:“子雍规玄数十百件,守郑学者,时有中郎马昭,上书以为肃缪。诏王学之辈,占答以闻。又遣博士张融案经论诘,融登召集,分别推处,理之是非,具《圣证论》。[45]王肃酬对,疲于岁时。则知变易章句,其难四矣。”[46]可见,张融的角色相当于法定仲裁者,似非聚讼之两造,皆可与上举两条经疏互证。所以《周礼注疏》有“张融评[47]从郑君”,[48]《礼记正义》有“张融评云”[49]字样。而近人如马国翰等辑佚《圣证论》每每于引王肃曰、马昭曰之后,称“张融评曰”,亦可见其意也。沈钦韩对张融贸然冠以“晋代为郑学者”的大帽子,系置时代既不确切,又将其与马昭相提并论而不加区分,划分学派更不恰当。岂非皆因牵涉《家语》伪书案而有以致之乎?

二 马昭“王肃所增加说”之源流

其实真正堪称“郑学”之徒,[50]而在《家语》与王肃关系问题上发表震撼性见解,其影响深远直至今日的毫无疑问是马昭。马氏之说,最著者载于《礼记正义》:

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夔始制乐以赏诸侯。(郑注:夔欲舜与天下之君共此乐也。南风,长养之风也,以言父母之长养己,其辞未闻也。夔,舜时典乐者也。《书》曰:“夔,命女典乐。”)

孔疏:

此《南风》歌辞未得闻也。如郑此言,则非《诗·凯风》之篇也。熊氏以为《凯风》,非矣。按《圣证论》引《尸子》及《家语》难郑云:“昔者舜弹五弦之琴,其辞曰:‘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郑云‘其辞未闻’,失其义也。”今按:马昭云“《家语》王肃所增加,非郑所见。又《尸子》杂说,不可取证正经。”故言“未闻”也。[51]

“《家语》王肃所增加,非郑所见”!此盖即《四库总目提要》所谓“马昭以《家语》为王肃伪作,其说今载《礼记》疏中,言之凿凿。”[52]后人述此,不免有所夸张,但是从历史影响的角度来看,我们决可断言:这可以说就是《家语》为王肃伪书说的源头。

我们当首先了解其确切指谓、来由及其引申出来的问题,再看对后世的影响。

度其意,似谓郑君非不见《家语》,乃郑氏所见之本盖为著录于《汉志》之类之正本,非王肃所私注且“增加”了别样内容的私货;连类而及的《尸子》所述则为“杂说”,均失却证据之正当性。恰是对王肃《圣证论》批评郑氏“失其义也”的反唇相讥。

有学者指出:“马昭是很强烈地维护师道尊严的人,但更准确地说马昭是为了维护师严而非为了维护道尊。”[53]此说大体得之,惟从“已经破除了经学的神圣性”的角度驳马昭,恐不能服尊经者之心。其实“尸子”其人身份,正未必“杂”。阮元《春秋穀梁传注疏校勘记序》云:“《六艺论》云‘穀梁善于经’,岂以其亲炙于子夏,所传为得其实?与公羊同师子夏,而郑氏《起废疾》则以穀梁为近孔子,公羊为六国时人。又云‘传有先后,然则穀梁实先于公羊矣。’今观其书,非出于一人之手,如隐五年、桓六年并引尸子,说者谓即尸佼,佼为秦相商鞅客,鞅被刑后遂亡逃入蜀,而预为征引,必无是事。或传中所言者非尸佼也。”[54]郑氏所谓“善于经”之《穀梁传》中一再称引及之“尸子”,当为传经之先师(盖非是《尚书正义》所谓“古书尸子、慎子之徒”[55]),何以“不可取证正经”呢?如此或可杜佞郑学者之口(郑学诚可敬,惟事事曲护则成“佞郑”)。此等之观念自不可执之太过,不但不必“不可取证正经”,甚至不妨用之解史,《史记·乐书》:“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集解》:“郑玄曰:‘《南风》,长养之风也,言父母之长养己也。’王肃曰:‘《南风》,育养民之诗也。其辞曰‘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索隐》:“此诗之辞出《尸子》及《家语》。”[56]此正化经疏为史注之一个好例也。平心而论,王肃之批评,用过去的经学语言来说,可称著有明文,用今天的持论标准来看,亦非孤证。无可厚非。

与“《家语》王肃所增加,非郑所见”的指控相比,这些都不算什么。首先要搞清楚的是,如此严重的指控是缘何而来的?大体上较为清楚的,它是郑学之徒马昭应对王肃之反郑学的产物,更准确地说是一种无力的疲软反应的极端例子,只要将其与另一个相似的例子略事比较便可明了。《周礼·天官·玉府》:

凡王之献金玉、兵器、文织、良货贿之物,受而藏之。 (郑注:谓百工为王所作,可以献遗诸侯。古者致物于人,尊之则曰献,通行曰馈。《春秋》曰“齐侯来献戎捷”,尊鲁也。文织,画及绣锦。)

贾疏:

云“古者致物于人,尊之则曰献”者,名【若】 (据阮校正)正法,上于下曰馈【赐】(据阮校正),下于上曰献。若尊敬前人,虽上于下亦曰献,是以天子于诸侯云献。按《月令》“后妃献茧”,郑注“谓献于后妃”。知此王之献金玉非是献金玉于王者,按下《内府职》“凡四方之币献之金玉”,彼是诸侯献王,入内府藏之,不得在此,故知金玉是“献遗诸侯”者也。况诸侯中兼有二王之后。二王之后,王所尊敬,自然称献也。若王肃之义,取《家语》曰“吾闻之,君取于臣曰取,与于臣曰赐。臣取于君曰取【假】(据阮校正),与于君谓之献”,以此难郑君∙∙∙∙∙。郑君弟子马昭之等难王肃,“《礼记》曰‘尸饮五,君洗玉爵献卿’况诸侯之中有二王之后,何得不云献也?”云“通行曰馈”者,言通行者,上于下,下于上,及平敌相于,皆可云馈。康子馈药,阳货馈孔子豚,皆是上于下曰馈。《膳夫职》云“王馈用六谷”,及《少牢》《特牲》称馈食之礼,并是于尊者曰馈。朋友之馈,虽车马不拜,是平敌相馈。故郑云“通行曰馈”。“《春秋》曰齐侯来献戎捷,尊鲁也”者,按庄公三十一年,《公羊》云:“齐侯来献戎捷。齐,大国也,曷为亲来献戎捷?威我也。”《左传》云:“非礼也。凡诸侯有四夷之功,则献于王。中国则否。”《穀梁》云:“齐侯来献捷者,内齐侯也。”注云:“泰曰:齐桓内救中国,外攘夷狄,亲倚之情,不以齐为异国,故不称使,若同二国也。”然《三传》皆不解献义,今郑引者,以齐大国专∙∙【于鲁】(据阮校正),言来献,明尊之则曰献,未必要卑者于尊乃得言献。[57]

古代赠送物品之礼辞,郑玄据《周礼》经文,并援引《公羊》之义,以为只要一方对另一方有尊敬之意便可曰“献”,“未必要卑者于尊乃得言献”。王肃则据《家语》孔子之言“吾闻之,君取于臣曰取,与于君曰赐。臣取于君曰假,与于君谓之献。”以为只有卑者对尊者,如臣下敬奉君上物品乃得曰“献”, [58]故郑说不通。在他看来,郑所援引的齐侯送鲁君物品的例子与“王之献(臣下如诸侯等)”,即天子赐属下的例子不可等量齐观。所以很可能王肃不仅斥言郑注之无根,并疑及《周礼》之“献”一辞之不确。马昭则据《礼记》“君献卿”以玉爵,即君献臣之例,并“诸侯之中有二王之后”当为天子所尊之说,驳王以通郑说、以护郑注。然《礼记》之地位在王肃心目中盖如《家语·后序》所谓为“变除”《家语》之余,与《家语》不可同日而语,故王、马或终不免于各尊所信,此吾人可以悬揣者也。到底谁是谁非,并不是本书要讨论的。有意思的是,马氏并不在此处说:“《家语》王肃所增加,非郑所见。”盖因为此处尚有《礼记》可据,尚有别说可以应对,故无须为此决绝之言也,由此反观前例,所谓“《家语》王肃所增加,非郑所见”,似实出于马氏应对失据之不得已,殊不意竟成王肃的致命伤,岂不可怪?

问题更在于杀手锏虽未在此处亮出,而王肃所引《家语》亦未必不在“《家语》王肃所增加,非郑所见”的范围内,如孙悟空之跳不出如来掌心般,此则益见马说之统制力也。如范家相认为《家语》该节“此见《韩诗外传》,亦见《新序》,其文略同。”[59]孙志祖也说“此袭《韩诗外传》五《新序杂事第五篇》。”[60]今均详录于下,看是否如此。

《家语·正论解第四十一》:

孔子适季孙,季孙之宰谒曰:“君使求假于田,特【将】与之乎(《魏晋全书》校勘记:丛刊本“将”作“特”,据备要本改[61])?”季孙未言。孔子曰:“吾闻之:‘君取于臣谓之取,与于臣谓之赐,臣取于君谓之假,与于君谓之献。'”季孙色然悟曰:“吾诚未达此义。”遂命其宰曰:“自今已往,君有取之,一切不得复言假也。”[62]

《韩诗外传》卷五《第三十四章》:

孔子侍坐于季孙,季孙之宰通曰:“君使人假马,其与之乎?”孔子曰:“吾闻君取于臣谓之取,不曰假。”季孙悟,告宰通,曰:“自今以往,君有取谓之取,无曰假。”故孔子正假马之名,而君臣之义定矣。《论语》曰:“必也正名乎。”《诗》曰:“君子无易由言。”言名正也。[63]

《新序》卷五《杂事·第十六章》:

孔子侍坐于季孙,季孙之宰通曰:“君使人假马,其与之乎?”孔子曰:“吾闻君取于臣谓之取,不曰假。”季孙悟,告宰曰:“自今以来,君有取谓之取,无曰假。”故孔子正假马之名,而君臣之义定矣。《论语》曰:“必也正名。”《诗》曰:“无易由言,无曰苟矣。”可不慎乎?[64]

巍按:《公羊·定公八年》冬,何休之注亦有与之极相关者,一并录之:“不言取而言窃者,正名也。定公从季孙假马,孔子曰:‘君之于臣,有取无假,而君臣之义立。'”[65]徐彦疏:“云‘不言取而言窃者,正名也’者,正所以不言盗取而言窃者,盗是卑贱之称,是以不得言取也。窃者,是其正名,是以即引《家语》以证之。定公从季孙假马,孔子曰‘君之于臣有取无假,而君臣之义立’者,《家语》文。”[66]

其间的不同,如许维遹引“周廷寀云:(《韩诗外传》)‘通’《家语·正论(解)》作‘谒’。按下云‘告宰通’,则‘通’自是宰名,与《家语》异。”石光瑛则认为:“《韩诗外传》五下文有‘告宰通曰’之语,则通是宰名无疑,王肃谬以为通谒之义,遂于此改通为谒,荒陋可笑如此。”又如:屈守元引“周(廷寀)云:(《韩诗外传》)‘侍坐’,《家语·正论》云:‘适’。”屈氏亦以为“‘适’字乃伪造《家语》者欲尊崇孔子而妄改。”[67]不过我们仍然不能排除传闻异辞的可能性,故书“通”与“谒”形近而讹,不能谓必无其事,而《家语》《韩诗外传》《新序》均为尊孔者所编制,或者《家语》之“撰集”者与孔氏更有关系,因而在选词上与众不同,此犹可说也。但王肃若必本此两种文献,何以不一并抄之?因对于王肃来说,此等皆为小节,似不必斤斤计较;真正重要的不同,是《家语》“与于臣谓之赐”及“与于君谓之献”两句为《韩诗外传》与《新序》所无,则范家相、孙志祖所谓承袭之说不免落空。对此,铺张《家语》为王肃伪作说者,非谓此等文字为王肃所窜入,则不能圆其说,如石光瑛之言曰:“盖肃特著在此,以为难郑张本。其私心,千载下尚可以窥见也。”[68]马昭尚说不出来的,后人不惮烦说之之例类如此。笔者认为,王肃之“难郑”正如其自述的,原本如马融、郑玄般偏据《周礼》,所学不复为其牢笼后,乃更据《诗》说、《荀子》《董子》《家语》等立论(见前文《周礼》贾疏所引“王肃论云:“吾幼为郑学之时”云云。)之类,此处近是。王肃见《周礼·天官·玉府》“凡王之献”云云经文之可疑并郑注之不通,乃据《家语》正之,若徒见有《韩诗外传》《新序》诸文,则未见得郑学有何不妥,因其只提到“取”与“假”的关系,未涉及有关“献”的定义问题。郑学之徒马昭对此也只是采取了另寻义据别为界说的对策,对《家语》此处之文字并无訾议,就《家语》本文来看,孔子不限于“取”“假”连类而及“献”“赐”以明礼制,博喻以开导季孙,也是合乎情理的,未见有何生硬勉强之处。贾疏说“《三传》皆不解献义”,其他经典似亦无有界说“取”“假”“献”“赐”诸义简明扼要如《家语》者。这是王肃重视《家语》的一个理由。其间似只有郑学与王学势力之较量消长,必谓《家语》为王肃伪造,那是凿之过深了。反过来说,更为重要的是,郑玄似未见《家语》此段文字,若寓目及之,如此有关系之文字,渊博精深如郑氏,必不会毫无讨论,而等待后学来饶舌了。

进而言之,此《家语》是否如马昭所说“王肃所增加,非郑所见”之《家语》这一问题所导出的更为深沉内在的逻辑指向是:我们首先要问马昭本人有没有见到古已有之的、未为“王肃所增加”《家语》旧本?如果他手头即有,据旧本校之,斥言王肃之伪劣行径即可,何劳托言“非郑所见”?此等证据只消摆出一二条即可说明问题,不烦屡举,后世之为经注疏者如孔颖达之类博洽之士决不会轻易漏过,吾人何其不幸,竟不获睹及一鳞半爪?若非得之目验或传闻,又有何资格指控他人“增加”?换言之,马昭之说的逻辑起点正是“非郑所见”,推论结果才是“《家语》王肃所增加”。也就是说,马氏之义的恰当表述,或曰内在结构,其实应该是《家语》此说,“非郑所见”(说穿了:非郑所知),是故“《家语》王肃所增加”。盖为取信于人,乃倒辞言之。

由此引申出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是:郑玄是否见过《家语》呢?有证据表明,郑玄很可能确未见过《家语》。群经注疏向称古说之渊薮,颇有助于搜讨,我们就从此入手。除了马昭提到的一条,上文又讨论的一条外,《礼记正义》有同样重要的一例。《礼记·曾子问第七》:

子游问曰:“丧慈母如母,礼与?”孔子曰:“非礼也。古者男子外有傅,内有慈母,君命所使教子也,何服之有?昔者鲁昭公少丧其母,有慈母良,及其死也,公弗忍也,欲丧之。有司以闻曰:‘古之礼,慈母无服。(郑注:据国君也。良,善也。谓之慈母,固为其善。国君之妾子于礼不服也。昭公年三十,乃丧齐归,犹无戚容,是不少,又安能不忍于慈母?此非昭公明矣,未知何公也。)今也君为之服,是逆古之礼而乱国法也。若终行之,则有司将书之,以遗后世,无乃不可乎?’公曰:‘古者天子练冠以燕居。’公弗忍也,遂练冠以丧慈母。丧慈母自鲁昭公始也。”

孔疏:

云“昭公年三十乃丧齐归”者,按襄三十一年襄公薨,《左传》云:“昭公十九犹有童心。”是即位时年十九也。昭公十一年,其母齐归薨而无慼容,是年三十,非少孤也。按《家语》云:“孝公有慈母良。”今郑云“未知何公”者,郑不见《家语》故也。或《家语》王肃所足,故郑不见也。[69]

由此可知,郑君认为《礼记》的“鲁昭公”事迹与《左传》不合,《曾子问》的记载有误,孔子提到的鲁君断非“鲁昭公”,不知是哪一位。应该说郑氏不愧大儒,其考证是严谨的,其质疑是有理据的。但是因为他很可能没有见到《家语》,所以不能斥言其人应为鲁“孝公”,《家语》中的“孝公”行事正与《曾子问》孔子所提到的鲁君相合。但是因为此处据王肃本《家语》立论,而马昭又有“《家语》王肃所增加,非郑所见”的话,所以孔疏又据之云:“或《家语》王肃所足,故郑不见也。”从中可以看到,马昭说法的影响之大;同时,从其说只被作为“或”说存异,而主张“郑不见《家语》故也”,也可见如此虚说已不能羁绊饱学之士了。试想,如果,郑玄视野所及有类如王肃注本的《家语》,渊深博通如郑氏或可以不必采用渺遥的关于舜乐之前说,他岂会错过此等直接相关的文献,而劳神费力地去考证它呢?而学者若思不出此途,竟意欲弥缝乃至铺张关于郑玄神话的话,岂不唯有随声附和“《家语》王肃所增加,非郑所见”之一途吗?

而《周礼》贾疏与孔颖达的看法似不相同,认为郑氏之注多本于《家语》,如:

1.《周礼·秋官·小司寇》:“及大比,登民数,自生齿以上,登于天府。(郑注:大比,三年大数民之众寡也。人生齿而体备。男八月而生齿,女七月而生齿。)”贾疏:“云男八月、女七月而生齿者,按《家语·本命》:‘男子八月生齿,八岁而龀齿。女子七月而生齿,七岁而龀齿。’男子阳,得阴而生,得阴而落。女子阴,得阳而生,得阳而落。故男偶女奇也。”[70]

2.《周礼·秋官·朝士》:“凡得获货贿、人民、六畜者,委于朝,告于士,旬而举之,大者公之,小者庶民私之。(郑注:玄谓人民之小者,未龀之【七】[71]岁以下。)”贾疏:“云‘玄谓人民之小者,未龀七岁以下’者,按《家语·本命》:‘男子七岁而龀齿,女子八岁而龀齿。’此言七岁,据男子,若女子则八岁,皆别【刑】(据阮校正)人所生。”[72]

3.《周礼·秋官·司民》:“司民掌登万民之数,自生齿以上皆书于版,辨其国中与其都鄙及其郊野,异其男女,岁登下其死生。(郑注:登,上也。男八月女七月而生齿。版,今户籍也。下犹去也。每岁更著生去死。)”贾疏:“云‘男八月女七月而生齿’者,《家语·本命篇》,疏已具于上。”[73]

4.《周礼·秋官·司厉》:“凡有爵者与七十者与未龀者,皆不为奴。(郑注:有爵,谓命士以上也。龀,毁齿也。[74]男八岁女七岁而毁齿。)”贾疏:“云‘男八岁、女七岁而毁齿’者,《家语·本命篇》之文也。”[75]

不过,贾疏所揭《家语·本命篇》(见今本《家语·本命解》第二十六)之文均复见于《大戴礼记·本命第八十》,所以很可能郑注据《大戴礼》为说,未必“《家语·本命篇》之文也”,当然,从中亦可见《家语》在唐代学者心日中之地位,或亦不在《大戴礼》之下。正如孔疏所谓“《家语·执辔篇》《大戴礼·本命篇》皆云‘人十月而生’”, [76]是其例也。另外,贾氏既认为此等处皆为郑玄所本,则必非“王肃所增加”者,这也是一种看法。

“郑不见《家语》”的说法,又见于《毛诗正义·东门之杨》:

东门之杨,其叶牂牂。(兴也。牂牂然,盛貌。言男女失时,不逮秋冬。笺云:杨叶牂牂,三月中也。兴者,喻时晚也,失仲春之月。)孔疏:

〇传“牂牂”至“秋冬”。〇正义曰:此刺昏姻失时,而举杨叶为喻,则是以杨叶初生喻正时,杨叶已盛喻过时。毛以秋冬为昏之正时,故云男女失时,不逮秋冬也。秋冬为昏,无正文也。《邶风》云“士如归妻,迨冰未泮”,知迎妻之礼,当在冰泮之前。荀卿书云:“霜降逆女,冰泮杀止。”霜降,九月也。冰泮,二月也。然则荀卿之意,自九月至于正月,于礼皆可为昏。荀在焚书之前,必当有所凭据。毛公亲事荀卿,故亦以为秋冬。《家语》云:“群生闭藏为【乎】阴,而为化育之始,故圣人以合男女,穷天数也。霜降而妇功成,嫁娶者行焉。冰泮而农业起,昏礼杀于此。”又云:“冬合男女,春颁爵位。”《家语》出自孔冢,毛氏或见其事,故依用焉。《地官·媒氏》云:“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唯谓三十之男,二十之女,所以蕃育人民,特令以仲春会耳。其男未三十,女未二十者,皆用秋冬,不得用仲春也。〇笺“杨叶”至“之月”。〇正义曰:笺亦以杨叶之盛,兴晚失正时也。郑言“杨叶牂牂,三月中”者,自言叶盛之月,不以杨叶为记时也。董仲舒曰:“圣人以男女阴阳,其道同类,叹【观】天道向秋冬而阴气来,向春夏而阴气去,故古人霜降始逆女,冰泮而杀止,与阴俱近而阳远也。”郑以昏姻之月唯在仲春,故以喻晚失仲春之月。郑不见《家语》,不信荀卿,以《周礼》指言“仲春之月,令会男女”,故以仲春为昏月。其《邶风》所云,自谓及冰泮行请期礼耳,非以冰之未泮已亲迎也。毛、郑别自凭据,以为定解,诗内诸言昏月,皆各从其家。[77]

笔者不厌其烦抄录此段文字,不光为取证于兹,也是看到它对于今人明了此类书之体例(包括用语习惯)颇有帮助,以便于我们对出自这类书的观点采取恰当的态度。至少有四点是值得注意的:第一,《孔疏》因为《毛传》与《家语》观点相近,而推测其有可能以是以《家语》为根据的,所以我们也不能排除毛氏见过《家语》的可能性。但是因为两者又与《荀子》相通,这就难说了。怀疑的观点会说《家语》抄自《荀子》,相反的观点,也可以参证《家语·后序》说荀子既然与《家语》关系如此密切,为什么不是《荀子》本于《家语》呢?或者也可能《家语》与《荀子》同源,在逻辑上均可各备一说,但这些显然都不是孔疏的见解。第二,郑玄是根据《周礼》立说的,如果仅仅孤立地以此一首诗的传笺之异来看,那么只能说所谓“郑不见《家语》”也不过是疏家的臆度之辞,但是联系上文的讨论来看,已非孤证,如此斩钉截铁的断语,已经完全不受马昭的观点的支配了。第三,对于毛、郑之异,疏家采取“各从其家”的策略,这提醒我们要特别注意唐人义疏之学中非常重要的“疏不破注”的戒律,涉及郑玄时尤其不可轻忽其“礼是郑学”的原则,如果用一种相对通达或者说是较为超越的观点来看的话,对于某些片面的疏辞不必过于认真。笔者认为马昭“《家语》王肃所增加,非郑所见”的话,就属于被过度重视的典型事例。第四,孔疏说:“郑不见《家语》,不信荀卿”,用语颇见分晓,其义却未必不可以相通。《毛诗正义》另一段的语意与之颇为相近:“孙卿、《家语》未可据信,故据《周礼》三十之男,二十之女,昏用仲春也。”[78]屡屡出现的“不信”一词尤堪玩味,此处之“不信”,显然不指对《荀子》文本的可靠性有何怀疑,只是对其义理不予采纳,正与前文已讨论到的“其《大戴礼》《史记》诸书,皆郑(玄)所不信”、张融以为《家语》此类见解“非孔子之言”皆为同一类型,皆主于经典之判教,而意不在文献之辨伪,其间确有波及连带纠缠不清的关系,今人讨论及此则不能不有严谨的分辨,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增加”与“不信”(或“未信”)是绝不可等量齐观的。在张融之后、唐代以前对《家语》颇有訾议的要以南朝宋人庾蔚之为最著名,他的理由也是“未信”:

自以同生成亲,继父同居,由有功而致服,二服之来,其礼乖殊。以为因继父而有服者,失之远矣。马昭曰:“异父昆弟,恩系于母,不于继父。继父,绝族者也。母同生,故为亲者属,虽不同居,犹相为服。王肃以为从于继父而服,又言同居,乃失之远矣。”子游、狄仪,或言齐缞,或言大功,趋于轻重,不疑于有无也。《家语》之言,固所未信。子游古之习礼者也,从之不亦可乎。[79]

所谓“《家语》之言”,当指《通典》上文所录“王肃《圣证论》”所“引《孔子家语》”曰:“邾人有同母异父之昆弟死,将为之服,因颜亥而问礼于孔子。曰:‘继父同居者,则异父昆弟从为之服;不同居者,继父且犹不服,况其子乎!'”[80]此据中华书局标点本迻录文字,有的学者径将“《家语》之言,固所未信”视为马昭之言,那是将“子游”以下全部亦点入马昭语中,似未见其不可,无论如何庾氏之见全本于马说而来。但这里的“不信”,则未必就是指斥文本的不可靠,则是可以断言的。因为同一个庾蔚之,对前文提到过的婚嫁之礼郑、王之争的看法是:“王、郑皆有证据,以人情言之,王为优矣。”[81]这是不是说对王氏所据《家语》之言,有的“未信”、有的“信”,不可一概而论呢?哪里就必认定其为伪书了呢?若必以“《家语》之言,固所未信”为马昭之言,则庾蔚之辈对具有强烈的“王肃增加”意味的马氏之说,看来也没有亦步亦趋、太过认真。

话说回来,先儒往往以义理判教左右对文本真伪的看法,纠结混殽,任情褒贬,实难辞其咎。

今录唐人之疏缘此对《家语》充满怀疑甚或归罪于王肃的例子如下:1.《尚书正义》:“此等之书,说五帝而以黄帝为首者,原由《世本》。经于暴秦,为儒者所乱。《家语》则王肃多私定,《大戴礼》《本纪》出于《世本》,以此而同。”[82]巍按:孔颖达因《家语》与“今《世本·帝系》及《大戴礼·五帝德》……太史公《五帝本纪》皆以黄帝为五帝”,且“说五帝而以黄帝为首”,与伪《书·大序》以黄帝列“伏牺、神农、黄帝”“三皇”之末之说不合,而云然也。

2.《毛诗正义》:“《家语》云:‘卫庄公易朝市。孔子曰:“绎之于库门之内,失之矣。”’则卫有库门。鲁以周公立库,而卫亦有库门者,《家语》言多不经,未可据信。或以康叔贤,亦蒙褒當(巍按:疑‘當’作‘賞’)故也。”[83]巍按:孔颖达以此与《明堂位》所记:“库门,天子皋门”之制不合,而云然也。然《礼记正义》疏《明堂位》此条郑注则云:“卫亦有库门,故《家语》云:‘卫庄公反国,孔子讥其绎之于库门内,祊之于东方,失之矣。’是卫有库门也。”[84]是则又以《家语》为可据。同为孔颖达领衔之疏,而自相违反如此,何去何从?《家语》到底该不该信呢?

3.《仪礼注疏》:“以此言之,生时男子冠,妇人笄。今死妇人不笄,则知男子亦不冠也。《家语》云孔子之丧,袭而冠者。《家语》王肃之增改,不可依用也。”[85]巍按:贾公彦据郑玄注《礼》,而认为“生时男子冠,妇人笄。今死妇人不笄,则知男子亦不冠也”。故有此说。

4.《礼记正义》:“王肃云‘君臣同制,尊卑不别’,其义非也。又‘王下祭殇五’者,非是别立殇庙,七庙外亲尽之祖,禘祫犹当祀之。而王肃云下祭无亲之孙,上不及无亲之祖,又非通论。且《家语》云先儒以为肃之所作,未足可依。”[86]巍按:孔颖达因王肃论礼与郑玄不合,而有此说。

5.《礼记正义》:“而贾逵、马融、王肃之等以五帝非天,唯用《家语》之文,谓大皞、炎帝、黄帝五人之帝∙∙ 【帝之】[87]属,其义非也。又先儒以《家语》之文,王肃私定,非孔子正旨。”[88]巍按:孔颖达因从郑玄之义,不从贾逵、马融、王肃等的见解,而有此说。

6.《春秋左传正义》:“《家语》云:‘子鉏商采薪于大野,获麟焉,折其前左足,载而归。叔孙以为不祥,弃之于郭外。使人告于孔子,孔子曰:“麟也。”然后取之。’王肃云:‘传曰“狩”,此曰“采薪”,时实狩猎,鉏商非狩者,采薪而获麟也。传曰“以赐虞人”,此云“弃之于郭外”,弃之于郭外,所以赐虞人也。’然肃意欲成彼《家语》,令与经、传符同,故强为之辞,冀合其说,要其文正乖,不可合也……《家语》虽出孔家,乃是后世所录,取《公羊》之说饰【节】 (据阮校正)之以成文耳,不可与《左氏》合也。”[89]巍按:孔疏非是,《家语》记“获麟”事,与公羊家说不同。

这些地方或许都有马昭“增加”说的影子,但与其说是本源于马说,不如说是借题发挥,任意牵合助阵以张己说、以实践“疏不破注”的原则而已,而《家语》为王肃“私定”之说、“《家语》言多不经,未可据信”之说、《家语》为王肃“增改”之说、《家语》为王肃“所作”之说,正是如此这般风云际会地被演绎出来的。其然,岂其然乎?

今再录唐人之疏缘此以为《家语》合理可信的例子如下:

1.《礼记正义》:“此一节论子夏、子张居丧顺礼之事。此言子夏、子张者,按《家语》及《诗传》皆言子夏丧毕,夫子与琴,援琴而弦,衎衎而乐;闵子骞丧毕,夫子与琴,援琴而弦,切切而哀,与此不同者,当以《家语》及《诗传》为正。”[90]

2.《春秋左氏传正义》:“《家语》曾子问此事,孔子云:“晏平仲可谓能辟害也。不以己是而驳人之非。孙辞以辟咎,义也。”夫《家语》虽未必是孔子之言,要其辞合理,故王肃与杜,皆为此说。”[91]

是故疏家亦未必认《家语》为伪书,不过随文疏解而已。所谓“当以《家语》及《诗传》为正”、所谓“其辞合理”,与前引所谓“私定”、所谓“言多不经,未可据信”云云,相去又几何哉?孔颖达是最好的例子。同一孔颖达也,或假借“先儒”之言以《家语》为王肃“所作”“私定”;或以为“《家语》出自孔冢,毛氏或见其事”;或以为“《家语》虽出孔家,乃是后世所录”;或以为“虽未必是孔子之言,要其辞合理”;对同一条《家语》所记“卫有库门”之事,或以为可据,或以为“未可据信”。纷纭之论,岂有定准?孔君不过领衔而已,异人之说,不能尽同,亦事所可有。不意至后世乃积非成是,蔚为壮观。沈钦韩曰:“《隋志》‘二十一卷,王肃解’有孔安国《后序》,即出肃手。并私定《家语》以难郑学。”[92]我们知道,“孔安国后序,即出肃手”本出于宋王柏之说,“私定《家语》”唐人已经演绎成型了,但似尚未有明文说到“以难郑学”的!(详下文)所以笔者认为在《家语》为王肃伪造案锻炼成狱的过程中,马绍的“增加”说虽有发凡起例的功效,群经之疏又有推波助澜的作用,但都只能负一部分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