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序
如果不考虑以渔猎、采集为生的蒙昧状态,人类社会以18世纪下半叶英国产业革命为界,明显地可分为前后两个截然不同的阶段,即传统的农耕与乡村文明社会、现代的工业与城市文明社会。自那时起,由前一阶段向后一阶段的转换,或者说社会的现代化转型,已成为不可逆转的历史潮流。全世界几乎所有的国家和地区都曾经历或正在经历从传统农耕与乡村文明社会向现代工业与城市文明社会转型的过程。中国社会的现代化转型可以追溯到19世纪下半叶的洋务运动,然而,随后近百年的社会动荡严重阻滞了中国社会全面的现代化转型进程。
中国真正大规模和全面的社会转型以改革开放为起点,农区工业化潮流是最强大的推动力。正是珠三角、长三角广大农村地区工业的蓬勃发展,才将越来越广大的地区和越来越多的人口纳入工业和城市文明发展的轨道,并成就了中国“世界工厂”的美名。然而,农耕历史最久、农耕文化及社会结构积淀最深、地域面积最大、农村人口最集中的传统平原农区,却又是工业化发展和社会转型最滞后的地区。显然,如果此类区域的工业化和社会转型问题不解决,整个中国的现代化转型就不可能完成。因此,传统平原农区的工业化及社会转型问题无疑是当前中国最迫切需要研究解决的重大问题之一。
使我们对传统农区工业化与社会转型问题产生巨大兴趣并促使我们将该问题锁定为长期研究对象的主要因素,有如下三点。
一是关于工业化和社会发展的认识。记得五年前,我们为申请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而准备一个有关农区工业化的课题论证时,一位权威专家就对农区工业化的提法提出了异议,说“农区就是要搞农业,农区的任务是锁定种植业的产业结构并实现农业的现代化,农区工业化是个悖论”。两年前我们组织博士论文开题论证时,又有专家提出了同样的问题。其实对这样的问题,我们自己早就专门著文讨论过,但是,一再提出的疑问还是迫使我们对此问题做更深入的思考。事实上,如前所述,从社会转型的源头上说,最初的工业都是从农业中长出来的,所以,最初的工业化都是农区工业化,包括18世纪英国的产业革命,这是其一。其二,中国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的大规模工业化就是从农区开始的,所谓的苏南模式、温州模式不都是农区工业发展的模式么?现在已成珠三角核心工业区的东莞市30年前还是典型的农业大县,为什么现在尚未实现工业化的农区就不能搞工业化了呢?其三,也是最重要的,工业化是一个社会现代化的过程,而社会的核心是人,所以工业化的核心问题是人的现代化,一个区域只有经过工业化的洗礼,这个区域的人才能由传统向现代转化,你不允许传统农区搞工业化,那不就意味着你不允许此类地区的人进入现代人的序列么?这无论如何也是说不过去的。当然,我们也知道,那些反对农区搞工业化的专家是从产业的区域分工格局来讨论问题的,但是要知道,这样的区域分工格局要经过工业化的洗礼才会形成,而不能通过阻止某一区域的工业化而人为地将其固化为某一特定产业区域类型。其四,反对农区工业化的人往往曲解了农区工业化的丰富内涵,似乎农区工业化就是在农田里建工厂。其实,农区工业化即使包含着在农区建工厂的内容,那也是指在更广大的农区的某些空间点上建工厂,并不意味着所有农田都要变成工厂,也就是说,农区工业化并不意味着一定会损害乃至替代农业的发展。农区工业化最重要的意义是将占人口比例最大的农民卷入社会现代化潮流。不能将传统农区农民这一占人口比例最大的群体排除在中国社会的现代化进程之外,这是我们关于工业化和社会发展的基本认识,也是我们高度重视传统农区工业化问题的基本原因之一。
二是对工业化发生及文明转换原因和秩序的认识。从全球的角度看,现代工业和社会转型的起点在英国。过去我们有一种主流的、被不断强化的认识,即中国社会历史发展的逻辑进程与其他地方——比如说欧洲应该是一样的,也要由封建社会进入资本主义社会,虽然某一社会发展阶段的时间起点不一定完全一致。于是就有了资本主义萌芽说,即中国早在明清乃至宋代就有了资本主义萌芽,且迟早要长出资本主义的大树。这种观点用另一种语言来表述就是:即使没有欧洲的影响,中国也会爆发产业革命,发展出现代工业体系。近年来,随着对该问题研究的深入,提出并试图回答类似“李约瑟之谜”的下述问题越来越让人们感兴趣,即在现代化开启之前的1000多年中,中国科学技术都走在世界前列,为什么现代化开启以来的最近500年,中国却远远落在了西方的后面?与工业革命联系起来,这个问题自然就转换为:为什么产业革命爆发于欧洲而不是中国?虽然讨论仍如火如荼,然而一个无可争议的事实是:中国的确没有爆发产业革命,中国的现代工业是由西方输入的,或者说是从西方学的。这一事实决定了中国工业化的空间秩序必然从受西方工业文明影响最早的沿海地区逐渐向内陆地区推进,不管是19世纪下半叶洋务运动开启的旧的工业化,还是20世纪80年代开启的新一轮工业化,都不例外。现代工业诞生的基础和工业化在中国演变的这一空间秩序,意味着外来的现代工业生产方式和与此相应的经济社会结构在替代中国固有的传统农业生产方式和相应的经济社会结构的过程中,一定包含着前者对后者的改造和剧烈的冲突。而传统农耕文明历史最久、经济社会乃至文化结构积淀最深的传统农区,一定也是现代工业化难度最大、遇到障碍最多的区域。所以,将传统农区工业化进程作为研究对象,或许更容易发现两种不同文明结构的差异及冲突、改造、替代的本质和规律,从而使得该项研究更具理论和思想价值。
三是对我们所处的研究工作环境和知识积累的认识。我们中的很多人都来自农民家庭,我自己甚至有一段当农民的经历,我们工作的河南省又是全国第一人口大省和第一农民大省,截至2008年末,其城市化率也才不到40%,也就是说,在将近1亿人口中,有近7000万人是农民,所以,我们对农民、农业、农村的情况非常熟悉,研究农区问题,我们最容易获得第一手资料。同时,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农区人,对该区域的现代化进程最为关注,也有着最为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因此,研究农区问题我们最有动力。还有,在众多的不断变化的热点经济社会问题吸引相当多有抱负的经济学人的情况下,对事关整个中国现代化进程的传统农区工业化和社会转型问题进行一些深入思考可能是我们的比较优势。
我个人将研究兴趣聚焦到农区工业化上来始于20世纪90年代中期,进入21世纪以来,该项研究占了我越来越多的精力和时间。随着实地调查机会的增多,进入视野的令人感兴趣的问题也越来越多。与该项研究相关的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一般项目以及教育部基地重大项目的相继立项,使研究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值得欣慰的是,该项研究的意义越来越为更多的学者和博士生及博士后研究人员所认可,研究队伍也越来越大,展开的面也越来越宽,研究的问题也越来越深入和具体。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日本大学的村上直树教授,他以其丰厚的学识和先进的研究方法,将中国中原地区的工业化作为自己重要的研究方向,且已经取得了重要进展,并打算与我们长期合作,这给了我们很大的鼓舞。
总之,研究对象与研究领域已经初步锁定,研究队伍已聚集起来,课题研究平台在不断拓展,若干研究也有了相应的进展。今后,我们要做的是对相关的研究方向和研究课题做进一步的提炼,对研究队伍进行优化整合,对文献进行更系统的批判和梳理,做更多的实地调查,力争从多角度来回答若干重要问题,比如:在传统农业基础上工业化发生、发育的基础和条件是什么?工业化究竟能不能在传统农业的基础上内生?外部的因素对传统农区工业化的推进究竟起着什么样的作用?从创业者和企业的行为方式看,工业企业成长和空间演进的轨迹是怎样的?在工业化背景下,农户的行为方式会发生怎样的变化,这种变化对工业化进程又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县、乡等基层政府在工业化进程中究竟应该扮演何种角色?人口流动的方向、方式和人口居住空间结构调整演进的基本趋势是什么?这是一系列颇具争议但又很有研讨价值的问题。我们将尝试弄清楚随着工业化的推进,传统农业和乡村文明的经济社会结构逐步被破坏、被改造、被替代,以及与现代工业和城市文明相适应的经济社会结构逐步形成的整个过程。
按照目前的打算,今后相当长一个时期内,我们的研究都不可能离开传统农区工业化与社会转型这一领域,我们也期望近期在若干主要专题上能有所突破,并取得相应的研究成果。为了将所有相关成果聚集到一起,以便让读者了解到我们所研究问题的全貌,我们决定编辑出版“传统农区工业化与社会转型丛书”。我们希望,随着研究的推进,每年能拿出三到五本书的相关成果,经过3~5年,能形成十几乃至二十本书的丛书规模。
感谢原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总编辑邹东涛教授,感谢该社皮书出版分社的邓泳红,以及所有参与编辑该套丛书的人员,是他们敏锐的洞察力、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极大的工作热情和一丝不苟的敬业精神,促成了该套丛书的迅速立项,并使出版工作得以顺利推进。
耿明斋
2009年6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