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自序
年谱之编撰,古来早有,《汉书·艺文志》著录《帝王诸侯世谱》二十卷、《古来帝王年谱》五卷,不署其编者姓名,当为前汉之物[1]。西汉末刘歆撰《三统历》及《谱》,因原件久佚,不知其是否为“年谱”。[2]东汉稍后,有《邓氏官谱》,晋挚虞作《族姓昭穆记》十卷等,南朝梁王僧孺撰《百家谱》三十卷[3],家族年谱之性质初具矣。《旧唐书·经籍志》谓:“十二曰谱系,以纪世族继序。”所著录诸谱集甚多[4],仍以记述家族传承为主。个人年谱之作起于何时?文籍渺茫,难言其详。而著作之始,当在唐、五代。至宋,年谱之学大盛,薛齐谊《六一居士年谱》一卷,薛仲邕《翰林李太白年谱》一卷,吕大防《杜诗年谱》等,为其重要者。自是以后,著者络绎,为个人编撰年谱,成为学术著述重要门类。然而曹植年谱之产生,则为时甚晚。今所见材料中开其例者,当推清代后期山阳丁晏(1794~1875)。所撰《曹集铨评》,有附录《魏陈思王年谱》一卷[5]。其云:“余尝叹陈王忠孝之性溢于楮墨,为古今士人之冠,灵均以后,一人而已。梁钟记室品其诗,譬以人伦之有周孔,可云知言。爰排比时事,及其著撰,辑为斯谱。论世知人,其亦有取乎此也。”体其语气,丁氏本人似亦未见前人有何曹植年谱撰作。丁谱既为新创,故而不免于粗疏。全谱仅得二千余字,缕述“时事”之余,有关细节,语焉不精。如关于谱主事迹,自十岁(建安六年)始建赞辞,而以下之年,不分月日,混而叙之,文字未免简略,考订辨析嫌少,不副“排比”之功。丁晏同时而稍后,又有朱绪曾(1805~1860)《曹集考异》面世,书末亦附《年谱》一卷,谱中关于曹植事迹著作,考订其年代,纠谬正误,较之丁谱,更见完备。此后关于曹植生平,历来学者多所研究,产生论文及专著甚多,其中包括专门曹植年谱。
民国以降,曹植年谱撰写续有出现,诸作篇幅文字皆有扩展,而内涵亦颇见增添,显示年谱撰写之渐入于宏大精细。较重要作品有:古直《曹子建年谱》[6],闵孝吉《曹子建年谱》[7],梁廷灿《曹子建年谱》[8]等。
1949年后,有关曹植年谱之编写,续有成果,然多为短帙,长篇巨著不多,内容亦不免以简约为特色。主要有:叶柏村《曹子建年谱简编》[9],俞绍初《曹植年谱》[10],赵幼文《曹植年表》[11]等。其中前二种篇幅有限,重在纲要之揭示,而细节仍多有忽略,且颇见疏失。唯赵幼文“年表”,虽不称“年谱”,而与所撰《校注》全书配合,照应融通,考订事实甚详,澄清不少疑阙,与前贤相较,内容更见充实,为曹植年谱编写中最称全面细致者。然而赵“注”及“表”取得成就同时,在处理疑难问题时,稍显勉强,以致在编年等方面亦颇含失误。[12]
综合以上所述诸年谱存在问题,主要有二:一是大率比较简略,如最有代表性丁晏、赵幼文所编二种年谱,总字数皆不足万字,以区区数千文字,欲编排缕理曹植一生丰富事迹及复杂著作过程,不亦难乎!二为该年谱等虽在基本事实陈述方面有可取之处,但其中错谬纠结,误植乱判,并非个别之处,如丁谱将《洛神赋》写作时间系于黄初三年(应为四年),又系《斗鸡诗》于太和元年(应为建安二十二年前),赵“表”则有多处作品编年依据不足,事实处置甚为勉强,等等。要之,至今缺乏一部全面缕述曹植生平及创作编年著作之详核年谱,实为学界憾事。
须予提示者,1949年后台湾地区学人颇有专注于曹植生平考辨者,且有年谱问世,如邓永康《魏曹子建先生植年谱》[13]、江竹虚《曹植年谱》[14]等。其中江氏之谱,独立成书,卷帙颇巨,学术含量亦重。江谱全书篇幅达368页,字数20余万,出版虽晚,而撰成在先,于迄今曹植年谱撰写领域,堪称力作。江谱全书,含“导言”、“编前”、“编年”、“诸家评论”等部分。谱中对于曹植所处时代背景、社会关系、各时期生活状况、主要事迹,以及所撰写作品等,作全面之考订,综合之分析,审慎之认定。故而该谱对于认识曹植毕生经历及文学活动基本事实,及其在中国文学史上重大贡献,颇有帮助。谱主曹植之言行事迹,由于年代久远,史料缺失,多淆乱湮没,作者遂广泛搜集典籍,钩沉索隐,抉微探幽,态度慎重,颇有发明。
至于笔者本年谱之撰作,发端有年。早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邓公出山主政,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恢复工作业务之际,余冠英先生尝指导笔者主攻专业方向,由先秦转入魏晋南北朝。以此为契机,笔者开始正面接触并系统研习曹氏父子诗文,大量阅读相关历史文献。研习续有进展,体察日见加深,而对于曹氏父子生平经历、社会政治及文学活动,亦兴趣渐浓。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遂发表论文,考订曹植生平事迹,以及相关诗文写作,提出一己之拙见。[15]自兹以降,20世纪90年代至21世纪,笔者陆续撰写“三曹”有关文章,或缕述其事迹,或解析其作品,或论列其文学风格及成就等,二十余年间,陆续发表文章十余篇,就教于学界同仁。文章所发表刊物,除《文史》外,尚有《文学评论》、《文学遗产》、《文史知识》,以及人民文学出版社、安徽人民出版社出版之论文集等。而对于曹植及其父兄、友人,即所谓“三曹”“七子”生活创作之了解,亦逐渐扩展深入,对于细节之辨别认定,亦颇有心得见解。缘此,笔者在参考采撷前贤真知灼见之同时,亦不免将本人独自看法及相关凭据材料、考订文字,集中记录在案。日居月诸,意见积累渐多,并串连成秩,而年谱之雏形,亦隐约呈现。记得1980年春,笔者曾将《年谱》草稿等,敬呈师长余冠英先生过目,蒙余先生不弃,颇予鼓励,专赐大函[16]谓:
公持同志:
八考的分量虽有不同却都有新意,见出作者的辛勤和细心。
看来年谱已经很充实了。八考中重点的几考似可摘出发表。年谱写成后八考可附入印成一册。作品系年的证据则可写入谱中。张采田《玉谿生年谱会编》和闻一多《少陵先生年谱会笺》的体例均可参考。以为如何?
即颂
时祺
冠英 再拜 23/4
然而笔者本意,惟在长期积累,不断完善,并无急于发表面世之想。故而年谱草稿虽具雏形,字数亦积累日多,而形态规格,以及余先生所指示“体例”等诸多要素,尚未完全定型,“规范性”未免差池。尤其各部分内容,难免精粗杂陈,繁简不匀,欠缺明显。要之,作为完整著作之《曹植年谱》,尚须继续努力,“参考”先贤年谱杰作,提升自身品质,力求臻于胜境。
光阴荏苒,世事纷繁,笔者不觉老冉冉其将至。新世纪之2008年,笔者以退休之身,尝申请“中国社会科学院老年科研项目”,课题即是“曹子建年谱考证”。项目既立,任务在肩;遂脱出散漫积累状况,确立认真应对态度。翻检旧籍,累积既颇丰富,而文字杂乱,结构荒芜,必须从头董理。由沉着之辨析,至系统之思考;自集中之编写,到细节之落实。其篇第构成,多所调整;行文措辞,重予斟酌;寻章逐句,一再修订。顾盼之间,不觉三稔,篇帙初完,终于成型,不计利钝,如期交稿。顾视30年前,余冠英先生赐教叮嘱“印成一册”之日,恍若隔世,而先生早已长眠福田,能不浩叹!交稿之后,承学术委员会诸先生详核审查,严加推敲;终于谬予褒奖,网开一面,侥幸通过。项目至此,乃告一段落。今藉院部科研基金资助,得以正式出版面世,不胜感激之至,幸甚幸甚。人生碌碌,我劳如何?一朝得释重负,心情之愉快,岂不裕如畅如,为之四顾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