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惕若厉

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周易述》于“惕若”下增“夤”字。其说曰：“《说文·夕部》引《易》曰：‘夕惕若夤。’案：许慎《叙》曰：‘其称《易》，孟氏，古文也。’是古文《易》有‘夤’字。虞翻传其家五世孟氏之学，以‘乾’有夤敬之义，故其注《易》以‘乾’为‘敬’。俗本脱‘夤’，今从古增入也。”家大人曰：经文本无“夤”字，请列五证以明之。《文言》曰：“故乾乾因其时而惕，虽危无咎矣。”言“惕”而不言“夤”，则经文本无“夤”字，其证一也。李鼎祚《集解》所列郑、荀诸家之说，皆不为“夤”字作解，则是诸家本皆无“夤”字，其证二也【荀爽注《文言》“修辞立其诚”曰：“立诚，谓夕惕若厉。”则无“夤”字明矣】。若谓虞翻以“乾”有夤敬之义，故注《易》以“乾”为“敬”，案：《说文》曰：“惕，敬也。”《乾》有“夕惕若厉”之文，故虞翻以“乾”为“敬”；敬，谓惕，非谓夤也。且翻注《文言》曰：“夕惕若厉，故不骄也”；注《系辞传》“其辞危”曰：“危，谓《乾》三。夕惕若厉，故辞危也。”则是翻本亦无“夤”字，其证三也。惠氏所据者，《说文》也。案：《说文》：“夤，敬惕也；从夕，寅声。《易》曰：‘夕惕若夤。'”此“夤”字本作“厉”。今作“夤”者，因正文“夤”字而误也【《说文》引《易》“夕惕若厉”者，以证“夤”字从夕之义，非以其有“夤”字而引之也。如：“祝”字解曰：“或曰从兑省。《易》曰：‘兑为口，为巫。'”此是证“祝”从兑省之义，而所引无“祝”字。“壻”字解曰：“《诗》曰：‘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者，夫也。此证“壻”从士之义，而所引无“壻”字。“庸”字解曰：“《易》曰：‘先庚三日。'”此证“庸”从庚之义，而所引无“庸”字。“相”字解曰：“《易》曰：‘地可观者，莫可观于木。'”此证“相”从木之义，而所引无“相”字。皆其例也。又案：陆元朗释文每列《说文》引经异字，此处出“若厉”二字，而不言《说文》“厉”作“夤”，则唐初《说文》本犹作“夕惕若厉”】。《说文》“”字解曰：“读若《易》曰：‘夕惕若厉。'”足证“夤”字之误。则是许氏所见本亦无“夤”字，其证四也。《淮南·人间》篇、《汉书·王莽传》、《风俗通义》并引《易》曰：“夕惕若厉。”《乾元序制记》曰：“三圣首乾德，夕惕若厉。”班固《为第五伦荐谢夷吾表》曰：“尸禄负乘，夕惕若厉。”张衡《思玄赋》曰：“夕惕若厉以省諐兮。”则是两汉相传之本，皆无“夤”字，其证五也。

提要

《乾》九三“夕惕若厉无咎”，“若”字下本无“夤”字。

讨论

《乾》九三爻辞“夕惕若厉无咎”，“若”字下本无“夤”字。说《易》之家，莫古于《子夏易传》。《子夏易传》即无“夤”字，以后诸家大抵皆如是。惟至清初，惠士奇《惠氏易说》卷一始见有“夤”字。《周易述》乃士奇子惠栋所作。究竟有无“夤”字，可从爻辞读法上讨论。夤，敬也。“若”字下倘有“夤”字，只能读作：“夕惕若夤，厉无咎。”“若”字当视同“似”。无“夤”字，“夕惕若厉无咎”则有两种读法。第一种读法是“夕惕若，厉无咎”，于“若”字后读断。第二种读法是“夕惕若厉，无咎”，于“厉”字后读断。无论哪种读法，“厉”义皆为“危”。依第二种读法，“夕惕若厉无咎”则有两种解法。其《文言》曰：“故乾乾因其时而惕，虽危无咎矣。”《子夏易传》卷一曰：“夕犹惕然，虽危何咎！”是皆为其第一种读法。明人何楷《古周易订诂》卷一谓据《文言》，“厉”字宜自为句，而读作：“夕惕若，厉，无咎。”其实“厉”字是否自为句，无关紧要。即便自为句，意义也还是与《子夏易传》无异，仍属第一种读法。这第一种读法的“若”字同于“然”（《文言》实是省略）。南宋沈该《易小传》卷一曰：“（九三）位已过中，历试诸难，不可不惧也，是以‘夕惕若’也。”是更显然表示于“若”字后读断。魏王弼注曰：“至于夕惕犹若厉也。虽危而劳，可以无咎。”是为第二种读法，这里将“若”字视同“似”。王引之亦读作“夕惕若厉，无咎”，为第二种读法，不过是将“若”字视同“然”。其《经传释词》卷七“若，犹然也”条即首举“夕惕若厉”为例。此“若”字与“然”字同，当属词尾（王引之属之于“词”）。《经传释词》“若，犹然也”条之前一条为“若，词也”，杨树达于“若，犹然也”条批曰：“二义似同。”依王氏父子之解，“夕惕若厉”即“夕惕若而厉”也。南宋林栗《周易经传集解》卷一曰：“九三未离乎下而以阳居刚，故乾乾夕惕而未免于厉。”是未用“若”字，亦未以训诂之字相代，当亦视“若”为“词”也。王氏父子之解与林氏相通。第二种读法“夕惕若厉，无咎”,“若”下不容有“夤”字。第一种读法“夕惕若，厉无咎”，“若”下似可容有“夤”字。然而不仅王念孙第二证所举唐人李鼎祚《周易集解》所列诸家皆不为“夤”字作解，据之而可知诸家本皆无“夤”字，且后世宋人林栗《周易经传集解》亦不为“夤”字作解。“夕惕若厉无咎”的两种读法本自成立。据清翟均廉《周易章句证异》卷一，朱熹于此爻辞即或以“夕惕若”为句，或以“夕惕若厉”为句。这两种读法阐释经义亦皆无碍，不待增“夤”字而方可为其说也。典籍引述《周易》，如《淮南子·人间训》、张衡《思玄赋》、《汉书·王莽传》所记孙竦为陈崇上书、《后汉书·谢夷吾传》所记班固为文引《易》、《蜀志·先主传》所记先主上书，等等，皆为“夕惕若厉”。

《易》中爻辞语含“厉无咎”者，《乾》九三之外，还有三处。一为《噬嗑》六五“噬乾肉，得黄金，贞厉无咎”，孔颖达正义曰：“噬乾肉者，乾肉，坚也；以阴处阳，以柔乘刚，以此治罪于人，人亦不服，如似噬乾肉也。得黄金者，黄，中也，金，刚也；以居于中，是黄也；以柔乘刚，是金也；既中而行刚，能行其戮，刚胜者也，故曰‘得黄金’也。贞厉无咎者，己虽不正，刑戮得当，故虽贞正自危而无咎害。”二为《复》六三“频复，厉无咎”，王弼注曰：“频，频蹙之貌也。处下体之终，虽愈于上六之迷，已失复远矣，是以蹙也。蹙而求复，未至于迷，故虽危无咎也。”三为《睽》九四“睽孤，遇元夫，交孚，厉无咎”，王弼注曰：“无应独处，五自应二，三与己睽，故曰‘睽孤’也。初亦无应特立，处睽之时俱在独立，同处体下，同志者也。而已失位，比于三五皆与己乖，处无所安，故求其畴类而自托焉，故曰‘遇元夫’也。同志相得而无疑焉，故曰‘交孚’也。虽在乖隔，志故得行，故虽危无咎。”这三处语或含“厉无咎”者，文气皆略与《乾》九三同，前皆未言“夤”，是亦可为《乾》九三“厉无咎”前本无“夤”字之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