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雨:一个中国县域七个世纪的暴力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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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心与边缘

我们不妨把麻城县地图方便地想象成呈45度夹角放置的一片树叶,茎在西南(指向武汉),尖(松子关)在东北。树叶的中心是平地,边缘是山脉,大别山位于北边和西北边,东山位于东边和东南边。叶脉是水道,支流似树枝一般汇入主脉举水。主要萃取点宋埠镇位于叶茎附近,县城座落在叶片中心许多支流的交汇处。这样,麻城按照自然和人为生态被分成三个界限清晰的地带——也就是“树叶”的茎干和中心,以及两侧的边缘地带。明代伊始,中央权威试图以一个人造扇形为基础,把该县分成四个乡——东北、西北、东南、西南,但是到1475年,他们开始承认需要调整这一行政结构以适应当地生态,将四乡中的一个并入其余三乡:麻城中部和西南部(仙居乡)、多山的北部和西北部(太平乡)以及东部和东南部丘陵地带(亭川乡)。这一结构为清朝所继承,一直延续到20世纪初的“地方自治”运动,这场运动激起了对县以下地区的不断划分和再划分,到1927年合并为9个区(它们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大部分时间里得以延续)。见《麻城县志前编》,1:35页;《麻城县志续编》,1:2页,9:1~11页。

麻城中部和西南部,即仙居乡,从任何角度看都是该县的中心。它拥有该县最高的人口密度(1795年约占总人口的44%,面积却远远不到三分之一)和行政密度(不仅有知县、县丞、乡镇行政人员,还占有清代124个区中的大约44%)。《麻城县志前编》,1:35页,3:2~3页。这个地区拥有最肥沃的耕地,位于通常被称为“关厢”(意思是城市边缘的房屋)的中心平原,以及使该县通往西南的丰饶河谷。这一富饶、常绿的地区大多一年两熟,普遍种植水稻,直至明代中叶的棉花革命将稻田挤到点缀在平原中的丘陵上。丝绸、小麦、蔬菜的产量也很丰富。我们将看到,这块中心低地是麻城最富有的地主、最成功的士绅、最强大的宗族的发源地,但它也因包括佃农在内的普通居民的舒适生活而广为人知。1882年《麻城县志》,卷10;《麻城县简志》,40~41页;《麻城县地名志》,473~476页;《麻城县委报告》,5.237;个人观察,2004年5月。

繁荣的山村,麻城中部阎家河区。作者摄。

这一中心地区还拥有该县绝大部分的批发商业,以及最大的集镇和城市。以下段落依据1670年《麻城县志》,卷2;《麻城县志前编》,1:41~42页;1993年《麻城县志》,63~64页,412~425页;《麻城县地名志》,31~34页,39~40页。麻城县城直到元代才形成,但到本书考察时段之初,已完全成为麻城的政治和文化中心、大部分士绅精英的家乡以及该县精心编织的宗族网络的焦点;而且作为肥沃的中心平原与西南河谷的联结点,这里也是重要的经济中心。它的码头区曾有活跃的水上交通,到我们考察时段结束之时,拥有将近600家店铺和大约30000人口。中心平原的东部边缘是阎家河,一个在19世纪中期拥有100多家店铺的富裕集镇,它是山区居民把低地产品交易到东部地区的中介。麻城南部的类似角色是由通常被视为东山门户的白果镇扮演的。白果比阎家河还要富有,它从整个鄂东地区买卖商品,容纳了来自湖北各县以及河南、安徽的商人,到明代中期,已经在棉纺织和金属加工领域形成了重要的手工业部门。如今的白果比本书考察的时段面积要大得多,由于日据时期其他贸易中心的商人来此定居,其规模扩大了将近一倍。见1993年《麻城县志》,414页;《麻城县地名志》,39~40页。

不过,麻城市镇最密集的地方是举水沿岸,这条河使县城轻而易举地与武汉——长江中游的大贸易中心汉口和更大区域的行政及文化中心武昌——直接联系起来。举水各支流将麻城县的西部和中部连为一体,并在长江中游与华北平原之间的跨地区贸易中占据了最大份额。如知县郭庆华在1882年所说,水路沿岸的利润“为楚地之首”收入1882年《麻城县志·食货志》,卷10。。被当地人称为“三大集”的市镇位于县城和该县西南角的河流出口之间,在举水沿岸紧密地排成一行。这些市镇都很繁荣,到19世纪都由当地商人出资建起了围墙。从武汉进入该县,首先会经过岐亭。岐亭是帝制中期该县的政治和商业中心,在元代时失去了行政地位,但1526年又有所回升,被指定为黄州一个区的所在地。该镇直到19世纪仍是跨县贸易的中心,但是1934年国民政府修建跨举水河谷的机动车道时绕过了此地,加速了它长期以来的经济衰败步伐。在前往麻城的途中溯流而上,座落着中馆驿。如其名称所示,该镇最初是帝国邮差的驿站,但它在商业上的重要性迅速增强,到本书考察时段的末期,已有超过300家店铺。

但和位于它们之间的集市——麻城县最大的市镇宋埠——相比,岐亭和中馆驿都相形见绌。整个帝制晚期和民国时期,宋埠无疑都是麻城最具开放性的地方,拥有各种旅居商人的同业公会。麻城县城由富有的本县士绅统治,宋埠则由旅居者和本县散居外地的商人所控制。宋埠被称为小汉口和武汉门户,明清时期45种主要贸易物资都从这里用船运往遍布华中和华北地区的各目的地。1909年,英商和记蛋厂在宋埠设立办事处,购买鸡蛋运往汉口,加工成蛋粉,再出口到欧洲和美国的糖果店。德国和日本的公司接踵而至。到20世纪30年代后期,宋埠据称已有近800家商业企业,有的规模相当可观。

被委婉地称作太平镇的麻城县北半部,本不该有那么大的差别——它是仙居中心地区的外围。这里是真正的大别山区,人口密度低于麻城其他地区,是我们曾经提到的土匪的巢穴和主要受害地区。强大的军阀对该县的周期性扫荡会让各地遭殃(他们经常围攻县城),但太平镇往往首当其冲而且受害最深。这个地区大致是山区和丘陵参半,基本上没有平原地带,大部分土地无法耕作。最主要的生计是农业(迟至1984年,乘马岗区还只有1.5%的人口不是农民),也有部分牧业、渔业和林业,但手工业几乎不存在。直到今天,这块边缘丛林地带上的农业基本上仍是糊口型的。充足的雨水允许在梯田里种旱稻,还有小米、芝麻,以及在16世纪和美洲稻同时引进的花生。占有农田几乎无利可图,所以毫不奇怪,地主所有制的规模比南部小得多;但已有的地主对向下层流动总是很恐惧,因而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掠夺性。1882年《麻城县志》,卷10;《麻城县地名志》,157~160页;1993年《麻城县志》,92~93页,414~415页;个人观察,2004年5月。

由于商业化程度长期较低,麻城北部乡镇的城市化水平并不高。市镇规模很小,几乎完全依靠当地零售市场和少量跨越省界的短途小型贸易;即使在今天反复出现的“乡村工业化”运动之下,其人口也很少超过1000。这些市镇自西向东包括顺河集、乘马岗、黄土岗、福田河、三河口。在地方市场体系这一层级有很强的社区认同,但这种认同很少超出社区之外。例如,福田河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民间戏曲类型,据当地人说起源于唐代,其表演从经过该地双庙关的跨省运输中受到启发,让一个花旦沿着山路,肩上挑着花篮,停下来用挑逗性的韵文和两个丑角对话。1993年《麻城县志》,483~484页。1920—1930年,乘马岗和顺河集一带涌现了大量的共产主义积极分子(仅乘马岗就出了至少26位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将军);很显然,当地的市场纽带对于人们投身革命运动发挥了关键性作用。

麻城东部和东南部山区(亭川乡)被中间的山脊(被称为“麻城屋脊”)与该县其他部分截然分开。山脊的最高处是龟山,位于白果镇以东约60里。龟山是战国时期吴、楚两国间的著名战场,也是1234年蒙古人首次入侵时南宋官员的避难之所。龟山山脉海拔超过1000米,形成一道天然分水岭,流经东部的亭川乡并将其主要市镇(木子店、张家畈、盐田河)连接起来的河流,没有像麻城县其他河流那样向西汇入举水,而是向东南方进入罗田和黄冈。地形图《山水全图》中对此有清楚的描绘,收入1882年《麻城县志》。又见1670年《麻城县志》,卷1;《麻城县地名志》,1页。这个三县交汇之地,是所谓东山地区的核心。

东山属丘陵地带(只有15%~20%的平地),人烟稀少。本段依据1882年《麻城县志》,25页:4~11;1993年《麻城县志》,415页;《麻城县地名志》,605~610页,829~833页。直到今天,豹、狼、獾、野猪还在山上游荡,打猎一直在当地人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东山长期以来还是佛教和道教隐士们青睐的漫游之所。但是,这里虽然弥漫着荒凉的气息,却并不格外贫穷。松树、竹子及其他林业产品提供了充足的生计来源,还有兽皮、桐油和种类繁多的药草。主要作物是稻谷、小米和栗子,养蚕和种茶也大大增加了当地的财富。很早就有的木材和榨油作坊为当地农民提供了充分的就业。木子店规模不大,迟至20世纪90年代商店数目也不超过50个,但它是通往罗田、鄂东以及安徽、豫东南的重要驿站。它曾多次被从松子关或长岭关席卷而去的匪帮、叛乱者或逃兵占领,敲诈勒索。例见《麻城县志续编》,5:24页。镇上主要的佛寺定惠寺,在某种程度上是动荡的东山北部(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整个东山地区)的政治和社会神经中枢。

东山是和北边的大别山区完全不同类型的边缘地带。东山虽然在行政上隶属于麻城县,而且我们的故事将表明,它对全县政治和军事控制的重要性与日俱增,但它从未真正成为中心低地的附属品。相反,这个地区具有强烈的个人认同和社区团结,与该县其他地区相比尤其如此。这种自治欲望在暴力中表达得最为典型:武汉大学的历史学家、东山当地人王葆心,在1908年自豪地写到,其家乡民风强勇,东山人以武抗为乡俗。王葆心,2:12页。王来自罗田县内的东山东麓。包括历届国家政权在内的外来者,也都注意到了这一点,几个世纪以来,“东山叛乱”或“东山贼”之类的说法已经成为官方话语中的常用语。一个相对较早的例子,见1653年湖广巡抚迟日益的报告,收入《清代农民战争史资料选编》,第一册下:252~253页。

晚明时期有一首打油诗,用诗歌的形式表达了对不同地区的麻城人的刻板印象。县城及周围平原地带的居民文雅而有教养(修),出仕为官(达)。西南部的商人聪明(巧),四处游历(游)。比较而言,东山的居民生活能够自给自足(足),却又老实憨厚(朴)。大别山西部(乘马岗和顺河集)的不幸居民穷困潦倒(贫),只有靠狡诈的伎俩(狡)而生存。引自已佚的1535年《麻城县志》,收入1670年《麻城县志》,卷3。这首四行诗的变体出现在后来20世纪的地方志中,尽管其中更轻蔑的用语被弱化了。20世纪初的一首民谣,更直接地把每个地区简化为一个象征性形象:中心地区是文章,西南商业地区是经商,东山是田庄,而大别山区,唉,是酒浆。《远游谣》,收入《麻城县志前编》,1:45页。【译者按,本段意译。】

这些成见背后,显然蕴涵着地区之间的竞争甚至相互蔑视。仅举一例,17世纪70年代反清复明主义者对某些东山强人的鼓动之辞,被中心地区更文雅的(和与清统治者合作的)文人学士斥为该地冲动小人物(小蠢)的鲁莽之举。周维秬:《东山记咏叙》,初版于1674年,收入1795年《麻城县志》,《文征》2;《麻城县志前编》,14:22页。我们将在第七章阐述这一评论的背景。我要补充的是,这样的态度你来我往,为麻城的政治生活增添了挥之不去的紧张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