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玫瑰前传
第一节 金雀花主支危机
“我不会因为压力辞掉哪怕一个厨子……我情愿去寻求我的亲戚法兰西国王的帮助,也不会向你们屈服”,1386年的“美妙议会”准备清除掉理查德二世身边的亲信大臣,年仅19岁的国王暴怒地表示坚决不妥协,但他手头却无多少筹码可用。
虽然是近亲通婚的“结晶”,理查德二世却相当聪明且有胆识,但他生错了时代,祖父和父亲给他留下一个烂摊子,一群位高权重、财大气粗的王叔,一个难以驾驭的议会,他还要面对可怕的天灾“黑死病”导致的社会后遗症。
1365年2月,35岁的黑太子与至爱的堂姑在法兰西昂古莱姆生下第一个儿子,黑太子欣喜万分,对孩子寄予厚望,为长子举办了排场极为奢华盛大的洗礼仪式,有154个领主和700多名骑士出席,据说动用战马1.8万匹,光蜡烛的花销就达400英镑。黑太子给长子仍然取名为爱德华,因为从爱德华一世开始,英格兰连续有三位国王和一位王储都叫爱德华,除了爱德华二世,皆以卓越军功名震欧洲,这个名字代表着荣誉与威望。
1367年1月,长子未满两岁,肯特的琼在波尔多又为丈夫生下次子,当时黑太子正在筹备远征卡斯蒂利亚,他渴望这个孩子像历史上的狮心王一般英勇,给他取名为理查德,3个月后黑太子用纳赫拉战役大捷庆祝了次子的诞生。
昂古莱姆的爱德华5岁夭折,正是黑太子事业急转直下的时候,这加剧了黑太子的病痛。波尔多的理查德作为黑太子仅存的儿子拥有无可争议的王位继承权。祖父爱德华三世病逝,10岁的理查德以王孙身份登基,少儿戴上王冠自诺曼征服以来只有亨利三世。少儿君主容易引发王国动荡,但从大王公们的角度看并非坏事,他们可以操持权柄,辅政到国王成年。
14世纪40年代黑死病肆虐欧洲,1348年首次登陆英格兰,死神狠狠地啃咬了一遍大地,到处都是病死者尸体,留下众多废弃的村庄和教区,末日景象笼罩着不列颠,对英格兰的政治、社会和经济生态产生巨大影响。现在无法弄清楚准确的总体死亡数字,但根据某些城镇和教区较详尽的人口死亡记录,可大致推算出黑死病造成的损失。历史学家约翰·阿伯斯称,对局部地区的研究显示,死亡率在40%~60%,估计英格兰人口损失三分之一或接近一半。1370年后又爆发了15次疫情,但死亡率降到8%左右,英格兰人口数量直到16世纪末才恢复到黑死病暴发之前的水平。
人口损失惨重使领主们竞相提高工资,减少地租,给予更多人身自由来吸纳劳动力,促进了农奴制瓦解,自由雇佣关系日益普遍。药品、棺木、蜡烛、裹尸布这一类物品的需求快速增加,城镇为吸引各种工匠前来工作,提供免税待遇或免费食宿,刺激了工商业发展。人口减少还导致粮食价格大幅下降,与此同时平民工资却在上涨,财富得到重新分配,幸存者搬进条件更好的闲置房屋。大瘟疫过后城乡雇工的生活水平普遍提升,这是黑死病带来的意外后果。
“他们(劳工)懒惰,鼠疫之后没有高工资就不肯工作。”很多领主和商人对此现象颇感惊恐,向国王控诉。爱德华三世连续颁布法令规定最高工资限额,禁止增加福利,1351年甚至出台最严厉的《劳工法条》严惩“非分”的涨薪要求,虽然实际执行效果大打折扣,但仍然不断有人遭到处罚。1352年埃塞克斯郡就有7556人违法被罚款,其中有20%为女性,这说明黑死病后,女性劳工的比例急剧增加。爱德华三世的劳工法律主要保护的不是大贵族利益,而是骑士、士绅这类中产阶层,并让他们来担任治安官、执事官执行限薪法令,共同压制城乡劳工阶层,早已在大众中间埋下不满情绪。
英法战争导致国库亏空,朝廷财政入不敷出,只能在税收名目上翻新,1377年第一次开征人头税,1379年第二次开征人头税收到2.2万英镑,这点钱跟军费开支比起来杯水车薪。1381年根据新出台的《人头税法》第三次征税,税额是此前的三倍,而且缴税群体从以前的有产者扩大到每个平民。全国约有48.5万应纳税者逃跑,地方官获命四处追查,终于引发了首次农民大暴动——“瓦特·泰勒起义”。说是农民暴动,其实参加者有大量城乡工匠和贫民。这次暴动以最富裕的埃塞克斯郡和肯特郡为核心,席卷经济最发达的东南部地区。
人们敢激烈反抗权贵与压迫,往往并非在他们处境最凄惨之时,而是社会结构发生变化,尝到自由的甜头且体制有所松动之后,瓦特·泰勒起义时期,底层民众的生活其实比之前要好。黑死病使原有的等级秩序在中下层有较大幅度松动,社会流动和市场竞争加速,引起消费革命,旧有的经济模式瓦解,出现大量新利益群体,为保障自己的权益,他们自然会产生改革诉求,起义便是社会变化产生的新群体与旧政治互不适应所致。英法战事频频失利带来不满情绪,雄主去世和幼君掌国也给起义提供了机会,壮了人们的胆量。
与瓦特·泰勒一起领导起义的游方教士约翰·鲍尔喊出了那个时代相当超前的口号:“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生活时,谁是平民谁是贵族?”起义领袖向国王提出的建议太具革命性,要求取消国内一切领主独尊国王,废除农奴制,降低土地租金,教堂财产和教区的教民财产应该分开,所有人都应获得自由。
5月下旬,起义军从埃塞克斯郡、肯特郡分头向伦敦汇集,在部分伦敦贫民配合下于6月13日开拔进城,朝廷没有常备军,面对迅速推进的农民军来不及召集部队,国王与廷臣们躲进伦敦塔避难。暴动队伍没有严密的组织,也无明确的计划,很快演变成烧杀抢掠的狂欢,处决官员和教士,洗劫贵族和商人居所,伦敦城最漂亮的贵族宅邸、兰开斯特公爵的萨伏伊宫亦遭焚毁;许多来自佛兰德斯的纺织工匠被抛尸街头,似乎伦敦纺织工行会也参与了暴行,因为佛兰德斯工人是他们的竞争者。叛军手头有份准备杀死的达官贵人“卖国贼黑名单”,兰开斯特公爵位居榜首,幸亏当时他不在伦敦。
就如何应对大骚乱,国王的顾问们有两种意见,鹰派主张征召军队武力驱散叛军,鸽派认为应与叛军谈判。只有国王的威望足以收拾残局,理查德二世选择对话,他派人告诉叛军愿意在伦敦东面的麦尔安德接见他们,但希望他们暂时撤到城郊,叛军听从了国王的劝告。6月14日,14岁的国王带着侍从前去谈判,对方提出两大要求:废除农奴制,规定每英亩土地的租金最多4便士;同意他们随意处置他们认为是“卖国贼”的人,理查德二世迫于无奈全部应允。
第一次接见收到些许成效,一部分来自埃塞克斯的暴乱者已经散去。其余叛军会错意,误以为国王答应他们的要求,一切行为即已合法化,开始狂抓“卖国贼”。消息传开后,另一支叛军攻占伦敦塔,冲进去抢劫杀戮,打闹嬉戏,将这座王家城堡弄得一片狼藉,藏身其中的坎特伯雷大主教兼大法官西蒙·萨德伯里、财政大臣罗伯特·赫尔斯均死于屠刀之下,他们二位正是主张和谈者。
兰开斯特公爵的长子德比伯爵,理查德二世的堂弟,仅比国王小三个月,出生于林肯郡的博林布鲁克城堡,人称博林布鲁克的亨利,当时也在塔中避难,他是叛军要猎杀的重要目标,多亏一个王家守卫协助他躲藏才幸免于难。太后肯特的琼以及国王的同母异父姐姐都遭到粗鲁无礼的对待,有叛乱分子胆大妄为,曾试图亲吻她们。
烧杀抢掠继续蔓延,外国工匠、商人被拖到街上成批杀害,整个伦敦城凄厉的号哭声此起彼伏,人们仿佛置身地狱,如此恐怖的“犯上作乱”在中世纪实属罕见。国王未返回伦敦塔,寄住在一家兵器铺,他们决定改变策略将叛军驱逐出城,令伦敦市长威廉·沃尔沃思秘密召集民兵,通知瓦特·泰勒第二天国王将在伦敦东北部的史密斯菲尔德与之会晤。
第二日,双方如期而至,少年国王的沉着令人惊讶,他镇定回答对方咄咄逼人的问题,承诺会满足他们的合理要求,建议他们离去。瓦特·泰勒走到国王身前,握着国王的手用力晃荡,因为天气炎热,口渴难耐,他要求送来一壶水,还吐痰在国王脚下,威廉·沃尔沃思对他的粗鲁无礼大为震怒,与瓦特·泰勒发生口角,趁势用匕首将其刺成重伤。瓦特·泰勒大喊“国王背叛我们”,叛军听说首领被刺一片喧哗,有人开始放箭,眼看局势即将失控,理查德二世策马过去大喊“你们应该服从我,我才是你们的统帅”,国王的威仪与气场真把现场镇住了。伦敦市长召集的民兵冲出来将叛军团团围住,国王下令,同意叛乱者放下武器回家。
官方视角过度夸赞君主的非凡胆识化解了一场巨大危机,多少有些神话意味,其实这是提前谋划好的行动。伦敦危机结束后,国王收回此前给予自由的承诺,愤怒地咆哮:“你们将永远是农奴。”其他地区的零星武装叛乱还在继续,国王发布募兵令,亲自率领军队前往镇压,6月28日最后一支小规模叛军在埃塞克斯郡被击败。当然,理查德二世的胆魄和勇气确实远超他的年龄,鲜有人怀疑,他未来不是位大有作为的雄主。
前代那么多强势君主,晚年战事不利,在财政困窘的情况下都被迫向议会低头,一个面临困局的少年君主如何驾驭得了议会;另一个更大的麻烦是祖父留下的大王公,这是前代君主未曾遭遇的情况。理查德二世不能通过对法战争建立军功加强王权,又不能轻易终战显示自己懦弱,好在他性格刚强,以恢复绝对君权为己任,不能容忍被议会牵制,难以接受大王公分享过多权力,双方的激烈冲突在所难免。
爱德华三世并未给自己孙子安排摄政体制,理查德二世即位头四年,连续由几任摄政御前会议处理政务,兰开斯特公爵居于主导地位。理查德二世虽然在农民暴乱中崭露头角,此后也逐渐介入政务,但客观地说,前有强势议会,后有权大王叔,1390年前他能做主的大事不多,内政外交上的失败不能怪罪于他。
少年君主颇有心机,1382—1386年在内廷慢慢培养自己的小团队,试图掌控政府。他任命富商之子迈克尔·德·拉·波尔出任大法官,重用文艺才能出众的第九代牛津伯爵罗伯特·德·维尔当王室管家,国王亲信中有不少人其实是黑太子的旧臣,这种用人原则虽理所当然,但很容易让兰开斯特公爵、剑桥伯爵、白金汉伯爵这几位王叔产生“被疏远感”。
1385年面对一塌糊涂的英法战事,理查德二世决意御驾亲征讨伐法兰西的盟友苏格兰,把那里的法军驱逐出去,试图通过军功增强权威。远征中,他晋封自己的叔叔剑桥伯爵为约克公爵,另一位叔叔白金汉伯爵为格洛斯特公爵,但这只不过是为了平衡一下给予两位亲信的优待。理查德二世封德·拉·波尔为萨福克伯爵,还为罗伯特·德·维尔创建了一个新奇的爵位——“都柏林伯爵”。
苏格兰采取传统的“坚壁清野”战术,理查德二世的亲征无功而返。来年国王进一步加封罗伯特·德·维尔为“爱尔兰公爵”,以奖励自己最要好的朋友,这可是英格兰史上第一个异姓公爵,让其他大贵族嫉妒得牙痒痒。由于君臣关系相当亲密,民间谣传他们是同性恋。
如果军事上取得成功,兴许这一切都不是事儿。1386年9月传来法王查理六世将集结海军入侵英格兰的消息(后因根特地区发生暴乱中止计划),财政困乏与远征失败终于促使议会在格洛斯特公爵撑腰下向国王摊牌。
10月的所谓“美妙议会”上,议员们对理查德二世的亲信火力全开,指责德·拉·波尔“贪污腐败”,对法战事“玩忽职守”,痛斥罗伯特·德·维尔昏聩无能,要求将二人罢职。其实下院所列举的“罪状”皆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多为捕风捉影的指责。理查德二世怒不可遏,感觉大贵族与议员们的矛头实质指向自己,表示不会屈从于压力辞退哪怕一名宫廷厨子。
年轻气盛的国王被愤怒气昏头脑,居然宣称要去寻求英格兰的宿敌法兰西国王的帮助,吓坏了大贵族们,议会派出格洛斯特公爵与国王沟通,暗示他如果继续顽抗,有重蹈爱德华二世覆辙的危险。手头无筹码可用的理查德二世的确受到惊吓,万般无奈只得屈服,议会建立的“改革委员会”实际上接管了政权,这些人无非是王叔格洛斯特公爵的亲信。作为对国王妥协的安抚性回报,改革委员会同意理查德二世把亲信留在身边,不予驱逐。
“美妙议会”让年仅19岁的理查德二世深刻体会到被剥夺权力的苦楚,血气方刚的国王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何况他是聪明而有胆识的年轻人,国王开始部署他的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