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政策批判到制度批判
特朗普的支持者,通常被媒体划分为“右翼”,尽管我们不赞同这种标签,为了行文方便,我们权且借用。按照西方传统的政治光谱,那可是资本主义的基本盘啊。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来自基本盘的反叛,更具历史意义。客观了解来自右翼的群众运动,无疑有利于我们更加全面准确地了解美国的现状、矛盾和危机。
右翼民众为什么加入了这种反叛运动呢?
在占领华尔街运动以前,还兴起了另外一个群众性的批判运动,那就是当代的茶党运动。
同占领华尔街运动相比,茶党运动主要是政策性批判,还不是对资本主义的制度性批判。
为了防止不必要的分裂,它避免涉及传统的社会问题,而专注于经济问题和有限的政府问题。关于经济政策,它提倡小政府,批评联邦债务、联邦赤字和政府开支方面的政策;反对TARP(即奥巴马的反危机方案);反对奥巴马医疗法案。
在对外政策方面,他们激烈批评自由主义的国际政策,他们不相信美国有能力构建一个“自由的世界秩序”。不过其内部又有两个彼此不相容的支流。一个是杰弗逊方式,即尽可能避免海外军事干预。另一个就是全力介入方式,即尽量避免陷入不必要的冲突中,但是为了维持美国在世界上的特殊地位,如有必要,他们提倡非常激烈和极端的反应。在移民方面,他们提倡更严格的边境控制,反对非法移民,在对外援助方面,他们提倡削减对外援助。
这场来自右翼的运动也失败了。
可以说茶党运动是对政策的反思,而占领华尔街是对制度的反思;茶党运动是以45岁以上男性白人为主的运动,占领华尔街运动是一场年轻人的运动。按照媒体的分类,它们一右一左。
众所周知,占领华尔街运动(为行文方便,以下简称“运动”)失败了。
然而,许多精英并没有认识到这场逝去的运动的历史逻辑和历史意义,都以为它像云一样,已经随风飘去。
运动失败后,西方的精英世界包括主流媒体,竭尽全力淡化它,避免它,尽量封锁关于它的话题。精英们表现出的集体失忆,快要把它弄成一个不太真实的传说。
运动远去了,连挥手的机会都没有给它一个,更不要说云彩。
但是,历史有自己的轨迹。在精英眼中,运动也许连跳蚤都不是。
但是,由于主客观原因,它却要收获龙种。
首先从主观看。我们曾经指出,运动的一个杰出战略就是模糊战略。它集中在批判,而对未来的追求则留下了模糊的空间,没有明确的政治诉求,可以让不同色彩的人在其中想象挥洒,可以把不同政治光谱的人吸引在一起。无论左右,批判是他们的共识。历史后来的发展告诉人们,这种战略多么重要。它把所有受到这个制度背叛和边缘化的人团结在统一批判资本主义制度和批判建制派的旗帜下。运动不再,但是,批判的旗帜依然飘扬。
然后从客观看。西方经济社会自身矛盾持续激化。运动以后,西方社会经济矛盾依然。精英力图抹去运动,但是却不去解决运动提出的问题。资本主义走到今天,已经完全异化了。社会创造出的财富,持续地流向少数精英,而广大中下层则不断相对贫困。经济上不断扩大的不公平和腐败,加剧了中下层的危机感。他们变得更加贫困,他们受到失业的威胁,他们的经济地位在下降,他们的社区在凋零。《飘》里面的斯嘉丽,每当遇到命运挑战的时候,总是告诉自己,明天就会好的。但是,这个时代的中下层总是在为明天担心:“明天会有什么样的厄运再降临到我的头上?”他们发现自己在自由民主、市场竞争、权利平等等一系列符号系统所描述的这个政治经济结构中,正在一天天地被边缘化。
他们四顾茫茫。出路在哪里?
这场年轻人的运动就这样走进了他们的命运关怀。不,更准确地说,是民众走进了青年人运动建立的符号体系中。运动对现存体制的批评,引起左右两边的基本民众的共鸣。他们共同发现,现存的制度是联系自己和贫困的纽带。他们终于在制度上看到了自己贫困的原因。他们发现这个制度背叛了他们。它,不可能是解决自己贫困的手段,而是导致自己贫困的原因。青年运动唤醒了他们。在真相面前,他们终于恍然大悟。“喔,原来如此。”于是,他们在运动的口号和语言上发现了自己的表达方式,找到了表达自己的新的符号系统,而放下了他们原本熟悉的旧的符号系统。
符号系统的变换,标志着他们对社会结构有了新的选择。
科学哲学认为打破旧的范式是新秩序诞生的前奏。
他们接过了运动的旗帜,继承了运动的精神,移植了运动的口号,开始了对现存制度的批判。
不同信仰、不同宗教、不同性别、不同年龄、不同民族的中下层,不管他们在其他社会问题上同“占领华尔街”的年轻人有多少不同,他们都举起了对现存制度和建制派的批判。为什么?一个最简单的回答就是:笨蛋,都是经济。占领华尔街的年轻人面对的经济困苦,其他群体也同样面对。
连被政治光谱学家划到“右”边去的那一部分中下层,也开始了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对现存资本主义的批判和扬弃,不再是年轻知识群体的抗议,而是中下层为生存而抗争的手段。这种转变,使年轻人的批判运动成了民众的运动,借由选举的契机,变成了政治运动。资本主义受到了来自左边和右边的基本民众的反叛。于是就产生了桑德斯领导的运动,和站在其政治光谱另一边的运动。青年运动收获了这两个龙种。失去了“右翼”民众的支持,现存的资本主义失去了自己的基本盘。
只能说,这个制度太贪婪,连窝边草都吃掉了。
应当说,桑德斯的运动和他的年轻追随者是占领华尔街运动的最直接的继承者;而另一个以中下层白人为主的批判运动,从批判精神的承接上看,则可以说是占领华尔街运动的间接继承者。
当然,我们不能忽视这两种批判运动的差别。在那些被称为“右翼”的批判运动中,有些人对“占领华尔街”的年轻人颇为不屑。
这两种运动追求的目标有许多不一样,但是,它们要抛弃的东西却是一致的。这是它们的基本共识。
换句话说,它们要建立的大厦也许不一样,但是它们要改建的却是同一栋危楼。那,就是现存的体制和建制派。
在欧洲和美国,数亿中下层民众,无论肤色、民族、信仰、性别如何不同,无论他们来自左边还是来自右边,无论他们对未来的选择有多大差异,无论他们之间有多少矛盾,无论他们彼此有多么激烈的竞争,他们对现状都已经彻底失望,他们都共同汇集到了反叛现存制度的洪流中。他们有一个基本共识:出路只有一个,那就是改变现状。
这就是为什么,在2016年的政治周期中,几乎所有捍卫现有建制的人都黯然退场。有人把这一现象称为“民粹”。是的,就其反对现存制度、反对精英和建制派及其统治而言,它符合任何最正宗的“民粹”定义。
这是二战以来,尤其是苏联解体以后所没有过的历史现象。
资本主义受到来自左边的冲击,也受到来自右边的冲击;在左边几乎成了千夫所指,在右边也几乎成了千夫所指。
右翼的批判更加激烈
在某种程度上讲,来自右翼的批判和行动来得更加激烈和激进。
桑德斯宣称他所领导的运动只是一场政治革命,而右翼的批判运动却要打倒现存制度,打倒现有的统治阶级,要通过草根的力量打倒现有的上层精英。
本书开头提到的讲演稿的起草者是史蒂夫·班农(Steve Bannon)。他是右翼批判运动的精神教父。媒体对他在美国行政当局曾经拥有的影响有许多形象的说法:美国第二号最有权势的人;唯一可以在任何时候进入椭圆办公室的人;唯一不用西装革履进入椭圆办公室的人;在许多人都劝特朗普在某些有争议的议题上踩刹车的时候,他是那个能让特朗普踩油门的人;在许多人都企图让特朗普从某些议题上分散注意力的时候,他是那个能让特朗普更加集中注意力的人。总之,他的影响力是不言而喻的。他的精神世界非常复杂,有些方面充满了争议。在这里我们主要关注他对当代资本主义的批判,而不涉及其他充满争议而且我们也不赞同的地方(比如宗教、移民、少数族裔等等)。
班农自称是列宁主义者和民族主义者。根据The DAILY BEAST报道,班农在2013年曾经说过:
我是列宁主义者……列宁想摧毁国家机器,那也是我的目标。我想把现有一切都打翻在地,并且摧毁当今所有的建制构架。
你看,就差点没说要把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了。
班农,1953年出生于弗吉尼亚州一个蓝领的、爱尔兰 -天主教的、拥护肯尼迪和提倡工会的民主党家庭。其父是一家电话公司的铺线工,后来做到管理层。幼时备尝艰辛。念大学时,课余在垃圾场打工,每次回家,浑身漆黑肮脏。稍长加入海军。后来在国防部担任海军运营主管的助理。退役后进了哈佛大学商学院。毕业后加盟高盛。不久辞职,自营媒体投行,而且相当成功,是商业上的成功人士。在上次大危机中,他的父亲失去了毕生积蓄。这让他非常愤怒。他认为,政府的救市措施让华尔街那些本来应当被投入监狱的CEO们和股东们在危机中大发横财,而像他父亲这样的中下层却承受着真正的灾难。
他似乎有着比较明显的阶级意识。
他认为当代的资本主义是权贵资本主义(Crony Capitalism)。在这个资本主义体制中统治阶级完全腐败,所有的内外经济政策都是为了大公司的利润,财富被极少数的精英夺走,中下层被抛弃被背叛。他要挑战当代资本主义的整个统治阶级。他公开宣称反对那些建制派,反对共和党内的建制派。虽然他批判权贵资本主义,但是他对自由放任的资本主义也表达过担心。他的经济政策的中心是就业。他提倡大规模的基建投资。他说在真实利率是负数的时候,我们要搞大量的基建,重建美国。他认为资本主义的最好时期是20世纪30年代到苏联解体那段时间。他理想的资本主义开明资本主义(Enlightened Capitalism),不但能创造财富,而且财富分配要向中下层倾斜,必须主要惠及中下层。他曾经这样问道,我们不仅要创造财富,我们还要问用创造的财富干什么?在对外经济关系上,他是经济民族主义者。
右翼民众也已经公开宣称要同现存体制决裂了,他们感到在特朗普身上找到了自己的政治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