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龚鹏程序:学《易》的态度
君祖把此书书稿发给我看,我读到他说自己学《易》和教《易》的一段,不觉哈哈大笑。
君祖说:三十几年前,跟老师学《易》学《春秋》,至少要把《四书》学完,否则你跪下来,他也不教你;现在教书就不能如此坚持。许多人以为学了《易经》就会飞,有神通,反而觉得《四书》没什么。可是他连一些基本常识也没有,教他《易经》这么难的东西,可怎么教呢?
是的,《易》为天人之学,孔子晚而学《易》,尚且“韦编三绝”,可见易道之难。一般人常说:易者,不易、变易、简易。但其“简易”却是如山谷先生(黄庭坚)称赞杜甫诗那种“平淡而山高水深”的,是把万物之理总摄起来,成为可掌握的东西,故简。然而这套东西却是为学之终境而非始境,即之愈深,究之难穷,非初学所宜问津。我们当年学《易》亦如孔子般,旨在玩辞观象,有以穷赜蓄德,谁也没打算宣讲。
但世缘难料,君祖以讲说《易经》为世所知所重,竟亦已近三十年。他每天对着初学者讲这些连孔子都不愿为其弟子们讲的“性与天道”问题,其艰难可知。孔子曾批评过:“不可与言而与之言,是谓失言。”君祖其失言乎?
不然,言各有其机也!方今世衰道丧,其厄远甚于孔子之时。传统文化,犹如飓风地震既过,正待收拾重建。此刻尚有一二素心人,有心向学,欲闻第一义、再叩圣哲门,吾侪喜出望外之不暇,何暇择术而教?他想学什么,我们就应该讲什么。程度差,没关系,优柔善入,经典摩习既久,自然也就懂了。难得的是还有人愿意学,因此吾人也就应该努力教。
君祖这些年南北奔波,讲授《易经》,无非本于此一心情。传道、授业、解惑,昔闻诸师友者,今尽馈献于学员身上。以大悲心、行大愿力、贡献不可谓小。
而另一难得之处,不是愿力,而是他的教法。
刚才讲过,《易经》本来难教,并不适合接引初机。何况历来以此为天人究极之学,注释考论者又务穷幽隐,把《易经》讲得玄妙万分,杂于阴阳术数,网罗商道兵机,旁摄医巫,横贯天文、计算机、相对论、气场、原子、宇宙动能。以致一般人才会以为学了《易经》就会飞、就有神通。
我这几年在大陆,对此感慨尤深。因为大陆自“文革”以后,真正好好读过传统书的人根本没几个,但“国学热”一来,这也大师、那也大师。而且大师们对《诗》、《书》、《礼》、《春秋》基本上没兴趣,都喜欢讲《易》。这不是画狗马难而画鬼神易吗?你让他讲讲《诗》、《书》、《论语》,你大概就会笑掉大牙;但若听他讲《易经》,可能就要佩其玄妙、仰其高深,而不得不尊称他是大师了。因此到处都是大师,到处都在讲《易经》,而其实《易》道之晦,殆无过于今日。
君祖讲《易》,在现今却是极难得的。他名高,达官显贵多出其门下。但这实无足轻重,他讲学之长处,不必靠阔学生来增价。其真正有价值者,我以为有以下几点:
一是平实。《易》道广大,门庭复杂,所以说《易》者不难于玄渺,而难于笃实。君祖善占,不只是义理一派,但他很少就象数说。无论汉儒之说爻辰、互卦、卦气、承应、爻变、飞伏,或宋儒之说河图洛书、先天八卦,他均很少采用。不是他不懂,而是他能克制讲学人最难避免的炫学好奇之病,凡说及互体卦气处(如本书乾卦、坤卦、需卦等),都紧扣经典文本,不蔓不枝。其他凡引申推衍到天文、生命科学、数理逻辑、医学、企业管理、政治、经济等处,亦皆如此。一方面循文守义,不致恢扩漫衍,变成自己的一套胡扯;一方面又让学习者虽知易道足以弥纶万象,而基本上仍只就自家生命的安顿说。
二是戒依傍。因为平实,所以君祖说《易》大抵顺文直解,教人玩索经文卦爻辞与“十翼”而已,不会如一般讲《易》的人那样,搭一个外在的架子,把《易经》套进去说。什么叫搭外在的架子呢?例如用西方哲学的形而上学、存在论、伦理学、认识论;或科学的量子物理、气场、相对论,逻辑、生物科学;或民族学考古的原始思维、古代史事、生产关系;或佛教义理、禅宗话头等去套。
三是体贴经义。平实地说经,顺文直解,本来是最呆板的教法,但君祖能以此获得学员们的激赏,在于他真能体贴经义。体贴,是一种用心,不只是知识问题。他能时时就《易》卦之构成、卦爻辞之撰就、孔子如何读《易》赞《易》、各卦相互关联、卦爻辞相互呼应处去细心体会,详为阐发,自然说解透辟。这,一方面须熟于卦例,能斟酌经文之遣词用字(可以看他对字词的解说,十分仔细,但非汉儒训诂之法);一方面要首尾相应,照顾全局(如“元、亨、利、贞”在各卦中的情况、“无疆”在几个卦中的不同),而更重要的是解经者的态度。
四是生命安顿的旨趣。解经的态度、受决定于解经者的用心。以吉凶休咎论《易经》的人,看《易经》就只在个人吉凶利害上考虑。君祖说《易》,不是这一路,他是“观象玩辞以自畜其德”的。
他曾说:“占卦、断卦仍离不开个人修为。也就是说:健康的态度很重要,我们说‘借占习易’,但最后的目的还是‘借易修行’。”这几句话,大概可见其宗旨。一切学问,回归自身,帮助你成己成德,这才是儒门易教最重要的精神。因此他讲《易》,一卦一爻,处处扣住为人处世如何进德修业说,强调的是如何由此安顿自己的生命。
五是有群己和通的理想。君祖之儒学有个底子,那就是《春秋》公羊家之说。公羊家“贬天子、退诸侯、讥世卿、讨大夫”,对君主制、贵族世袭制皆采批判态度,希望能达到“大同”的理想。大同世界之描述,详见《礼记•礼运•大同篇》,那是个人人独立而又平等、自尊而又同协力的时代。君祖认为《易经》也有这种理想,如乾卦说“群龙无首,吉”就是。他觉得民主共和制度是符合此一理想的,但大同境界,不易遽及,他也不会如康有为写《大同书》那般冒进,只是以群己和同为理想,愿人“保合太和,各正性命”罢了。
此等理想,我亦以为现今不易达到,但讲明正理,责无旁贷。我很佩服他这几十年来用心行道之力,故在其著作前略申一二语以为之介。希望没讲岔了,令老友见笑!
龚鹏程
辛卯谷雨,写于安阳旅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