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初试云雨情
我是早慧的,因此,我的性知识,也是早熟的;但,究竟早到什么程度,这又是一本糊涂账。先父很早在那儿教导我们:天理人欲,明天理,遏人欲,所谓圣贤,都是有这种遏欲功夫。他对我讲解《近思录》,就是这么说的。天理究竟是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至于人欲呢,那也是摸不着头脑的;我只知《朱子小学》第一卷,就引用了《礼记》上的话,说是七岁男女不同席;大概古人以为男女性知识,到了七八岁,就开窍了。(性心理学家以为性的启蒙,比古人所说的,还要早一点。)
大概七八岁以后,我就知道要娶老婆了;为什么要娶?我也不明白。不过年轻同学中,娶了童养媳的颇有其人;童养媳的年纪总比他们大了几岁。年长的逗着我们说要娶亲了,我心中明白,这回事是免不了的,圣人也说婚嫁是人生的大事。究竟谁将嫁给我呢?蒋畈这一三家村,并无几个女孩子,所以说来说去总是育才小学的女同学。其中有两位女生,她们的父亲,都是先父的至友,而她们又和我同年。我和W相处得很好,却冷厌那姓N的;但G的父亲,却把我看作是未来的女婿。(后来G父遗嘱托孤,要先父把G看作自己的媳妇。)W的父亲也心中作了准,连W也把我当作预定的丈夫。十岁那年,我和W一直同衾共枕,床的那一头,便是我的母亲;妈妈当时想不到我们这两个小鬼已经懂得作怪了。有一天将近黎明,妈妈先起床下厨去了,我俩偎依着谈笑甚欢。她忽然对我说:“你知道吗?我爸爸要把我嫁给你的,我俩是夫妻呀!”我问她:“夫妻又怎么样呢?”于是,她就把她所偷看来的“行周公之礼”的事告诉了我。那是她看见了她哥哥跟邻家少女所作所为,记在心头,依她所了解,总是一件顶有趣的事。她忽然建议:“我俩既然是夫妻了,又何不试试看?”我那时就告诉她以书本上的知识;因为我刚偷开一位亲戚的书橱,看到了几种描写色情的小说(后来才知道是最有名的色情小说),把书上的动作形容给她听。她听得很入神,叫我依样画葫芦,尝试着做一回。哪知两小虽有一肚子性知识,毕竟行不了周公之礼,贴身亲热了老半天,还是废然而止。她说她下回看清了再告诉我。其后不久,放年假了,她回家乡去了。其明年,我进了中学,到金华去了。又明年,她便夭亡了。我从金华回家乡,绕道经过她的家中,我特地到她墓前去凭吊,对着一堆土丘,不禁潸然泪下。我知道她是一心要做我的妻子,把灵魂肉体都献给我的。
十三岁那年,我进了金华中学(那时,还是四年制的中学),离开了先父那条理学的索子,就可以胡天胡地,无所不为了。我从十一岁起专找色情的小说来看,除了《红楼梦》、《金瓶梅》,几乎都找来看过了。当时,我也不知道那也是一种色情狂,但对于好奇的我,已够满足了。在理学空气中,我们是用意淫来满足自己的。我只知道男女相偎依,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
夏娃和亚当,为什么要吞下禁果?食色性也,究竟应当禁欲或是导欲?这都是圣人的事,跟我们小孩子是不相干的。(圣人主张导欲,遏欲乃是宋明理学家的事。)有一回,我和邻家女一同在山谷间放牛,彼此偎依着,恋恋不忍舍。要不是第二天我出门读书,她一定可以启发我,一同吃下禁果了。我和她也是同年,她似乎比W小姐成熟得多。我们乡间,流行一个谜语。谜面的字句很色情,说是:“肚皮对肚皮,肚脐对肚脐,当中流出来的白雪雪。”谜底,乃是“磨豆腐”,并不色情。这谜语对于我,富有暗示性,让我明白男女私情,会有这样的结局的。那时,有一位以老实著名的C表兄,他有一天偷偷告诉我以男女三部曲,正和这谜语所说的差不多。我年轻不懂事,老老实实对大家这么说了。大家都在笑我,我就老实指出是C表兄说的,他却赖着不肯承认,倒变成了我的笑话。我过后想想,此中大有文章,男女私情,一定如此如此的。
我一进了金华中学,那些无法无天的小伙子,正当二十来岁的壮年,什么话不敢说?什么样事不敢做?就把我这个不够成年的“排尾”,教得什么都懂了。他们是时常半公开地实行那种“自慰”的。我也好奇心重学着样子做。这一来,却吓昏了我,我勉强完成一场“自慰”,立刻晕过去了。那份痛楚的反应,直到今天,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我实在太年轻了,不过,我爱慕异性的心理,就在那几年活跃得很,有时近于燃烧,几乎胸口都要爆炸了。年长的同乡同学,他们每逢假期,总是到醋坊巷一家人家去打牌;那家只有女主人,原是张弓的外室;张弓,他是参加光复会的革命党,辛亥革命成功,他在金华搅独立,后来给枪毙了,和王金发一样的收场。这位小寡妇,三十来岁,她丰韵很好,就靠帮会中人来帮闲过活。进入她的闺中去的,都跟她打得火热。她总是满面春风,跟谁都是笑嘻嘻的。我看他们都对她动手动脚,向她去进袭;她只是娇骂一声,不以为忤。我依靠在她的胸前,也向她袭击一下,她也只是在我头上打了一下,骂我一声“小鬼头”。这声小鬼头,一直在我的耳边响着;那晚,我回到宿舍去,仿佛阿Q回到了土谷祠,有些飘飘乎也。不过,也颇有些悲哀,因为在她心头,我只是一个“小鬼头”。先父当年曾讥刺官场中人,在茭白船吃花酒,给姑娘们打了一下,还是哈哈大笑,得意万分。我虽不敢批评先父的说法,但给女人打一下,骂一声,确乎有说不尽的妙处。至于那位在风尘中惯了的少妇人,她一定想不到我这个小鬼头,暗中在痴恋她的。我在金华中学那一年半中的不长进生活,倒把我陶化得成熟了。十四岁那年夏天,给金华中学除了名,垂头丧气回家中去,“天才”的地位,一落千丈,先父伤心透了,我倒满不在乎。至亲好友,都在暗中笑我,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他们也觉得我这位“神童”,到金华去翻了这一筋斗,简直不成器了。那几位准备做我妻子的女同学,也都不再提起了。只有那G姓的小姐,她的父亲还是期望着我,要结这一门亲事;可是我对G,还是冷淡得很!
那一时期,我的数学颇有进步,文章却并不怎么开朗。脑子里,觉得世间什么都是空虚的,只有女人才是实际的。我当然不敢向先父要求娶媳妇;我已经被中学开除,凭什么再向人家去求亲。而且,我急于要找一个睡在一起的女人。退而求其次,就向一位比我小几个月的邻女求欢。那时,我不懂得什么是爱情;男女之间要发生关系,就是这么一回事。这一邻女,她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少女;她的母亲,也颇赞成我和她女儿结私情;但我们不能完成好事,她也是爱莫能助的。哪知这位什么都不懂的女孩子,只过了一年半,她十五岁了,就成熟过头了。她自己来迁就我的时候,她是什么都懂得。显得我这个男孩子太没有热力了。她是一团火,够得把我整个儿融化掉。其明年,她就上市墟去了,做了酒家女,成为我们乡间有名的风尘女孩子;而我又装成道学家模样,敬鬼神而远之了。
这样飞絮乱飘的情怀,直到我十五岁那年,才有了一个偶然的着落。那年春天,我随大嫂到城中S家去主办一家家塾小学。S家是城中大粮户,他家只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还有一义女是长姊,已经出嫁了),她叫如瑶,已经十六岁了,可是没读书,并不识字。为了要入学开蒙,要我做她的义务教师,她是我的唯一学生。她每天要我替她把着手来写字,两人就偎依在一起。有时,她故意写错几个字,换过几张纸,拉长这互相偎依的时间。她那双脚,裹得很小,我忽然觉得小脚太美丽了,连先父从杭州带回来的主张女人放脚的口号都抛开了。有一天下午,她正在裹脚,就让我紧紧握着。她一脸通红,对我只是微笑。她虽说比我长了一岁,但男女之间的事,总得男的积极一点才行。我呢,忽然想到了先父的教训,就只偎依了一回,便一笑而出了。我俩这样痴迷了一个多月,晴天霹雳似的,先父要我回家准备功课,下杭州去应试了。我就是那么丧魂失魄地过了几个月,直到离开家乡,才清醒过来。那年秋间,我在杭州投考清华大学幼年班,虽是考不取,却在杭州住了一个月;抽点闲钱买小说看,才看到了《红楼梦》。贾宝玉是在梦中和秦可卿初试云雨情的:“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宝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遂起身解怀整衣。袭人过来给他系裤带时,刚伸手去大腿处,只觉冰冷黏湿的一片,吓得忙退回手来,问:‘是怎么了?’宝玉红了脸,把她的手一捻。袭人本是聪明女子,年纪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省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了一半,不觉把个粉脸的飞红。”我是和他一样年纪,做了几场高唐之梦,却半点也没有着落,想起来竟是十分可笑!
在这儿,我并非谈什么风流韵事,而是一个理学家的儿子,对于男女私情这件事,究竟该怎么说,一直没个结论。现在伦理学家说:“性,既不是道德的,也不是不道德的,乃是非道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