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地盘动了
四十多年前,我从上海回到家乡去,先父好几回对我说:“你们听到了吗?地盘动了!”我说我没听到过,我并没听懂他所说的地盘动了是什么一回事。他告诉我:“好像洪水来了的一阵轰轰的声响,老半天老半天才响过去了。”我疑心那是他的耳鸣。“地盘”这一名词,在我们乡间,有着“风水”的意味。用我的说法,则是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的交织意味。先父所以把这件事看作是神秘而严重,盖有着天下大变的预感。到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所听得的,乃是水翼船的声音。那时杭江(杭州—江山)铁路尚未动工,杭州衢州间的五百多里交通只有杭桐(庐)那一段是轮船,桐庐以上,到兰溪那百八十里路,乘的是公司代驳的帆船,兰溪到衢州那百多里路,得乘小帆船。这样,在钱塘江上,得过五天行程。那时,水翼船刚产生,就有人开辟杭衢间航程,朝发杭州,预计十小时可达衢州。钱塘江,自建德以上,便为砂石浅滩,因此水翼船时常搁浅,时开时停。船行之日,接近我们家乡那一段(相距二十五华里),就可以听得一阵潮来似的声音,先父以为地盘动了,也就是这一种声音。
不过,“地盘动了”这一预感,我所感受的,倒比先父还深切得多。先父去世不久,杭江铁路便动工了,那是一种轻轨铁路。接上来,便由政府接办,扩展为浙赣路,从杭州直通南昌,换上了重轨。后来,接上了西段,直通株洲,和粤汉线相接连。一九三七年秋天,如果中日战争不发生的话,钱江大桥一落成,那年冬天,从广州直通南京的特快车,便可开行了。和浙赣线相辅而行的杭徽公路、杭衢公路都已完成。因此,杭衢间交通无论乘火车或公路车,都缩在大半天之中。就说我们家乡那一段,从城中到郑家坞,接上了浦钟路,和浙赣线相连。后来浦江—兰溪之间也筑成了公路。朝发杭州,暮归蒋畈,我们把雪糕在上海装进暖水壶,第二天下午到了家乡,跟亲友们吃个时新,真的开洋荤了。我的前半生,都在航船与小轮船中过旅行生活,杭衢之间至少得花五天工夫,这一来都缩在一天之中。而今,的确地盘动了,生活方式也变了,只是先父不及见了。
离开我家二华里许,那儿跨在梅溪上,有条著名的通洲桥;桥南叫射头的小镇上,那家陈义兴的大肚子老板,他在樟树底下谈论起时事来,正是九九不离十,从政治经济说到社会问题,从罗斯福的新政治,希特勒的纳粹主义谈到法国的人民阵线,从华北战场形势谈到太平洋上的逐岛战争,也颇有条有理。那时,我办报,写时事分析,也在专家之列。听听他的议论,也可以听得下。他在育才学园读书,并不是高才生,而今他的视野,比那几位有名的史论家高明得多了。先前,我们的申报,从上海来至少得经过半个月的转折递送,才到了育才学园。大家轮着看来看去,看上了半个月,才转到蒋深坞一位远亲手中去。于是那位钟家老伯用看《通鉴》的眼光看了一个月,才把那份《申报》送回来;于是,他就凭着这份隔年历本到墩头市去发一番议论。而今陈大肚的议论,却根据只隔一天的《东南日报》在作综合分析了呢!
五十年前,我就读了林琴南译述的《李迫大梦》(小说,欧文原著),那是文言体的翻译小说。这小说对我的印象很深,过去六十年间,差不多二十年就是一个大变局;每经一回动变,在我总有李迫从山中归来之感。
跟在地盘动了之后,交通线缩短了,文化进来了,文明也进来了。有一天,一位小姐,她就在盛暑酷热的夏天,一到家中,就邀请亲友来尝新。她带来两只五磅大的热水瓶;她打开了瓶盖,热气腾上。她给每人掏了一小碗粉红色的又似糨糊又带块粒的东西,这东西给亲友们以意外的刺激、大家哗然以笑,大声叫道:“西瓜冰淇淋!”还是上海南京路冠生园的制品!就在那时期,走广东的商人也多起来了(先前的商人,都是走苏杭上海的。乡人口头上所谓“走广东”,正是走香港之意),他们把桐油、猪鬃输出,接着又把烟叶输出,这就开了更大的眼界。他们曾经坐过飞机,大轮船自是不必说了。先前第一等客商是卖火腿的,而今他们也让位给这些桐油商了。有一位浦江的《白瑞德》(《乱世佳人》中男主角),他就在抗战初期,飞驰于桂林、贵阳、香港、海防之间,衣锦还乡,大大请了一次客;只要沾上一点亲的,他都发了帖子。他的手面比有名的老胖陈还要阔;他请客那天,席上宣布要独占全乡的桐油输出,见货便付钱。当他在委员长侍从室当卫士那时期,他的父亲,已经一跤跌入云雾中去了,到那时,他的父亲真不知怎么想才是了。照他父亲的说法,他的儿子,总是和孔祥熙、宋子文那样富可敌国了。他们那位媳妇,就是穿高跟鞋拖着白色长裙子会跳舞的贵妇人。(他们当然想不到我也曾进入侍从室去做贵宾的。)总之,我们那偏僻的乡村,在抗战时期,变成了郝思嘉(《乱世佳人》中的女主角)眼见的饿狼陀了。
从我们育才学园出来的后辈年轻人,顶出色的,要算是从辎汽兵团那一天地中培养成长的“司机”;当然,也由于几种缘由的凑合,属于辎汽兵团的技术人员,包括大部分官兵在内;他们到过印度楠木枷,也曾在史迪威公路上飞驰,也曾在关外塞北翻其筋斗。这些朋友的世界观社会观人生观,那当然不是当年走苏杭广东的商人所能望其项背了。他们懂得享受,也懂得生命意义的一面;他们真的富可敌国,一掷千金(美金),我相信孔祥熙的手面一定没有他们那么阔,却也时常囊空如洗,一文不名的。他们有着“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气魄,“马达一响,黄金万两”,那是事实。他们很多进过陆军监狱,监狱变成了他们的社会大学,使他们更要把握现实,享受眼前的快乐。从先父的宋明理学,禁欲洁身,变成了这一群极端享乐的杨朱派个人主义者,这倒是“地盘动了”的最好注解;先父如在世的话,不知他看了又该有什么感想?而我呢,也是在这大时代中翻了许多筋斗的人。
育才学园,到了抗战前后那一段时期,书报刊物订得特别多,世界动态和社会动态,也感受得特别灵敏,社会革命的活动,也和陶行知的晓庄师范一样,也干得特别起劲。他们就有勇气上演方言“话剧”(就只用浦江南乡那一角上的土语),在定县试演农民剧以前,他们已经演了以农民为观众对象的社会剧。这类农民剧,有的就地取材,有的就把国语话剧改编,如《一片爱国心》,获得了空前成功。当时,乡间流行了一句近于褒,也近于贬的对育才学园的评语,说育才学园是超时代的。其实,先父初创育才学园,便是超时代的;而他的后继者,也都是超时代的;仔细看来,只是时代早走一步而已。到了先兄从柳州回来,由他来主校政,让育才学园停在旧阶段,而他自己又复恋恋于过去了的绅士生活;育才学园和他,便被时代所遗弃,落得一个悲剧的结局了。
从先父兴女学,提倡放脚,创办纺织厂以来,我们那四近乡村的青年教育、妇女教育,就和城市的水准相接近。我们这一家,男男女女,大大小小,无不读书识字,提起笔来都能写得像像样样的;而且每一个人都能登坛演说,发挥得有条有理。以蒋畈为中心,这种识字教育的振幅,有如太阳,影响到每一村落;妇女剪发也早成了风气,因此,远州他乡嫁到我们那一角来的媳妇们,也颇能相安地住下去。六十年来的社会大变动在我们心目中,也早已看得平平无奇了。
四十年前,那年先父刚刚逝世,我从上海回乡去了几回,住的日子也比较久一些;我曾写了几篇《乡居杂记》,文字好坏,且不去说它,只是我的长侄萼芙看了十分感动。其中有一段是说庭前那株老柚树和一株葡萄树的。原来堂楼前那株老柚树,每年开着茂繁的花朵结着鲜甜的柚子,那是我们的恩物。这株老柚树,还是我们的祖父所种的,跟着先父成长;土地肥,水分足,长得挺好。哪知到了民初那几年,柚树根上给虫蛀得厉害,慢慢地蛀空了,一年复一年,上面那几个大枝,一个个枯凋零落了。到了一九二七年,只留下横斜一大枝了。那一枝,还是开着盛花,结着繁果,生气盎然。我们想尽方法来支撑它,可是果子一成熟,分量重了终于垮下来了。我们看见它倒在地上,真是心痛万分。
就在那一时间,东首家庭院中,种了一株葡萄苗,几阵春风,几场时雨,那株苗也沿架上爬,生了七颗嫩苞,好似昂着头的蚕母。有一天下午,童稚无知的五侄,他突然对这几颗嫩苞发生了兴趣,用手一颗一颗摘下来,等到大家看见了,他已摘下五颗来了。大家只是摇头叹息,说这株葡萄是完了。哪知,那年夏天,我又回到家乡,只见东庭院中,绿荫蔽空,葡萄满架,都是那两颗残苞发出来的。我凭栏呆立,对之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