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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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以研究学术精神来办理教育行政的陈老师

李清悚

三年不见的陈鹤琴先生,忽然在这劫后的山城中一个欢迎国民教育会议代表的音乐集会中突然出现了!这是如何惊喜的事!从此在欢笑中握着手,热情在里面交流着,相视无言。先生依然是那种使人可亲可近的笑貌,只是时序催人,头发掩不住年华,已渐渐地苍白了,况且这数千里的征途,从孤岛的魔氛中跃出来,愤怒、忍耐、艰困、风霜、辛苦……一切的危害堆集在身上;如果不是平日具有很深的修养像先生这样的人,谁能仅仅生几根白发,还保住这从容的笑貌呢?

先生欣然地对我说:“清悚!你很好,你很好啊!我老了,今年五十岁了!”

我说:“真的吗!不像,不像——如果是真的,这难得的机会,我们倒要为老师庆祝呢!”

“哈—哈,哈!”先生仰面而笑,那声音的洪亮,依然是二十年前的光景。

先生说:“不必,不必,你有请我的钱,还是献给国家,为民族祝寿吧!”

我说:“好,这样吧!我只写一篇纪念文字,献给先生作为祝寿吧!”

“不客气,不客气!”

礼堂中射出强烈的白热的灯光来,一阵激昂慷慨的歌声,从歌者高亢的情绪中迸出来,伴奏着小提琴与钢琴,余音绕着每一个听者的脑际;吸住了满堂的听众,我们暂时终止了谈话。

会散的时候,我要紧的问了一问先生所住大华饭店的房间号数,预备明晨的访问,就与先生说了一声晚安,握手分别,赴另外的一个宴会去了。

山城的晚雾迷漫着;一星星灯火从山坳里,放射出黄色的光焰来,依然是那般的辉煌,谁能相信这是废墟中的新生长。世界是这样的不息变,不息的生长,不息的成功;人也是不息的变,不息的生长。今天鹤琴先生这种依然奋发的精神,我憧憬着不能忘,好像这劫后的山城一般!

先生今年是五十岁了,这最近二十年的过去,在南京、在上海、在全国;在学术上、在教化上、在事业上,已有不少光荣的成果。目前被逼得离开那魔氛所包围的世界,抛弃了已努力很久的事业。在事业诚然是一个损失;在先生却是一个新生长。

这是先生象征了山城,还是山城象征了先生?我说:“皆是中华民族的新生长。”象征了国家复兴、富强、康乐、隆盛!

记得在十四年以前,国民革命的高潮弥漫了全国,国民政府用着崭新的姿态,定都南京。南京被划为特别市,特设市政府管理市政。这拥有六十万以上人口的古都城,现在变成活泼的革命首都了。蓊茏的朝气,浸润到每一个人的心里,多么鼓舞兴奋,连街边上走路的闲人,都是挺着胸脯怪有劲似的。新的政治在万象更新的局面下展布开来,格外显得雄厚有力。政府中拥有一般新学者,大家都鼓着十二分的勇气,等着做事的机会来临。可怜这一个古老的都市,却是先天不足,从来就没有一个政治机关,专门来对他设施政治,这时市政府来经营市政,正如荒丘上建宝塔,必定要从根做起,这虽是很够费力量的事,却也是容易看到成效的事。

南京第一任市长是刘纪文先生,教育局长是陈剑翛先生,而鹤琴先生却被请为剑翛先生的副手,做了教育局第二科科长,筹划全市学校的设立,这是一个很艰难重大的责任,落在先生身上,剑翛先生完全信任他。

先生开始了一个新的计划,划全市为五个实验区,每区设立一个领导的实验学校,我就被先生选为中区实验学校校长,受了先生的领导,来为南京市教育尽力。先生在任只不过是一年又二三个月的时间,可是为南京市立下了一个坚固不拔的基础,树成一种特有实验研究和专业的风气,直到以后的十年,犹令人仰望不已,这不能不说是剑翛先生选任得人,而先生努力有效。我就是受着这风气陶冶的一个人,我自被先生选任为一个实验学校校长,接着改办第一中学十年如一日,与首都同休戚,在首都落在敌人手中之前的二十天,始离开我所办的学校。

十余年间的事,真如一刹那。当十余年前的一天中午,鹤琴先生坐在鼓楼住宅内一间面临草地的客室内,与我开始谈南京市教育建设的事。那时是一个五月间的天气,暖风和煦吹在我们的脸上,先生是怎样的兴奋有办法,一时给我看这个计划,一时给我看那个报告,正如先生在学校里做心理实验时候,一般的殷勤。我辞别出来时,先生送我出来,到了门口,我告别了,他也骑上自行车绝尘而去。那时南京市政府在夫子庙贡院内,距鼓楼有十里左右的路程,先生都是以自行车来往的,这虽是先生的艰苦的精神,却也表示先生的兴奋。

自南京市各学校渐次成立以后,先生定制每一个星期在教育局中开一个校长会议,由先生主持,讨论各学校一切共同设施的校务,局内有何行政计划与设施,可借此当众宣布,各学校有何困难,可以借此陈述,是那时南京市学校教育的一个首脑会议。这个会议不但是使政令推行得快,而且使行政当局与学校当局没有丝毫的隔阂。先生正如老师,校长正如学生,从此间感情融洽,可说是臻于极致了。并且各学校彼此也交换了意见,就此对局内办了应办的公事,这是很好的制度,这个会都是每周星期四下午三时举行,各学校第二日就回校举行校务会议,几乎成了定制。后来先生虽然去了职,这个会议制度,依然被后任局长顾树森、刘平江、张忠道、马洗繁、王崇植诸先生所采取,继续了有六七年之久。

还有一种很有意义的会议,就是小学各阶段的研究会,尤其是低年级教学研究会,每月一次,由先生领导集各校该阶段的教师于一堂,讨论各种教学方法。每次在一校举行,轮到那一校时候,那一校负责招待那是必然的,此外并且报告这种好方法给大家观摩,同时各校就此参观了该校,收到仿效的益处,而那一个学校格外警惕自己,不得不要好起来,这样彼此相激励,就同时一天一天地进步起来了。记忆那时研究出很多的教具,由局内制成分发给各学校。那时的教育局在先生这样筹划,辅佐之下,不但是成功了一个全市教育的行政中心,而且是一个研究的中心了。

各学校校长、教师就很少以科长身份来待先生的,都是以老师的身份来看先生的。先生每日除了办公之外,大部分时间是耗在视察指导上面,每到一个学校,事无巨细,都要垂问,乃至于厕所的大小、设备、镜框悬挂的地位与高低,都要详细指导的。那时候那一个学校有怎样的特点,有些什么设备,在先生的胸中是了如指掌的,凡是到南京市来参观学校的,只要说出目的,先生就可指你到那一个学校去看,一定给你满意。

先生以这般校长、教师如同自己的学生一样,常常领导他们到各处优良的学校去参观。一次到晓庄师范所办的各学校去,一次到上海市去。都使他们获到真切的益处。

先生的态度,老是那样和平、从容,遇到人都是笑容可掬的。矫正你的错误,使你丝毫不感到不安,并且是乐于接收的。那时虽尚没有新生活运动,而先生对于衣、食、住、行中的礼节都非常的注意。记得有一件很有趣的事,在先生恐怕早已忘却了,我却有很深的印象。某次,我们两人在上海二马路人行道上站着谈话,我因一时大意,将裤子中缝上一个纽扣没有扣,先生一面说话,一面用手代我扣起,等我觉得后红着脸道谢时,先生戏说:“以后就要罚你五角钱了。”所以我以后遇到先生,马上就要将衣履检查一番。从此以后到任何地方没有松过扣子的。这一种矫正他人行为的方法,实在收效很大,我后来用这个方法检查学生穿制服时的风纪扣子,颇有奇效。

先生对于南京市学校教育一年多的设施,有一册“一年来的南京特别市教育”可以详阅,我是从历史的侧面,来写先生的努力和精神的。

好的事情也许容易被造物者所忌,都要有一点缺憾使你不能十分的满足,在先生主持南京市学校教育的第一年刚要开始,剑翛先生就辞局长的职务荣任大学院社会教育司司长,先生也因上海工部局的聘为华人教育处处长,要离开南京,这一件事使先生很费极大的踌躇。

先生对于南京市是很留恋的,正如南京市教育界留恋先生一样。记得那是一个仲夏的晚间,先生及震清、抑强和我四个人,踏着皎洁的月光,绕着市政府四周的马路上,慢慢地走着,一圈又一圈,从过去到将来,做着各方面的比较与筹划,究竟是离京的好,还是不离京的好?两个不可调和的问题在每一个人心中起伏着,始终不能得到较好的决定,先生只仰视着月光喟叹。在我看先生的喟叹,这还是第一次,先生对于一切事都是乐观的,只有这一次不是如此。

后来从市府进到泮宫内抑强的住所,抑强拿出所酿造的酒糟,大家随意地啖着。结果先生认为在行政上的局势,已经不是使先生留京的时候了。拿脚向地板上一顿,叹一口气说:“走吧,还是走吧!”

我与先生最亲切的共事,在过去十余年的时间,这一段算是最长而最可纪念的,我就拿这一段材料,写下献给先生,做一份小小的贺礼,恭祝先生的康健、和乐;永远是那样的少年,永远是那样的起劲!我们后来受了先生生命力量的感召,也是那样的有力,那样的少年。

二十九年十月国庆日于嘉陵江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