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薛小妹新编怀古诗 胡庸医乱用虎狼药
诗能透露心事
前面说到这些十五岁上下的男孩、女孩子在一起写诗。我一直认为,作为文学最精简的形式,诗的最主要的功能是可以透露心事。所以现在很多的红学的考证者,最关心的就是这部小说中的诗句,因为诗句很多时候可能是某种隐喻。在座的朋友可能到现在还有一个习惯,到庙里去拜拜的时候会顺便抽一支签,每个签都是一首诗。我们可能会问,既然神明要预言我们的未来,为什么不干脆讲清楚些。岂不知我们的未来常常处在可知与不可知之间,第五十回里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三个人各写了一首谜语诗,而这些诗就暗喻着他们生命的某种状态。
很多人觉得《红楼梦》这部小说和达•芬奇的一生一样,也充满了各种密码,惹了许多人很费心思地去猜。其实如果我们一旦去真正认知自己的生命,就会发现它真的不是三言两语能讲清楚。有的朋友可能会说,我一生按部就班,一切都是计划好了以后才做的,可是我相信大家的生命里一定还有很多潜能,不是你的计划所能规范的。人的一生始终处于一种摸索的状态,而这种摸索就是主观的向往与客观境遇之间的互动。
达•芬奇在绘画的时候,永远不会去想最后的结局是什么,他只是在开始时有个动机。当时有一个女人叫丽莎•乔宫多,她的先生很爱她,请了达•芬奇帮她画张像,这就是后来大家都知道的《蒙娜丽莎》。达•芬奇画着画着,就开始思考什么是青春,什么是衰老。他眼前的这个女性可能二十多岁,可是她曾经是儿童、少女,现在变成了少妇,将来还会进入中年、老年。这个时候他已经不是在画一张画,而是在思考一张画了。他又想:我是达•芬奇,正在画一个女人,画的过程中有我对生命的看法,我要把我认为美的东西尽可能地画到这张脸上,我画的不只是这个女人的肖像,也是我自己的肖像。她脸上的微笑也不只属于她本人,其中也有我对生命里最美的东西的赞赏。最后,达•芬奇就把自画像跟这张像合在一起了,如今我们见到的这张画充满了谜,大家不知道他究竟画的是谁。
如果我们今天照着一张照片来画一张画,绝对不可能是好作品,因为它是呆板的。如果我们肯观察的话,包括对着镜子长时间地观察自己,你会发现你的状态几乎每分每秒都在变。所以,我不希望大家去根据一些红学的考证,来断定某个诗句一定是在隐喻什么。其实所谓隐喻就是不清楚、不确定,在可知与不可知之间。隐喻一旦变成确定的一加一等于二,将失去原有的魅力。
宝钗在五十回的结尾处写了一首诗:“镂檀锲梓一层层。”“镂”和“锲”都是指雕刻,有一种很高级的雕工,能雕出一层一层的感觉。“岂系良工堆砌成?”第二句很清楚,这个东西非人工所为,乃浑然天成。“虽是半天风雨过”,这个东西可能是挂在树上的,风雨来的时候它会摇动。“何曾闻得梵铃声”,“梵铃”是庙宇的角落里挂的一种铃铛,梵铃响起,让人有种清醒和觉悟。
这个谜语的谜底是松果,宝钗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个谜语?宝钗的生命跟松果的关系是什么?她是十二金钗里最聪明的女子,可是她对于生命的执著,是真的开悟了,还是最终只是一个发不出声音来的铃铛而已?作者没有明讲。这个松果可能在暗喻宝钗此生所有的堆砌雕琢、用尽心机的经营,到最后其实是没有真正结果的,因为根本发不出声音。可我不认为这是最好的解释。也许《红楼梦》的精彩只是停留在那四句诗的模糊状态。
现在红学可能有两派,有一派是努力地解释这一句是讲什么,这一句是指宝钗什么命运;还有一派则认为还是停留在文本。我们已经讲了五十回了,我一直提醒自己,作为一个讲述者,一定不能离开《红楼梦》的文本。对它太多牵强的介绍和诠释可能都是在伤害这部小说。因为好的文学一定有它自己的文本,就像李义山的诗句:“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你完全可以用自己的意思去解读它,但永远不要伤害这十四个字自己所产生的力量。
天上人间两渺茫
我相信对人的生命也是如此,宝钗本身是一个生命,就像在座的每一位朋友也有自己的生命状态一样。我们在解读他人的生命的时候,常常会把自己的意见带进去。可是生命最大的开悟在于,有一天你会发现每个生命都有属于自己的祸福吉凶,我们能做的,大概只有祝福,任何先入为主的介入都有可能是偏见。
我想,《红楼梦》的作者用这样的方法写这些刚刚进入生命状态的孩子,让我们产生很多悲悯、牵挂和担心,可是最终能做的只有理解跟祝福。所以这个松果对宝钗来讲,到底是褒扬还是嘲讽其实并不清楚。我自己最不喜欢看到的红学考证,是说这一段是讽刺宝钗如何如何。在我看来,《红楼梦》本质上不是一本讽刺的书,它的所有隐喻都带有悲悯的成分,它悲悯每一个人面对着生命遭际时的无奈。宝钗的生命有她形成的客观条件,最后她的谜底可能是松果,可这个松果要怎么去解读,我相信作者并不希望读者下太多的结论。
再看,宝玉也写了一首诗,第一句是“天上人间两渺茫”,如果只看到这一句,你并不知道他在讲什么。因为这是一个谜语,所以你会急着想知道谜底。可是我却希望你能多停留在“天上人间两渺茫”上。《红楼梦》从第一回开始,就已经在讲关于宝玉的神话了。他跟黛玉的爱情,是上一世造就的因果,这一世是要来还的。所以“天上人间两渺茫”是说本来就没有结局。这个女孩子就是要把所有你曾给过她的甘露,用眼泪来还掉。如果我们认为他们应该变成夫妻,就违反了“天上人间两渺茫”的境界,本来他们的因果就不在于结成夫妻。所以第一句就讲出了宝玉心灵里的东西。他第一次看到黛玉,就说:“这个妹妹,我是见过的。”我想在座的各位的生命里也一定有一个人,是前世见过的,也许是父亲,也许是母亲,也许是妻子,也许是丈夫,也许是陌路人。
我相信“天上人间两渺茫”是在讲一种非常奇特的生命经验,而这样的生命经验不是今天的科学逻辑能够论证的。而《红楼梦》的精彩也恰好在此,任何希望一个萝卜一个坑地去找《红楼梦》这一句讲什么,那一句讲什么,最后都会误入歧途,只能把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带入庸俗的价值标准里。“天上人间两渺茫”,它本来就是宝玉的文本。这个句子宝钗写不出,这跟诗的好坏无关,宝钗有很多现世里的执著,宝玉没有,他跟所有人见面都是“天上人间两渺茫”,有一天他要走掉的时候,是什么东西都不会带走的。这个“渺茫”,意思很动人,大家读下去,最后会发现“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宝玉最后真的走到渺茫的世界去了,他只为了因果而来。
第二句:“琅玕节过谨提防。”“琅玕”是讲竹子,这个竹子让我联想到林黛玉住的潇湘馆和她那种孤芳自赏的生命状态,宝玉对这样的生命有很多的牵挂。同时,我们也知道这是跟竹子有关的谜语,它的谜底是风筝,因为风筝是用竹子做的,风筝放到天上去最后是一定要切断线的。中国古代有一个迷信,春天的时候放风筝,只有让风筝飞走,才能把灾难跟邪祟以及病痛带走,所以风筝的线到最后是一定要断掉的,这里真正讲的是宝玉。他觉得生命里遇到的所有人,这一世再多的牵挂,其实也不过是“天上人间两渺茫”。
“鸾音鹤信须凝睇”,过去的风筝跟现在的不太一样,在空中能发出声音。风筝的“筝”字本来就是指乐器,风筝也是空中的乐器,放风筝的时候人不仅在看,也在听。“鸾音鹤信”,是说它能发出非常美的声音;“凝睇”是忍着眼泪、含着眼泪听着这样的声音在空中飞的时候,表示风筝要走了,当它飞到最高处,借风发出很美的声音的时候,就意味着它要像鹤一样地飞走了。这其中有宝玉的悲哀,因为知道生命的本质,就像我写过的一首诗里的句子:“人与人之间,除了生离与死别,并无第三种结局。”
这个时候宝玉的“凝睇”只是对生命本质的悲悯,他是跟宝钗在一起,跟湘云在一起,还是跟黛玉在一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知道结局是什么。“好把唏嘘答上苍”,生命到最后其实就是“唏嘘”二字,也许每个人对这两个字有不同的解释:叹息、落泪、无奈的、无声的哀伤。我有了这一世,而这一世最后还是要还到天地之间的,有点儿像沈葆桢的“缺憾还诸天地”。这个谜语的谜底是风筝,真正的谜底其实是宝玉,风筝只是一个物象而已。
当然,我不希望大家只往悲哀方面去想,因为我刚才提到过,当你写到生命本质的时候,很多人会说你最近为什么写的那篇散文这么悲哀?其实细想想,好像并不是悲哀,只是平静而已,平静到能很冷静地看生命的本质。其实能直面人生本质的人更积极,他能更本质地看到短暂的欢乐跟繁华背后的结局。从哲学的意义上来讲,这首诗里有宝玉的生命态度。
错综复杂的精彩
林黛玉的谜语是:“何劳缚紫绳?”“”是古代神话里周穆王骑着去见西王母的那匹马。一开口就知道是黛玉,她是天上来的,根本不守人间的规则。意思是如果你真是神马,天马行空,哪里还需要什么缰绳来把你拴住?如果说宝钗是堆砌雕镂,那黛玉就是浑然天成。她像天马一样不需要任何的捆绑,这个“缚”就是“束缚”。这个谜底是走马灯。这种灯有点儿像皮影戏,将画着比如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之类的各种英雄形象和故事情节的图像剪纸,罩在灯上转,它一转动,故事就发生了。对黛玉来讲,人世间所有的故事不过都是幻影而已。
“驰城逐堑见狰狞。”人世间所有的哀伤、痛苦、肮脏、污秽,其实都因为背后有个“主人指示风雷动”,可是“螯背三山独立名”,灯柱是不跟着这些幻象转的。当年在元宵节的时候,常能看到这种走马灯,灯在转的时候的情节的狰狞、美丽是不断变化着的,可是黛玉的生命就像中间那根不动的柱子,外面怎么转对她来说都没有影响。
三个谜语让我们看到了三种完全不同的生命形态:那个被风雨摇动,可是发不出自己声音的宝钗;那个“天上人间两渺茫”,知道人生的巨大本质的宝玉;以及保有自己生命的笃定,根本早就看透了世间幻化的黛玉。
我一直希望在座的朋友如果对《红楼梦》真有兴趣,一定坚持回到文本。不要害怕看不懂,你一定会看得懂,因为最后你读《红楼梦》不是靠注解,而是靠你自己的生命看懂的。为什么我说《红楼梦》需要二十岁看、三十岁还看、四十岁再看,因为你是用自己的生命在看。等到有一天你恍然大悟,你忽然懂得了自己跟风筝的关系,另一天你又懂得了生命跟那些幻象的关系,这个时候你对《红楼梦》的领悟才是真正的生命的领悟,而不是注解层面的领悟。
在五十一回,刚刚来到贾府的年轻、漂亮、聪明的薛宝琴,因为从小跟爸爸做生意到处跑,说自己也写过十首怀古诗。什么叫怀古?就是我们到了某个古代历史事件的发生地,心有所感而写出的诗。中国古代有很多的怀古诗,像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就是典型的怀古诗。
我们今天到了柴山,会有一些感怀;到了台南,可能又会想到某些人。我们的人生旅途,很多路是前人走过的,所以你才会怀古。可是最后你会发现,所有的怀古都是因为你心有所感,否则的话,前人走过的路跟你毫无关系。
这个十五岁不到的薛宝琴,跟着她的父亲到处漂泊,经过了十个名胜古迹,写了十首诗,这十首诗也暗示着十个俗物。所谓的“俗物”就是日常生活里常看到的一些小东西。这十首诗是十个地方、十种心情、十类生命状态,还是十个谜底。这十首诗不知有多少红学考证者一直在找它的谜底,因为作者并没有讲,它们有的可知,有的不可知,非常错综复杂。注意,最好的艺术一定是错综复杂的,因为生命远没有那么单纯,它是很多光和色彩交织起来的状态。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如此,而很多时候这种错综复杂可以由诗来表达。
繁华即将过去
读这十首诗,我希望大家也能用刚才说的回到文本的方法,找到那种若即若离的感觉。不见得每一首诗都在讲一个人,有时候是在讲一种生命状态。第五回里宝玉进入太虚幻境,看到的那些判词,也不见得每一首都在讲一个人,像林黛玉跟薛宝钗一直是在同一首判词里出现的,所以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方法会导致对文本的误读。
第一首《赤壁怀古》,赤壁是个地名,这个地方在公元208年打过一次大仗,死掉了几十万人,所以引发了文学史上的巨大主题。几百年后,苏东坡的《赤壁赋》进一步地丰富了这个主题,每一个文人到了赤壁都会丰富它,以致赤壁现在有了好几个不同的地方,因为大家已经搞不清楚最初的赤壁之战到底发生在哪里了。
我们知道赤壁之战是血淋淋的厮杀,是历史上的争霸留下来的一个记录,所以薛宝琴走到这里,就写了“赤壁尘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载空舟”。感觉长江之水承载着这么多尘封的历史记忆,流到赤壁时好像都流不动了。这很像苏东坡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当年他走到这个岸边的时候,忽然想起这个地方曾有过的曹操、周瑜、诸葛亮……但这些精英也不过在历史上留下一个空名而已。可是还有成千上万的人是没有名字的,其间充满了历史的苍凉跟悲哀。
元曲中有出戏叫《单刀会》,写的是年迈的关云长重回赤壁,胡子是白的,提一柄大刀在舞台上亮相,然后唱“大江东去”,旁边的人就跟他说:“将军,你看这水——”关羽说:“这不是水,这是二十年流不完的英雄泪。”可见每个历史人物到了这种现场,都会产生悲剧感。
《赤壁赋》的伟大在于它跳脱了政治,变成了对所有生命苍凉的一种感动和悲悯。从政治上讲,当时有人挺曹操,有人挺孙权,有人挺刘备。可是苏东坡到这个现场的时候,一曲“大江东去”的意思是:当年争霸的意义何在?几十万人都死在这个水里。薛宝琴的这首诗也在讲人该如何跳出对于名利的追逐。
“喧阗一炬悲风冷,无限英魂在内游。”当年赤壁之战那么喧闹的火,如今留下来的只有荒凉的风,赤壁之水中那些死者的魂魄,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来,这才是最巨大的悲剧。这首诗带出了对生命的本质同情,任何生命都不会因为他成为一代精英而变得多有意义,所谓的留名也是徒留虚名姓而已。谜底又是一个走马灯,走马灯本身是在灯柱点了油灯,外面转皮影,人看到皮影戏在走马灯里转的时候,会有一种亡魂的感觉。这首诗不是在讲任何个人,而是预示《红楼梦》的繁华将要过去了。“喧阗一炬”的热闹有一天会变成“悲风冷”,后人阅读这个家族的历史时,他们曾经的繁华也不过是徒留名姓的“载空舟”。
人世间的牵连
接下来她到了交趾,交趾就是今天的越南,中国在汉代在这个地方设了交趾郡。越南当时相当于汉帝国的一个省,打到这个地方的是汉代的大将马援,马援曾发誓说自己一定要马革裹尸,希望自己一生能够为大汉帝国开疆拓土,是他在汉朝的边界立了铜铸,所以马援是那些立下汗马功劳的忠臣的代表。这里用到“铜铸金镛振纪纲”,就是用铜铸的柱子和金铸的大钟来“振纪纲”。“声传海外播戎羌”,是说那个声音会传到很远,震慑到了戎、羌这些外族,这里代表着汉朝对外族的征服和镇压。
“马援自是功劳大,铁笛无烦说子房。”“铁笛”是指马援门生爰寄生善吹笛,“子房”是张良,马援是靠南征北战来建功立业的,传说张良在垓下之国时,命军士用笛吹奏楚歌,瓦解项羽军心。这句诗的意思就是说,以吹笛事论功劳,这个谜底一般人认为是喇叭,可同时也是在说十二金钗中的贾元春,是元春使得这个家族的繁华达到鼎盛,让这个家族真正在皇室受到了重视。可是我刚才也讲过,所有红学的考证结论都要谨慎,因为很容易被限制住。
接下来,到了南京的钟山,薛宝琴想到一个古人叫做周颙,他是有名的隐士,后来因抵不过当政者的要求,最终出来做了“海盐令”。所以这里薛宝琴有点慨叹周颙的晚节不保,怎么会坚持不住又出来做了“行政院长”?既然打定主意追求一种纯粹的自由,干吗要去惹这一趟牵绊?“名利何曾伴汝身,无端被诏出凡尘。”皇帝的诏令一下来,他就出来做官了。“牵连大抵难休绝”,是说其实生命当中有各种无可奈何的牵连。注意一下,“牵连”不见得是逼迫,有人拿着枪逼着你是一种牵连;而一个人太好了,你根本无法拒绝他,也是一种牵连。
这种牵连是你只要活着就无法摆脱的,我们通常很难意识到这一点,比如你对母亲的爱就是心甘情愿,我这一世最大的牵连就是母亲,因为你跟她有那么亲密的关系,已经变成了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牵连大抵难休绝”,无论如何都断绝不了,才叫做牵连。“莫怨他人嘲笑频。”所以最后当然要被人嘲笑。这个谜底一般的学者都认为是“提线傀儡”,有点像布袋戏。很多线是人眼看不到的,大家只能看见傀儡在动。意思是说人很多时候是会处于不自由的境况,各种的线在后面牵制着你的生命做出各种的表情、动作,可是其实我们是傀儡。超现实主义的导演布努埃尔的那部《自由的幻影》,中心思想就是说人自由是根本不可能的。
也有学者认为这个不只是在讲傀儡,也不是在讲周颙,其实是在讲李纨,她的丈夫去世以后,她所受到的牵连。“名利何曾伴汝身”,她不要名也不要利,年轻守寡,可是“无端被诏出凡尘”。学者的考证说,因为贾兰后来做官,她变成了一品夫人,这些解读我已经不是很喜欢了,因为已经远离文本了。
寄言世俗休轻鄙
我们再看《淮阴怀古》,淮阴这个地方汉代时曾封过一个侯,淮阴侯就是韩信。韩信在历史上一直是个被慨叹的人物,是个非常会打仗的将军,为刘邦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最后刘邦立国之后,一下子就把他给整掉了。
历史上在开国的时候常常会出现这种人,傻乎乎的,很会打仗,帮人家把天下打下来,可是他永远不具备看到“狡兔死,走狗烹”的智慧。薛宝琴到了淮阴,联想到淮阴侯在历史上声势曾经如日中天。“壮士须防恶犬欺”,说你虽是壮士,可是你要小心,有一天那个最卑劣、最卑微的人可能会来整你,最后整淮阴侯的都是那些他平常根本不看在眼里的人。
“三齐位定盖棺时”,当年刘邦在争天下的时候,有段时间势力非常弱,楚霸王项羽当时已经掌握了三分之二的天下。刘邦很会装,假装自己一点都没有称霸天下的野心。然后韩信一路打到了山东一带,他觉得山东打下来,需要有人来治理,就派人去跟刘邦报告说:请允许我暂代齐王。大家知道,“王”一定要皇帝来封,哪有自己称的?这当然也表明韩信确实是一个政治上的笨蛋。使者来传消息的时候,刘邦正在吃饭,听了以后马上说:“抓起来杀掉!”张良在桌子底下踩了刘邦一下,刘邦马上就懂了,说:“何必暂代齐王,就让他做齐王好了。”淮阴侯就这样做了齐王。张良的意思是你不能这个时候整他,因为军权还在他手里,可见这里面全是政治的权谋。可是《红楼梦》却从这种政治争斗中生出了一种巨大的悲凉。
“寄言世俗休轻鄙”,这是作者真正的悲悯,意思是大家不要嘲笑韩信,觉得他是个傻蛋。“一饭之恩死也知”,《史记》里有一个最动人的故事。韩信在少年时非常不得志,没有饭吃,当时有一个漂母,漂母不是人名,就是在河里洗衣服的女人,看韩信饿得实在没有办法,就拿饭给他吃。韩信磕头谢她说:我是个有志向的人,请告诉我你的名字。意思是你住在高雄的哪个区,等我有一天功成名就,一定报答你。结果漂母大骂了他一顿,说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连自己都养不活,我给你饭吃不是因为同情你,只是我多一碗饭给你吃就是了,我为什么要你报恩。
我一直觉得《史记》里写得最精彩的人不是韩信,而是漂母。我在高雄常常能看到这样的人,就是那种在夜市里谋生活的人,他们身上自有一种豁达,会觉得你做你的党政军要员,跟我有什么关系?韩信在遭到巨大陷害时,想到一生对他最好的就是那个漂母,可是他已经不可能知道漂母在哪里了。《史记》中的那个漂母是民间处处可见的一类人。他们没有知识和文化,但却有对生命真正的爱。这是《史记》的传统,也是《红楼梦》的传统,它们告诉你民间的人的可爱,他们偶尔也会被政治利用,可是他们待人始终有人间的同情,不会有那些暗算和权谋。
所以“一饭之恩死也知”,一般人说这是在讲王熙凤,王熙凤不是对刘姥姥好过吗?尤其说“须防恶犬欺”,这个恶犬指的是贾琏,因为贾琏后来休了王熙凤。贾琏本来怕老婆怕得要死,可是等到凤姐没有势力的时候,就要来整她了。我觉得都太牵强。
樗栎应惭万古羞
再看《广陵怀古》,讲的是杨广,就是开凿大运河的隋炀帝。“蝉噪鸦栖转眼过,隋堤风景近如何?”隋炀帝所修建的堤防,当年两岸都是树,夏天的时候蝉鸣鸟栖。其实作者是在感叹,你当年的权力、繁华、声势如此了得,今天如何呢?“只缘占得风流号,惹出纷纷口舌多。”据说杨广当年修运河是为了到江南去看琼花,所以引起历史上许多的非议。
作者对这些口舌之争没多大的兴趣,当然我们知道,隋炀帝的开凿运河跟秦始皇的修长城一样,都是很复杂的历史事件。我们知道,没有秦的长城,就没有大汉的强盛;同样,没有隋的运河,就没有大唐的强盛。因为运河让整个南北方经济贯通,在魏晋南北朝的时候,北方完全被破坏,它的经济能力根本不足以支持一个强大的王朝。运河修通以后,有了江南经济的支撑,才构成了大唐繁华的基础。可是民间对此不是那么了解,修长城会出来一个“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故事,凿运河当然要动用很多民夫,所以老百姓很讨厌这件事情,就认为这个皇帝暴虐无道,只是为了去江南看琼花就修这条河。有学者认为这首诗的谜底是杨木做的牙签。
再看下一个《桃叶渡怀古》,桃叶大家不熟悉,她是王羲之的儿子也是一个大书法家王献之的爱妾,是当时的歌妓,后来被王献之收为妾。“衰草闲花映浅池,桃枝桃叶总分离。”桃叶的出身虽不高贵,可是她跟王献之非常相爱,王献之是世家子弟,爱妾却是一个风尘女子,在那个等级森严的时代,肯定要引起家族的反对和大家的议论。“六朝梁栋多如许”,六朝时代有那么多精英,可是“小照空悬壁上题”。王献之特地用非常美的书法为桃叶的像题诗,并把它挂在墙上。这里讲的是一个很有趣的东西,有人念念不忘的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有的人却认为一生能好好地爱一个我爱的人就够了。一般人觉得这首的谜底是扇子。
下一个《青冢怀古》,“青冢”是指在呼和浩特的昭君墓。它是沙漠中永远长有绿草的一个坟冢,当然这也是传说。因为以蒙古族的习俗,并没有“冢”,像成吉思汗的墓到现在一直找不到,因为按蒙古族的习惯是墓葬以后要让马在上面跑,把整个地踏平,根本无法知道墓冢到底在哪里。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墓葬的习俗,“青冢”是汉族人为表达对王昭君的怀念,而假造出来的古迹。其实假造古迹的问题一直存在,很多人认为苏东坡悼念了半天的那个赤壁也是假的,可是这并不影响《赤壁赋》是文学名篇。因为“怀古”本来就是怀念每个人的心中之古,跟那个地方是真是假并没有多大关系。
“黑水茫茫咽不流”,在北方的雪地里水看上去是黑的,所以黑水一般用来形容北方的水流。南方的水在绿色的草地里,看上去是白色的。“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拨尽曲中愁。”这里让人联想到昭君出塞时不断弹奏着的凄冷的琵琶声。“汉家制度诚堪叹,樗栎应惭万古羞。”大汉用把女人嫁给匈奴的和亲政策来避免战争,是非常可笑的,“樗栎”是那种可以做栋梁的大树,意思是那些国家的文武栋梁,一遇事情就当缩头乌龟,应该觉得很羞愧才是。在后来的《昭君出塞》这出戏里,昭君最后一次见汉元帝,面对两边的文武大臣,昭君就抱怨说:“满朝文武皆无用,却要我红粉去和藩。”可见戏剧中有时候也隐藏着很尖锐的政治批判。
这首诗的谜底是墨斗,现在很多年轻朋友大概都没有见过。古代盖房子的时候,要在墨斗里装上墨汁,从里面拉出一条线,在要锯开的木头上打直线用。也有人说是隐喻《红楼梦》里面十二金钗副册里的“香菱”。
不在梅边在柳边
接下来就到了《马嵬怀古》,马嵬在陕西,是安史之乱后杨玉环被赐死的地方。我到这个地方是在1988年,也是因为《长恨歌》跑去的。如今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有时候是因为文学才产生了古迹。读了《长恨歌》,大家都觉得如果没有一个东西去凭吊一下,心里会很不安,最后它就变成一个文学的结局了。所以每个到现场的人都能看到杨贵妃的墓上有特别多的文人题壁,大家在用各种的题诗来慨叹这件事情。
“寂寞脂痕渍汗光”,只有回到文本,你才能发现薛宝琴这个句子有多漂亮,我们在《长恨歌》里曾读到洗过温泉的杨玉环“侍儿扶起娇无力”,也说到“温泉水滑洗凝脂”。这里的“寂寞脂痕渍汗光”,就是指泡过温泉以后稍有点流汗,以致皮肤上有微微的光泽。“温柔一旦付东洋”,说的是当年皇帝对她的宠爱,我们知道李隆基认识杨玉环的时候已经五十几岁,杨玉环只有十六岁,本来是他的儿媳妇。所以他们的爱情非常特别,更像是疼爱的感觉。我一直认为李隆基有中年危机,年轻时靠政变登基,然后是“开元之治”,一直致力于国事,到了五十七岁忽然意识到自己一辈子都没有好好爱过一个人,便谈了一场发疯般的恋爱。中年人的爱情都很有毁灭性,他爱了一个完全不该爱的女子,从世俗的角度来讲,他就是疼她,完全娇宠她;可是一旦仗打起来以后,却连保护她的能力都没有。“只因遗得风流迹,此日衣衾尚有香”。
在《长生殿》这个戏里,杨玉环的尸体最后化成仙走了,留下了一个香囊,这个香囊是当年唐明皇送给她的。唐明皇路过这个地方的时候,打开棺木还能拿到一个香囊做留念。这首诗的谜底就是锦香囊。有人认为这一段是在讲秦可卿,秦可卿是十二金钗里最先死掉的,可是她的魂魄好像一直留在这个故事里。
下面的这两首可能是最重要的,因为宝钗跟黛玉对这两首诗意见不同。因为这两首诗中所怀之古不是史书所载的,“蒲东寺”是《西厢记》里的寺名,所以《蒲东寺怀古》其实是小说里的地方,历史上并没有红娘,也没有崔莺莺,更没有张君瑞,可是显然这些戏剧对小孩子的影响非常大。她说:“小红骨贱最身轻”,红娘是一个小丫头,身份卑贱,是在社会最底层的人。这个“轻”就是让人觉得她没有身份,没有重量;可是这个“轻”也指自由,指不受礼教的束缚。红娘后来之所以变成元朝以后中国文化中很重要的一个角色,是因为她带动了全社会的婚姻和恋爱的自由。
多年以来大家最喜欢的角色就是红娘,相反,那个崔莺莺呆呆的,典型的那种北一女中最好的学生模样。红娘总跟她说:“你既然爱,你为什么不大胆地说出来。”可崔莺莺永远不敢,因为母亲礼教太严。最后红娘就帮助张君瑞翻墙到女生宿舍去找崔莺莺。我们很难理解这个故事为什么在当时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因为今天男生到女生宿舍大家都司空见惯了,可是古代时红娘这个角色真的是有很大的革命性。
“私掖偷携强撮成。”红娘扮演了一个把一对相爱的人拉在一起的角色。这里有点批判中产阶级的这些贵公子、小姐,每天在那边弄首诗传来传去的,干吗不大胆一点?“虽被夫人时吊起”,老夫人知道后,就把红娘吊起来打,但是“已经勾引彼同行”,红娘用自己的牺牲成全了一段美满的姻缘。这个谜底是红颜色的放天灯,台湾现在也还有,就是利用热气的物理现象把灯放飞起来。
也有人认为这里讲的是跳井自杀的丫头金钏儿,金钏儿是宝玉一直非常怀念的一个女孩,其实他只是对金钏儿流露了一点点爱意,结果王夫人就把金钏儿给逼死了。所以宝玉一直对金钏儿这个丫头有很大的抱歉,这里用红娘来暗示。
下面是《梅花观怀古》,此观取材于近几年很红的戏剧《牡丹亭》,“不在梅边在柳边”,就是《牡丹亭》里的句子。《牡丹亭》对《红楼梦》影响非常大,在《牡丹亭》当中,汤显祖写了十六岁的杜丽娘长期受到礼教的约束,最后因为一次游园,在梦中遇到了一个叫柳梦梅的男子来跟她做爱,她的身体得到了极大的喜悦跟温暖,她因此决定以死亡来成全这场爱情。其实这是明朝的一个巨大的悲剧,当时所有的女性、所有的爱情都处在完全被荒废的状态,只能等待父母来安排婚姻。《牡丹亭》的后来是神话故事,杜丽娘从棺木里重新复活,又跟柳梦梅在一起了。所以这里讲道:“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舍画婵娟。”全本的《牡丹亭》有一折叫《拾画》,杜丽娘在死前画了一张像,卷起来放在了梅树底下,她知道那个男孩子一定会在某一世来这里看到这张画。最后柳梦梅来了就一直对着画呼唤,杜丽娘由此复活了。
在那个爱情受到极大压抑的时代里,人会用这样的方法去呼唤自己心爱的女子。所以《拾画》、《叫画》是《牡丹亭》里非常重要的两折,“团圆莫忆春香到”,“团圆”,就是他们最后终于见面了,重新在一起了。“春香”是《牡丹亭》里一个丫头,性格有点儿像红娘。有趣的是,在礼教严格的社会里,能够大胆突破封建礼教的常常是丫头,红娘和春香在舞台上都活泼得不得了,扑蝶、采花的都是丫头,小姐却经常是坐在那里完全不动。宋元以后戏剧的主角多是丫头而不是小姐。最后一句是:“一别西风又一年。”
一般学者认为最后一段是在讲林黛玉。可是我还是想重复刚才提到的,十首诗现在看完了,大家看到它错综复杂地在讲许多生命的关系,其实我觉得它是作者对自己生命的十种感叹,只是借着薛宝琴的口中说出来而已,所以大家要特别注意其中若即若离的关系。
情爱的自主
比较重要的部分是在下面。读完后,大家都说真是妙极了,可宝钗的意见不同。宝钗说:“前八首都是史鉴上有据的;后二首却无考,我们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两首为是。”意思是前面八个人都是历史上有的人,后面两个没有,她认为没有历史依据的东西是不可靠的,就说不如另外再作两首。黛玉马上拦住说:“这宝姐姐也忒‘胶柱鼓瑟’,矫揉造作了。”“胶柱鼓瑟”是现在已不大用的一个成语,就是明明瑟上调音的短柱用胶粘固起来了,还要再继续弹。这八个字骂得蛮厉害的,意思是你也太较真儿了,这里能看出黛玉跟宝钗的生命态度明显不同。
黛玉觉得生命就是一种率性的自在,宝钗则有很多的束缚跟限制;如果说宝钗是已经用缰绳勒好的马,那黛玉就是没有任何羁绊的马。所以她批评宝钗说:“这两首虽于史鉴上无考,咱们虽不曾看这些外传,不知底里。”“外传”是指不该看的禁书,其实黛玉已经看过了。“难道咱们连两本戏也没见过不成?”就是这两首都是跟戏剧有关的,当时看戏就看《西厢记》和《牡丹亭》。“那三岁的孩子也知道,何况咱们?”探春道:“这话正是了。”探春跟黛玉站在一边,认为没必要计较到底有据无据。
李纨又道:“况且他原走到这个地方的。这两件事虽无考,古往今来,以讹传讹,好事者竟故意弄出这古迹来以愚人。”因为你喜欢文学,最后那个东西就会越传越多,变成真的。我们知道,《达•芬奇密码》一出,现在已经有好多旅行团去找其中那些地方了。有时候真的很奇怪,文学会引发人创造出新的东西,我们知道《红楼梦》里创造了一个大观园,对于作者来说,那肯定是一个虚幻的世界,可现在在上海、北京都有大观园了。
“比如那年上京的时节,单是关夫子的坟,倒见了三四处。”关羽只死了一次,怎么会有三四个坟?李纨认为是很多人穿凿附会弄出来的,所以她说:“况且又并不是看了《西厢记》、《牡丹亭》的词曲,怕看了邪书。这竟无妨,只管留着。”这一句话也很有趣,在李纨的心目当中,十几岁的孩子是不该读《西厢记》和《牡丹亭》的。今天在古典文学当中最伟大的作品,在三百年前竟是禁书。所以,我相信眼下被禁的电影,大概过不了多久就会变成经典。有时候人真的很奇怪,当某个文化中的先锋者要去触摸人性中最好的东西时,大家起初是害怕的。从《西厢记》到《牡丹亭》,一直在讲人对于情爱的自主能不能找回来,可是我们用了差不多一千年才真正找到,这真是蛮悲惨的一件事。
如果《会真记》是在唐朝时就有的,真的超过一千年了,我们对青春和爱的追求,竟然争取了一千年才得到。所以今天我们还要争取的一些东西,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够得到。所以我说真要弄清这十首诗的意义,恐怕结尾的这些讨论才更重要。
对比荒谬的写实手法
第五十一回的后半部,是我自己非常喜欢的片断。这个喜欢是因为在一部长篇小说里,当作者使大家陷入一种谜语的迷惑当中时,忽然又峰回路转,回到了非常现实的生活。我想,这种写法本身非常有趣,就像我们读一本推理小说,特别希望早点儿知道结局,破解密码的过程中会有一种快乐,可是同时我们会发现作者可能希望我们多一点时间停留在密码本身,因为那个密码可能就是一个生命现象。也许我们的生命最后都有一个结局,人的生命是每一分、每一秒积累起来的,可是我们常常会想知道生命的结局到底是什么?但当你一直想看生命结局的时候,反而把眼前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虚度了,没有机会真正享受生命的本质。
所以作者在谜语的茫然跟迷惑里,忽然跳回了现实。大家在吃饭,袭人的哥哥花自芳来说妈妈病重,要请袭人回去。这个事件既可以说是偶发的,也可以说是作者有意安排的。在这部长篇小说里,我们总在猜测所有人的结局,但任何猜测都不如回过头来打量生命本身。
我常说《红楼梦》是可以衍发出很多短篇小说的,这一段如果拉出来,就是一篇非常精彩的小说。袭人的家里很穷,穷到最后只好把女儿卖了做丫头,拿到一笔钱。之前我们知道袭人回过家,家里说现在日子还好,要不要把你赎回来嫁人?袭人不肯,她觉得你们当年狠心把我卖掉,幸好运气还不错,能跟宝玉在一起。袭人对母亲大概是又爱又恨,因为人生本来就很错综复杂。现在母亲病重,袭人心里一定是百感交集,但作者没有多写这个事件,只讲王夫人说人家母女一场,应该让她回去送终,接下来就把事情交给王熙凤办理。
如果在今天我们接到这样的电话,说最亲的人在ICU(重症加护病房),肯定会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可贾家的一个丫头出门还要检查穿的衣服、坐的车够不够排场。这个场景很奇怪,你会发现当所有的事情都变成礼教的时候,人性里面最单纯的东西其实已经被转移了。读这一段时,大家可能会觉得很荒谬:一方面是作者真的写得好极了,从来没有人能把一件衣服描写得这么细,王熙凤仔仔细细地检查袭人穿了什么衣服,带了什么样的包袱,有没有丢贾家的脸;另一方面大家知道袭人回去是给母亲送终的,情况非常紧急,都不知还能不能见上最后一面,竟然还要顾及排场。作者把两个荒谬陡然地写在一起,这大概就是最好的写实文学。
袭人回家的行头
“因有人回王夫人说:‘袭人的哥哥花自芳进来说,他母亲病了,想他女儿。他求恩典,接袭人家去走走。’”“恩典”是说照例是没有这种假的,看是不是能够特别恩准袭人回家走一趟。王夫人听了,便说:“人家母女一场,岂有不许他去的。”就叫凤姐来,命她看看怎么处理。
“凤姐答应了,回至房中,便命周瑞家的去告诉袭人原故。又吩咐周瑞家的:‘再将跟着出门的媳妇传一个,你们两个人,再带两个小丫头子,跟了袭人去。外派四个有年纪跟车的。要一辆大车,你们带着坐;要一辆小车,给丫头们坐。’”
有没有发现,有两个老妈子、两个丫头,还有四个跟车的人,一共八个人了。而且很明显,车子是有等级的,为了摆排场,袭人要坐一辆大车——加长型“凯迪拉克”,另外还要有一辆小车给丫头们坐。很明显地能看出阶级跟身份,袭人也是丫头,可她是个大丫头,所以车子是比较考究的大车。后面跟着的小丫头,车子是小的。
周瑞家的答应了,才要去,凤姐又说:“那袭人是个省事的。”“省事”的意思是说袭人不喜欢招摇,很内敛。不像有的人一听说让她坐大车了,就恨不得满头都插了钻石出来。所以凤姐又特别交代:“你告诉他说我的话:叫他穿几件颜色好衣服。好衣裳大大的包一包袱拿着。包袱也要好的……”意思是连那个行李箱都要LV的。这完全都是讲排场,你袭人平常喜欢穿得朴素那是你的事,你现在出去是代表贾家,一定要穿得体面,连手炉也要拿好的。王熙凤还是不放心,又嘱咐:“临走时,叫他先来,我瞧瞧。”周瑞家答应了。
去了“半日”,你看母亲已经要临终了,竟然还要装扮半天。“果见袭人穿戴了来了,两个丫头与周瑞家的拿着手炉与衣包。凤姐看袭人头上戴着几枝金钗珠钏,倒华丽。”平常袭人是不打扮的,就因为凤姐特别交代,才特地戴了些金银珠宝钗环在头上。“又看身上穿着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桃红色的,上面有百子的刻丝,这个“刻”有时候写成“缂”,是古代一种很特殊的纺织方法,后来这种东西越来越少,只有皇宫里才有,是当时非常讲究的一种料子。袭人下穿“葱绿盘金彩绣锦裙”,注意这种搭配——桃红配葱绿,“外面穿着青缎灰鼠皮褂”。凤姐有点儿满意:“这三件衣裳都是太太赏的,倒是好的;但只这褂子太素了些,如今穿着也冷,你该穿一件大毛的。”袭人笑着说:“太太就给了这灰鼠的,还有一件银鼠的。说赶年下再给大毛的,还没有得呢。”
凤姐说:“我倒有一件大毛的,我嫌风毛出的不好了,正要改去。”“风毛”这两个字大家不太容易懂,当时贵妇人穿的皮草,表面是丝绸,毛是在里面的,不像我们现在看到的西方的那种皮草,古代多高级的皮草毛都是衬在里面的,但还是想要别人知道我的这件衣服的毛有多好,是不是?那就需要在衣袖的边上用小梳子梳出一点毛来,这种工艺叫“风毛”。王熙凤觉得自己那件大毛的衣服,毛风得不够漂亮,所以就说:“也罢,先给你穿去。等年下太太给你作的时节再作罢,只当你还我的一样。”大家都笑着说:“奶奶惯会说这话。”王熙凤作为管家有一点大气,她的出身决定了她的见识,特别知道什么时候该大方。前面我们知道王熙凤随便伪造了一份文书,帮人打了一个官司就拿了三千两的银子,所以她根本不会在意这种小钱。
旁边人就赞美她说:“成年家大手大脚的,替太太不知背地里赔垫了多少东西。真真赔的是说不出来的,那里又和太太算去?偏这会子又说这小器话取笑儿来了。”其实她在开玩笑了,她就是等于把这件衣服给了袭人了。让大家觉得王熙凤作为管家,私下里贴进了自己的很多钱。可是我们知道她也挪用公款放高利贷的,对不对?所以《红楼梦》很有趣,每个角色都是复杂的,能让你同时看到一个人身上的很多面。
凤姐笑着说:“太太那里想的到这些?究竟这又不是正经事,再不照管,也是大家的体面。说不得我自己吃些亏,把众人打扮体统了,宁可我得个好名儿也罢了。”王熙凤的意思是,如果我是一个企业的经理,我的员工出去穿得破破烂烂的,我有什么好看的?她说,如果你们“一个一个像‘烧糊了卷子’似的,人先笑话我,说我当家倒把人弄出个花子来了”。大家听了,都叹道:“谁似奶奶这样圣明!在上体贴太太,在下又疼顾下人。”这是拍马屁的话,大家当着面在奉承王熙凤。
“一面说,一面只见凤姐命平儿将昨日那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拿出来,与了袭人。”石青色有点像我们今天说的深蓝色,蓝到有点接近黑了。“天马”是带翅膀的马,“团花”是用同色的丝织出的暗纹,要在特别的光线下才能看清楚。然后“又看包袱”,就是检查了一下行李箱,行李箱是不是名牌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见袭人“只得一个弹墨花绫水红绸里的夹包袱,里面只包着两件半旧棉袄与皮褂子。凤姐又命平儿把一个玉色绸里的哆啰呢包袱拿出来”,相当于换了一个行李箱,“又命包上一件雪褂子”。雪褂子是很特别的那种料子,外面可能是羽纱的,雪落到上面很容易滑掉,有点儿像我们现在的羽绒服。
袭人回家探母病的排场
平儿去拿了出来,一件是半旧大红猩猩毡的,一件是大红半旧羽纱的。袭人说:“一件就当不起了。”平儿笑道:“你拿这猩猩毡的。把这件顺手带出来,叫人给邢大姑娘送去。昨儿那么大雪,人人都穿着,不是猩猩毡就是羽缎羽纱的,十来件大红衣裳,映着大雪好不齐整。就只他穿着那件旧毡斗篷,越发显的拱肩缩背,好不可怜见的。如今把这件给他罢。”这一段非常重要,王熙凤的私人秘书平儿自己做主拿了一件衣服给邢岫烟。因为邢岫烟家里很穷,邢夫人又不太会照顾人,在雪地里只穿了一件旧褂子,平儿看了觉得不忍,就此送了一件衣服给她。王熙凤的表现很有趣,她说:“我的东西,他私自就要给人。我一个花还不够,再添上你提着,更好了!”其实她是在赞美平儿帮她把事情做得周到体面。
这一段虽然是写袭人回家,但实际上写出了贾家管理中的某些非常复杂的人际关系。我敢说在今天,如果不是特别能干和得到真正信任的助理恐怕都不敢做这样的事。
大家就笑着说:“这都是奶奶素日孝敬太太,疼爱下人。若是奶奶素日是小器的,只以东西为事,不顾下人的,姑娘那里敢这样。”大家同时赞美了两个人,是因为你做经理很大方,你的特别助理知道你的个性,才敢做这件事情。凤姐说:“所以知道我的心的,也就是他还知三分罢了。”我想一个当经理的人,手底下的员工大多总是在那边指指点点说他小器、吝啬,大概很少有员工对自己的年终奖金会满意。王熙凤感慨只有平儿对她有所了解。
然后她又嘱咐袭人:“你妈要好了,就罢;要不中用了,只管住下,打发人来回我”。注意,这是一个交代,意思是不要急着回来,因为这个假要怎么批我也不知道。可能两天、可能三天,根本没有准儿。袭人是宝玉的丫头,她不在的话,王熙凤必须要安排其他的人,所以她说你可以继续请假,可是务必要回报一声。贾家真的完全像一个企业,丫头回家这件事情也不是随便讲讲就行的。如果母亲过世了该怎么办?意思是说你今天回去探病并没打算住下,可是如果人真不中用了,你要住下来,就得告诉我,我立刻派人给你送铺盖去。她下面还特别交代,不可以用家里的铺盖和梳头的东西,因为不干净。挺吓人的吧?今天如果你家的菲佣要到医院去看她母亲,我们肯定不会送铺盖卷去。
凤姐又吩咐周瑞家的说:“你们自然是知道这里的规矩的,也不用我嘱咐了。”这是最厉害的话,意思是说平常都训练有素,不用再一一交代。周瑞家的答应说:“都知道。我们这去到那里,总叫他们的人回避。”袭人是不能随便让人看到的,虽然只是贾家的丫头。她回自己的娘家,所有的男人都要回避。她要见母亲,另外的客人也要回避。“若住下,必是另要一两间房子。”也不能跟其他的人住在一起。“说着,跟了袭人出去了,吩咐小厮预备灯笼,遂坐车往花自芳家来,不在话下。”
我们刚才提到,袭人是宝玉房里的大丫头,宝玉大大小小的事全是袭人在安排。袭人一走,宝玉的房里就有点乱套了,剩下的得力的丫头是麝月和晴雯,接下来的戏就转到了麝月、晴雯的身上。
袭人不在的混乱状态
这里凤姐又将怡红院的嬷嬷叫来两个,特别交代说:“袭人只怕不能来家了,你们素日知道那些大丫头们,那两个知好歹,派出来在宝玉屋里上夜。”“上夜”就是值夜班,晚上要照顾宝玉。“你们也好生照管着,别由着宝玉胡闹。”宝玉还是十几岁的小孩子,怕袭人不在,没有人管他,两个妈妈就答应着去了,一时来回说:“派了晴雯和麝月在屋里,我们四个人原是轮流着带管上夜的。”凤姐听了点头,又说道:“晚上催他早睡,早上催他早起。”老嬷嬷们答应了,回园去了。“一时果有周瑞家的带了信回凤姐说:‘袭人之母病已挺床’。”“挺床”就是说人已经不行了。凤姐回明了王夫人,一面派人到大观园去拿袭人的铺盖妆奁。
“宝玉看着晴雯、麝月二人打点妥当,送去之后,晴雯、麝月皆卸罢残妆。”因为丫头们白天要涂水粉、胭脂,晚上睡觉前就要卸妆,完全像演员一样。“晴雯只在熏笼上围坐”,熏笼是一种香炉,上面有个雕空的盖子,晴雯怕冷,就抱着熏笼取暖,熏笼平常是要把衣服搭在上面熏香用的。
麝月就笑着说:“你今儿别装小姐了,我劝你也动一动儿。”可见袭人不在,宝玉房里的事情就没有人做了。这个晴雯从来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点儿懒懒的,袭人一不在,就只有麝月一个人在忙,所以她就骂晴雯,让她也动一动。后面我们会看到晴雯的个性很特别,她真正体现能力的时候是帮宝玉补雀金裘。在晴雯看来,我平常疏远一点没有关系,真正到了该两肋插刀的时候,我才是那个见义勇为的人。所以她就在那边开玩笑:“等你们都去尽了,我再动不迟。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意思说反正你们可以服侍,我就装装小姐吧!麝月笑道:“好姐姐,我铺床,你把那穿衣镜的套子放下来,上头的划子划上,你的身量比我高些。”宝玉的房里有一个大穿衣镜,就像今天高级饭店里的那种跟人大小一样的穿衣镜,中国当时还没有能力做这么大的玻璃,这种穿衣镜是从西洋进口的。古代有一种迷信,觉得镜子会把人的魂魄摄掉,所以晚上镜子要用一个布套盖起来。我记得我们小时候也有这个习惯,家里面的镜子是有镜套的,讲究的人家还会在镜套上面绣花。
麝月拜托她,晴雯“哎”了一声,笑道:“人家才坐暖和了,你就来闹。”
宝玉对丫头的体贴
“此时宝玉坐着纳闷,想袭人之母不知是死是活。”宝玉很牵挂袭人,不是因为自己没有人照顾了,而是在想袭人的母亲到底是死是活?袭人心情会不会很不好?宝玉完全像个菩萨,他对所有的生命都有所牵挂,如果用一种世俗的标准来评判宝玉爱谁不爱谁,大概是永远无法读懂《红楼梦》的。宝玉“忽听见晴雯如此说,便自己起身出去,放下镜套,划上消息”。宝玉很有趣,绝大多数的主人在这个时候就会骂晴雯说,我一个月拿多少钱给你,你还不帮我做事。可是宝玉没有,他干脆自己把这件事做了。
我想这都是《红楼梦》里非常奇特的地方,因为在那个时代的这种家族,一个丫头回家就有这么大的排场。这个少爷被服侍的程度就可想而知了,可是宝玉并没有被这种服侍“奴役”,我说的奴役是指人在被许多规矩服侍的时候,反而会被服侍控制。他自己的能力会因此丧失。就像我今天有洗衣机、洗碗机,随时可以用这些机器来帮助我。可是我跟朋友讲,最好的瓷器,我是绝对不会用洗碗机去洗,对我来说洗那个瓷器是最大的快乐,或者我最喜欢的在威尼斯买的纯麻的衬衫,我是绝对不会丢到洗衣机里去洗的,对我来说,我觉得洗它是很快乐的事。很多时候能做自己的主人是件非常快乐的事。
宝玉走进来笑道:“你们暖和罢,都完了。”晴雯大概有点不好意思了,怎么能让主人自己去做事呢,所以晴雯笑道:“终究暖和不成的,我又想起来汤婆子还没拿来呢。”古代有一种金属的罐子里面装了热水,外面包了布,晚上睡觉时放在被子里暖脚用的,有点像今天的热水袋,叫汤婆子。麝月说:“这难为你想着!他素日又不要汤婆子,咱们那熏笼上又暖和,比不得那屋里炕冷,今儿可不用。”大家有没有注意麝月她们的对话,这些事情平常都是袭人做的,现在袭人不在,大家有点乱了手脚,晴雯根本不知道宝玉用不用汤婆子。这里是暗示袭人回家后这个房里的状况,宝玉说:“你们两个都在那上头睡了,我这外边没个人,怪怕的,一夜也睡不着。”晴雯说:“我是在这里睡的,麝月你往他那外边睡去。”说话之间,“天已二更……二人方睡”。你看,凤姐一直交代说要早点睡,根本没有用。
如果是袭人在的话,这些事情早就打点好了。因为袭人不在,大家就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晴雯自在熏笼上,麝月便在暖阁外边。”
“至三更以后,宝玉睡梦之中,便叫袭人。”这个小孩子因为跟袭人很亲,有什么事情就习惯叫袭人。“叫了两声,无人答应,自己醒了,方想起袭人不在家,自己也好笑起来。”人就是这样,最亲的人如果不缺席你很难知道他的重要。如果他一直在那里,你根本不觉得,一旦缺席,你才知道这个人对你有多重要。“晴雯已醒,因叫唤麝月道:‘连我都醒了,他守在旁边还不知道,真是个挺死尸的。’”晴雯说话很直,常常伤人。
“麝月翻身打个哈欠”,她根本没有睡着,笑道:“他叫袭人,与我什么相干!”这个小丫头有点吃醋了,心说反正照顾他的是袭人,他叫来叫去也是袭人,我干吗理他。这其中虽说有点小小的嫉妒,可是也没有多严重,还有一点在嘲笑宝玉,因问:“作什么!”宝玉道:“要吃茶”,麝月忙起来,只穿了一件红绸小棉袄儿。宝玉道:“披了我的袄儿再去,仔细冷着。”注意这个对话,因为从暖被窝里冷不丁起来很容易受凉,所以细心地关照。“麝月听说,回手便把宝玉披着起夜的一件貂颏满襟暖袄披上”,大概有点像我们今天的浴袍。“貂”是貂皮,“颏”是下巴,貂的下巴上的毛是最软的;满襟不是中间开襟,是包过来的大襟。因为是晚上起夜披的衣服,应该是最轻最暖的。
大家看她倒茶前的描写,你不能在那边挖了鼻孔又挖耳朵,然后就给主人倒茶。麝月先“下去向盆内洗洗手,先倒了一钟温水,拿了大漱盂,宝玉漱了口”。因为睡了半夜,嘴巴里面有味道,不能直接喝茶。“然后才向茶格上取了茶碗,先用温水荡了一荡,向暖壶中倒了半碗茶,递与宝玉吃了;自己也漱了一漱,吃了半碗。”
这些细节是文学里最有趣的,现在小孩子的作文就是因为缺乏细节。我有时候也很同情现在的孩子们,因为我们的生活中已经没有这样的细节了。讲究喝茶的人,杯子是一定要先烫一烫的。因为杯子的温度本身与茶的味道是有关系的,只有到了一定的温度,茶的气味才会出来。在这么冷的雪天,如果杯子是冷的,热茶一倒进去,气一下子就被凝注了。这些小细节都是作者平常观察到的,一定是生活里真有,才能够被描写出来。
晴雯不是躺在床上吗,她就求麝月:“好妹妹,也赏我一口儿呢。”麝月就骂她了:“越发上脸儿了!”意思是说你真把自己当小姐了吗?晴雯笑道:“好妹妹,明儿晚上你别动,我伏侍你一夜,如何?”这里面有一种很有趣的东西,我们平常觉得这里有主人跟丫头的分别,可晴雯的意思是说,现在我需要你服侍我,明天晚上我服侍你,主人、丫头也轮流着做。其实十几岁的孩子没有那种等级的观念,会觉得谁需要我,我就服侍谁。
生命美丽的时刻
平常晴雯总是懒懒的,不想做事,不喜欢献殷勤。这种人其实常常会很吃亏,大家也会觉得她爱偷懒,可接下来大家会看到她补裘的时候,可以补到整个人都晕倒。其实我们身边有时候也有这类的朋友,平常可能不会说好听的,甚至不饶人,常常让你觉得这个人好讨厌;可是在危难的时候,给你最大支持跟帮助的可能就是这样的人,正所谓“心直口快,面冷心热”。
“麝月听说,只得也伏侍他漱了口,倒了半碗茶与他吃了。”这是《红楼梦》里让人越读越喜欢的片断,它让人回忆起自己青春里最快乐的时刻,天真烂漫,任何名利等级的概念都没有。就是人对人,包括你要喝茶,我就帮你倒一碗茶的那种关系,这种记忆很美好。而这种青春里的天真烂漫,进入成人世界的职场就不见了。你再也不敢相信人跟人之间还可以这么天真,这一段完全是在写三个小孩子之间的一种来往。
麝月笑道:“你们两个别睡,说着话儿,我出去走走回来。”这么晚了,她还要出去走走。晴雯笑道:“外头有个鬼等着你呢。”这特别像我们初中时说的话,每次露营的时候,有人不睡觉要出去,就有人会说外面有一个鬼等你。宝玉道:“外头自然有大月亮的,我们说着话,你只管去。”宝玉对于人去欣赏美丽的东西是非常鼓励的,他觉得麝月是要看夜晚的月色。其实雪夜的月光是最美的。我们总说宝玉像菩萨,其实菩萨是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能体贴人心的。他觉得麝月已经起来了,又披了这么暖的衣服,出去看看月光是件好事。
“麝月便开了后房门,揭起毡帘一看,果然好月色。”生命中这样的时刻其实是非常美的,跟你是主人、还是丫头无关,关键是他能看到生命里最美的这个部分。有时候我们发现知识再多,学位再高都不见得会欣赏好月色,可是这个丫头在这个晚上看到了,而且宝玉也鼓励她去看。
晴雯等她出去就要来吓唬她。这也是我们在初中时常做的事,一个人去上厕所,我们就去吓他。那个时候好奇怪,现在想起来蛮病态的。很多人常常在半夜知道人家要去上厕所,就拿一个白被单,先站到厕所里去,好多同学都被吓哭了。现在想起来初中宿舍里每天都特别喜欢玩这种游戏。
本来晴雯喝茶自己都懒得起来,现在要出去吓唬人就变得好高兴。噼里啪啦就起来了,“仗着素日比别人气壮,不畏寒冷,也不披衣,只穿着小袄,便蹑手蹑脚的下了熏笼,随后出来”。
宝玉就赶快劝她:“罢呀!冻着不是玩的!”因为宝玉知道外面有多冷,一个女孩子穿着那样的睡衣的小袄出去,是会冻病的。“晴雯只摆手”,叫他不要讲话,随后去了。“将出房门,忽然一阵微风,只觉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森然。心下自思道:‘怪道人说热身子不可被风吹,这一冷果然利害,一面正要唬麝月,只听宝玉在内高声说道:‘晴雯出去了!’”注意,宝玉在警告麝月,其实不是担心麝月被吓到,而是因为害怕晴雯被冻着。晴雯忙回身进来,笑道:“那里就唬死了他了?偏你就蝎蝎螫螫老婆汉像的!”就是婆婆妈妈的意思。
宝玉笑道:“倒不为唬坏了他,头一件你冻着也不好;二则他不防,不免一唬,倘或惊醒了别人,不说咱们是玩意儿,反倒说袭人才去了一夜,你们就见神见鬼的……”意思是说你看袭人才一天不在家,你们就闹成这个样子,都三更半夜了还不睡觉,这里面有宝玉的很多体贴跟担待。他叫晴雯“你来把我这边的被掖一掖”,注意这句话,大家肯定认为是宝玉觉得脖子那个地方冷,其实他是想看看晴雯是不是被冻到了。我常说对人真正的关心是“体贴”,是身体的彼此贴近,可是这种贴近常常被误解成猥亵,其实体贴跟关心是同一个东西,甚至可以说体贴是关心的基础,宝玉对人的体贴从来都是身体的。
“晴雯听说,便上来掖了一掖,伸手进去就渥一渥。宝玉笑道:‘好冷手!我说看冻着。’”注意,宝玉已经握到了晴雯的手。“一面又见晴雯两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摸了一摸,也觉冰冷。”宝玉道:“快进被来渥渥罢。”其实就是立刻把自己的被子拉开让晴雯赶快钻进被子里来。
这是《红楼梦》里最不容易理解的地方,很多人觉得一个女佣忽然钻到男主人的被窝里简直不可思议,在今天一定会有不得了的新闻报道出来。作者的写法非常奇特,此时的宝玉完全没有男女之防,只是觉得有人在这个时候很冷,他的被窝是暖和的,就叫她赶快进来渥一下,他始终有前面提到的那种对人的体贴。
我相信这世间大概有两种人,一种人是看得懂这一段的,从中看到的是非常高贵的情操;另一种是看不懂的,看到的只能是猥亵。就像看蔡明亮的《天边一朵云》也有两种人一样。可是对这种情操的领悟恐怕需要个人的缘分。之所以强调这一段,是因为早些年一直不明白宝玉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动作,而最近几年读《红楼梦》,这是最能打动我的一段。
晴雯生病看医生
作者还对此有所强调。“一语未了,只听‘咯噔’一声门响,麝月慌慌张张的笑进来,说道:‘唬了我一跳好的,黑影子里,山子石后头,只见一个人蹲着。我才要叫喊,原来是那个大锦鸡。见了人一飞,飞到亮处来,我才看真了。若冒冒失失一嚷,倒闹起人来了。’”人在晚上的时候,容易疑神疑鬼,看那个石头越看越像一个人。一面说,一面洗手,又笑说道:“晴雯出去了,我怎么不见?一定是要唬我去了。”宝玉笑道:“这不是他,在这里渥呢!”作者其实是第二次提醒我们,晴雯真的睡在宝玉的被子里。“我若不嚷的快,可是倒唬你一跳。”
这一段,作者竟然轻描淡写到这种程度,我相信这跟作者自身的情操有关。有的小说写到这里,大概不知道该怎么去渲染了,大概会去写宝玉的情欲什么的,可作者在这里表现的,没有一丝的欲望的成分,只有人对人的关心。我相信这是《红楼梦》作为一部伟大的文学著作最动人的部分。如今不少的读者已经被当下的媒体教坏了,他们在看人的关系的时候,根本无法理解其中的情操,甚至已经不相信人还会有这种纯粹了。这恰恰是《红楼梦》最该细看的地方。
麝月“一面说,一面仍旧回自己被中去。麝月道:‘你就这么“跑解马”的打扮儿,伶伶俐俐的出去了不成?’”“跑解马”是指舞台上那种又短又小的衣服。宝玉说:“可不就这么出去了。”麝月道:“你要死,不拣好日子!你出去白站站,把皮不冻破了你的!”麝月是披了一件宝玉的暖袄出去的,她知道外边有多冷。
说着,麝月又将大火盆上的铜罩揭开,拿灰铲把熟炭埋了一埋,“拈了两块素香来,放在火盆内,仍旧罩上,至屏后重剔亮了灯,方才睡下。晴雯因方才一冷,如今又一暖,不觉打了两个喷嚏。宝玉叹道:‘如何?到底伤了风了。’”
接下来就讲到了晴雯看病,我觉得这也是《红楼梦》里的绝笔。本来嘛,一个丫头看病,直接去门诊部,把医保卡一刷就好了,可是宝玉却请了一个医生来。本来贾家有固定的太医——王太医,是个很稳重的老医生。可是这天王太医有事不在,来的是个刚从医学院毕业的年轻医生,他还没看到人,只是看到晴雯留着的两个染红的长指甲的手就脸红心跳,全身冒汗。
这时候我们才知道晴雯留了两个这么长的红指甲,这么长的指甲是不太可能做家事的,所以晴雯大概每天就像小姐一样懒懒地靠在那里。在这里看到作者对指甲的描写,给人的感觉有点颓废,你会奇怪怎么会写到一个丫头的指甲?后面我们才知道作者有非常精彩的部分和这里呼应,在晴雯被冤枉并赶出贾家病死之前,宝玉赶去看她。她就咬断这两个指甲,放在了宝玉的手里,表示我跟你今生无缘,就留着这个指甲做纪念吧!
宝玉体贴晴雯的生病
第二天,“晴雯果觉有些鼻塞声重,懒于转动”,真的感冒了。宝玉道:“快不要声张!太太知道了,又叫你搬了家去养息。”如果是现在家里有菲佣感冒了,你肯定也担心她传染给你、丈夫和孩子吧,这是人之常情。可是宝玉却想瞒着大人,因为按贾家的规矩,丫头生了病是要赶出去的。宝玉说:你回到家里,没有暖房,也没有医生,病会更重。不如我假装生病,偷偷地找个医生进来帮你看看。现在大概很少有这样的主人,这个十几岁的男孩子的那副菩萨心肠,大概是所有文学里描写的主人中最独特的。他嘱咐晴雯:“你就在里间屋里躺着,我叫人请了大夫来,悄悄从后门进来瞧瞧就是了。”
晴雯有点不放心,她说:“虽如此说,你到底要告诉大奶奶一声儿。”大奶奶就是李纨,是管家的。“不然一时大夫来了,人问起来,怎么说呢?”因为贾家门禁森严,外面的男人是不可以随便进的,所以晴雯有点儿害怕。宝玉听了有理,便唤一个老嬷嬷来吩咐道:“你回大奶奶去,就说晴雯白冷着了些,不是什么大病。袭人又不在家,他若家去养病,这里更没有人了。传一个大夫,悄悄的从后门进来瞧瞧,别回太太了罢。”老嬷嬷去了半日,回来说:“大奶奶知道了,说吃两剂药好了便罢,若不好时,还是出去的为是。如今时气不好,沾染了别人事小,二爷身子要紧。”这也很合理,主要怕传染了宝玉。
一般生病的人心会很敏感,带病到人家里去吃饭,总感觉人家在嫌弃你。所以晴雯就很难过,听了这话,气得喊道:“我那里就害瘟病了,生怕过了人!我离了这里,看你们这一辈子都别头疼脑热的。”这就是晴雯的个性,她是个热心肠,肯为别人两肋插刀,如今她觉得我一点点小病,你们就觉得像瘟疫一样,要把我丢开。说着,就真的要起来回家。宝玉就赶快按着她说:“别生气,这原是他的责任,生恐太太知道了说他,不过白说了一句。你素习爱生气,如今肝火自然又盛了。”
正说着,有人回大夫来了。下面这一段,我觉得是《红楼梦》最精彩的看病细节,医学院学生都应该读读这一段,看看年轻医生是怎么给人看病的。
“只见三两个后门的老婆子带了一个太医进来”,因为有男人来了,这里的丫头都回避了,“有三四个老嬷嬷放下暖阁上的大红绣幔,晴雯从幔帐中单伸出手去。那太医见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二三寸长,尚有金凤花染的通红的痕迹……”这是很吓人的描写,其实只见手不见人,比什么都有诱惑力。大家通常会认为裸体很容易诱惑人,其实真正的诱惑是隐藏。如果说晴雯真的站在那里,大概也没有那么大诱惑力,但现在只伸出一只手,还有二三寸长的红指甲,这个医生已经脸红心跳不敢再看了,因为再看下去他就不会诊脉了。有一个老嬷嬷明白了,赶快拿了条手帕把手盖住。太医才诊了脉。
过去的中医诊脉还有比这个更严格的,连手都不伸出来,只是牵一根红线,医生在好几公尺外靠这根红线来号脉。我觉得很荒谬,一个民族的道德最后竟变成这个样子,让人感觉不可思议,其实那条线的诱惑更大。正是因为这种礼教的层层设防,导致人心产生了更多的偷窥欲,这种欲望到今天仍无法遏制,因为社会从不给大家提供真正面对事物真相的机会。
医生诊了脉,起身到外间,向嬷嬷说道:“小姐的病症是外感内滞,是近日时气不好,竟算是个小伤寒。幸亏是小姐素日饮食有限,风寒也不大,不过是气血原弱,偶然沾染了些,吃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说着,便随婆子们出去了。
“彼时,李纨已遣人知会过后门上的人及各处丫环回避,那太医只见了园中景致,并不曾见一个女孩。一时出了园门,就在守园门的小厮们的班房内坐了,开了方子。老嬷嬷说:‘老爷且别去,我们小爷啰唆,恐怕还有话问。’”那个太医忙道:“方才不是小姐,是位爷不成?”你看,他连性别都搞不清楚,他判断是小姐,因为觉得男孩子大概不会养两个那么长的指甲,还染红的。他说:“那屋子竟是绣房,又是放下幔子来瞧的,如何是位爷呢?”老嬷嬷笑着说:“我的老爷,怪道小子才说今儿请了一位新太医来了,真不知我们家的事。那屋子是我们小哥儿的,那病人是他屋里的丫头,倒是个大姐,那里的小姐?若是小姐的绣房,小姐病了,你那么容易就进去了?”意思说这是丫头,如果是林黛玉生了病,你进得去吗?最多也就是拉一根红线而已。
胡庸医乱用虎狼药
这个太医开的药方,宝玉看了很不以为然。因为药方上有紫苏、桔梗、防风、荆芥,还加了枳实跟麻黄,这都是疏散的药。宝玉说:“该死,该死,他拿着女孩儿们也像我们一样的治,如何使得!凭他有什么内滞,这枳实、麻黄如何禁得。”这完全在讲一个没有临床经验的医生,本来医学就是理论是一回事,临床是另外一回事。宝玉的意思是说,女孩子用药不能跟男孩子一样,就像大人的药跟小孩的药不同一样,女孩子的体质这么娇嫩,怎么可以用这么猛的药?可见宝玉非常懂药理。现在也有红学的考证说明,这些药在中药里确是重药,虚弱体质根本承受不了。因此宝玉就说:“快打发他去罢!再请一个熟的来。”可老嬷嬷说:“用药好不好,我们不知道。如今再叫小厮去请王太医去倒容易,只是这个大夫,又不是告诉总管房请的,这马钱是要给他的。”“马钱”指的就是车马费。
可就是因为这个车马费折腾了半天。袭人不在家,到底应该给多少钱谁也不知道。好不容易找到一包银子,又没人知道是几两。
所以宝玉问:“给他多少?”婆子笑道:“王太医和张太医每常来了,也并没曾给银钱,不过每年四节一趸送礼,那是一定的例。”因为王太医他们有点像家庭医生,所以不必每次都给钱。“这个人新了来一次,须得给他一两银子,少了不好看。”宝玉听了,就叫麝月去拿银子,麝月说:“花大姐姐还不知搁在那里呢?”宝玉就说:“我常见他在那小螺甸柜子里拿钱,我和你找去。”“螺甸”就是用贝壳镶的柜子,有点像现在的保险箱。两个人就来到“袭人堆东西的房间,开了柜子,上一格都是些笔墨、扇子、香饼、各色荷包、汗巾等类的东西;下一格却有几串钱。于是开了抽屉,才看见一个小簸箩内放着几块银子,倒也有一把戥子”。“戥子”是称银子的小秤,相当于现在的天平。
“麝月便拿了一块银子,提起戥子来问宝玉:‘那是一两的星儿?’”要称一两银子就得知道一两的星儿在哪儿。宝玉笑道:“你问我?”两个人都不知道,这就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跟丫头,其实要是有人现在叫我开一张支票,我真的不会开,因为从来没有这个经验。之前这些事都是袭人在管,所以宝玉笑道:“有趣,你倒成了是才来的了。”麝月也笑了,又要去问人。宝玉道:“拣那大的给他一块就是了,又不作买卖,弄这些做什么!”这完全是少爷的话,拣最大的拿,宁可多给一点,也不要让他说我们少给了。“麝月听了,便放下戥子,拣了一块,掂了一掂,笑道:‘这一块只怕是一两了。宁可多些好,别叫那穷小子笑话,不说咱们不认得戥子,倒说咱们小器似的。’”
那婆子站在门口,笑道:“那是五两的锭子夹了半个,这一块至少还有二两呢!这会子又没剪夹,姑娘收了这个,再拣一块小些的罢。”麝月就关了柜子出来,笑道:“谁又找去!多些你拿了去罢。”宝玉说:“你只快请了王大夫来就是了。”婆子接了银子,自去料理。
“一时,茗烟果请了王太医来,先诊了脉,说的病症与前相仿,只是方子上果无枳实、麻黄等药,倒有当归、陈皮、白芍等药,分量比先也减了些。”病虽然一样,在不同的体质的人身上用药是不一样的。宝玉看到这个方子说:“这才是女孩儿们的药,虽然疏散,也不可太过。旧年我病了,却是伤寒内里饮食停滞,他瞧了,还说我禁不起麻黄、石膏、枳实等狼虎药。”“狼虎药”,就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该用的重药,我们现在的西药多半是狼虎药,副作用大得不得了,像抗生素之类的大概都属于这类药。这里其实讲的是东方的药理。“我和你们一比,我就如那野坟圈子里长的几十年的老杨树,你们就如秋天芸儿进我的那才开的白海棠,连我禁不起的药,你们如何禁得起。”在宝玉心目中,女孩子是娇嫩得不得了的。
麝月等人就笑他说,干吗把自己比成野坟地里的杨树?“野坟里只有杨树不成?难道就没有松柏?”古代的男人多半会把自己比做松柏,《论语》里云:“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宝玉说:我可不敢比松柏,松柏还是让那些党政军要员去比吧!
这其实是一种嘲讽,作者讨厌中国主流文化中人的那种自负,动不动就说自己又是松或是柏,他觉得野坟圈里的杨树已经很不错了,而对像海棠一样娇嫩的女孩子,应该多给她们一点安慰和关心。
这都是因为袭人不在而发生的一些琐事,但也点出了几个小孩子之间的某种非常有趣的关系。我自己非常喜欢五十一回,觉得其中晴雯钻到宝玉被里、医生给晴雯看病、宝玉讲他自己不敢自比为松柏这些片段,都很有深意。它们对主流文化有非常大的颠覆意义,虽然很多时候并不自觉,但主流文化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根深蒂固的力量,甚至我们会不由自主地去维护主流文化。每一个时代里想让主流文化有所松动的人,恐怕都要受到攻击跟非议。《红楼梦》是如此,《天边一朵云》也是如此,它们在为时代的主流文化做一点点化解,让人性有更多的空间跟可能,而不是仅有道德的教条。因为道德一旦变成教条,晴雯钻到男主人的被窝里,绝对是要被鞭尸罪恶,因为太不合封建礼教了,可是一旦回归到人性上来,这是非常动人地展示孩子们天真无邪的一幕,我想这些部分都是容易引起社会争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