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小说的圆满状态
从第一回开始我就许诺,就这样跟大家一起读着《红楼梦》慢慢变老。有经验的朋友都知道,《红楼梦》在人生的不同阶段阅读会产生不同的感觉。一般的畅销书,读完你不会有再读的愿望。可一部好的小说在启发人生的领悟方面,真的可以历久弥新,虽然小说本身的故事是固定的,可是因为你个人的人生经验的变化,这些故事能提供完全不同的启迪和思考。文学要做到这一点其实很不容易,它要求写作者不能只注意情节的铺排,更要注意故事与人生的对话和互动。很多写作者急着在小说里告诉读者自己对待人生的态度,读者对他的看法只能单方面吸收。《红楼梦》之所以令人百读不厌,是因为它所提供的人生经验只是现象,就像一个球状物,能让人从不同的角度看到不同的东西。你在青少年时可能看到的是这一面,中年、老年看到的则是另一面,具备这样的圆满状态的小说,我看迄今为止恐怕只有《红楼梦》了,它真的可以让一个人在青少年读了以后,中年又读,老年再读。
我曾经特别喜欢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最近几年不怎么想读了,觉得已经够了。可是很奇怪,《红楼梦》就在我这一次讲的时候,又有很多感受不太一样了。我常想:作者为什么要写那么多琐碎的细节?而且,这些细节为什么一定要到你人生的某个阶段才能看到?很显然,还有很多细节可能要等到我更成熟,人生历练更多的时候才会看到。我想,正是这一切使得《红楼梦》变成了文学史上最奇特的创作。当然,我们知道作者的初衷并不是想当作家。如果曹雪芹就是宝玉的话,他其实就是一个在生活中穿衣、吃饭、结交朋友的普通人,等到自己的家被抄、繁华不再的时候,他坐在桌前,开始回想自己一生中吃过什么、穿过什么、认识过哪些人……这个动机非常特别,是作者对自己一生所经历的小小事物的回忆。这里所谓的小小事物,其实并不见得真有大小之分,可能就是他曾经拿过的一个瓷碗,因为它消失了,作者特别想在记忆里重现这个碗的质地、大小、花纹……
《红楼梦》之所以让一般小说无法企及,是因为它本身是一场大回忆,而且这个回忆完全处于无目的状态,这个状态是一般的文学课堂上不会鼓励的。如果你去读小说创作班或者欣赏班,老师会告诉你小说有结构,情节该怎么铺排,人物该怎么处理……所以用《红楼梦》做小说的范本并不合适,因为作者完全不在这些规矩里,他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记录自己的回忆。这也是《红楼梦》改编的电影、戏剧、连续剧都不怎么令人满意的原因,它们通常很难拍到我们觉得最重要的部分,那些部分恰恰是没有重大事件发生的琐碎细节。
橡皮擦都擦不掉的记忆
前面我们讲过发生了一些事:天很热,王夫人正在午睡,小丫头金钏儿在旁边帮她扇扇子、捶腿。宝玉看到金钏儿一面捶腿,一面打盹儿,就过去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耳环坠儿……这是一个画面,大概很少有哪个影视导演拍出过这个画面,因为他们觉得这不重要,王夫人睡个午觉有什么可拍的?可当你阅读这段文字的时候,很多不可思议的童年记忆会冒出来。小时候我妈妈睡午觉,我们就常蹑手蹑脚跑去看她有没有睡着。我每次读到这些细节,都会奇怪作者怎么会写到这些东西。如果我要写作,一定有个计划,这个计划里绝对不会包括这么琐碎的细节。可是刚才叙述的那一段,却是非常精彩的一篇散文,午后、闷热、午睡的母亲、礼教、小男孩的情欲,这种情欲没到偷看A片那么严重,只是拨弄了一下女孩子的耳坠儿。第一次看《红楼梦》可能会忽略这些画面,多看几次,你才能意识到这些画面正是这部小说最迷人的部分,它是我们每个人都曾经有过的记忆,《红楼梦》能帮我们把已经遗忘的某些画面找回来。这些画面在你的人生里并不是最伟大的部分,可能是一个伟人在回忆自己的一生时根本不可能提到的部分,可是它们对于一个人来讲是重要的。我们从小听到的伟人故事,都是些很了不起的、富有教育意义的内容。《红楼梦》不是一部伟人传记,只是一部“人的传记”。一个人的生命里最真实的部分,集中体现在那些好像用橡皮擦都擦不掉的记忆里,这是《红楼梦》给我的一个指引。
我常常会问自己,如果我的一生用橡皮擦一直擦,究竟有哪些东西是无论如何都擦不掉的?最后,你会发现那些擦不掉的画面并不见得多伟大,很可能你忘不掉的一个下午,母亲在睡觉,你轻手轻脚走到她旁边,对着她耳朵吹气之类的调皮。试着想想,一个人如果真有所谓临终,在呼吸、心跳都将停止的时候,脑波里最后闪现的画面会是什么?像唐太宗、乾隆皇帝这样的人,他一生有很多惊人伟业,可临终时闪现的是那些伟大事迹呢?还是一些别人觉得根本不重要的事?正是这些不重要的部分才应该属于文学。《红楼梦》的精彩在于它充满了擦不掉的空间跟画面,正是它们让我们重新审视生命的价值。
最大的领悟是彻底的谦卑
三十一回讲了一件很奇特的事情,主角是晴雯。宝玉这段时间有点倒霉,用现在的话讲就是有点“衰”,碰到了很多不太顺心的事。先是因为碰了一碰金钏儿的耳坠子,惹得妈妈打了金钏儿;然后又因看一个女孩在蔷薇花底下画“蔷”被大雨浇成落汤鸡,一脚踢得袭人吐了血;又因为说话不得体得罪了宝钗和黛玉。因为心里闷闷不乐,说话就有点冲。晴雯的个性与袭人截然不同,袭人是忍辱、圆融;晴雯则嚣张、跋扈。在宝玉跟晴雯发生冲突之后,袭人尽量地委曲求全,晴雯却唯恐天下不乱。作者的厉害之处在于,就算你读上十几次还是弄不清楚他到底喜欢袭人还是晴雯,他对袭人的委曲求全和晴雯不怕把事情闹大这两种人生现象不加任何褒贬和判断。其实,人最大的谦卑莫过于能意识到身边所有的人你其实都无从判断,能明白每个人都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实现自我,很多写作者做不到这一点,说实话,我自己也做不到。我刚才用到一个词叫“谦卑”,文学创作最大的领悟就是彻底的谦卑,它意味着你看到一个生命,虽然不能理解,甚至并不认同,可是你却明白和尊重他的生活方式。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这一回的回目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古代有种扇子是用绢做的,扇面画得很漂亮。像贾家这种贵族家庭,扇子一定讲究得不得了。扇骨多半是用鸡翅木或者象牙做的。晴雯不小心把扇子弄在地上跌断了,宝玉心里不爽,骂了晴雯。晴雯很不服气,就说过去多少玛瑙、瓷器、玉器打碎你都没事,一把扇子你就发这么大的脾气。可见这种贵族人家,根本不把贵重物品当回事。记得我带妈妈去台北“故宫”,看到乾隆年间的瓷器,我妈说,这东西以前你外婆家好多,我每次发脾气就摔几个。我很惊讶,本来是想收藏的,那一刻忽然觉得这件事很荒谬。
后来,宝玉对晴雯说:如果撕扇子能让你开心,你就撕扇子也无所谓。大家注意,正统的儒家绝不会同意这样的观点,认为这简直是暴殄天物。而宝玉却觉得“千金一笑”非常难得。
这里用了一个典故,当年,周幽王宠爱褒姒,她是“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的美女。褒姒生性不喜笑,但她一笑有百二十种媚态。因此,为了博得她一笑,周幽王曾以千金征集能让美人欢笑的点子,这便是“千金难买一笑”的典故的由来。但耗去很多钱财,尝试了很多办法,诸如召乐工击钟鼓、品竹弹丝,或命宫人进歌舞,或让人撕帛以取悦,可她就是不笑。后来,朝中有大臣献上一主意,这便是有名的“烽火戏诸侯”。周幽王故意将烽火燃起,看到诸侯们纷纷赶来,褒姒站在城楼上哈哈大笑。当时烽火相当于空袭警报,表示京城危急,后来当战争真正爆发,烽火再燃的时候,诸侯们以为又是儿戏,按兵不动,西周由此而亡。
小时候妈妈给我讲这个故事时,就说你将来不能爱这样的女人,可是我当时却觉得这个周幽王真过瘾,甚至觉得美原来可以如此惊动人间。这个古老的儒家教训人的故事中,还隐藏了一个非常微妙的意向——美竟然这么难得。“撕扇子作千金一笑”是非常颠覆儒家正统的,现实生活里我们绝对不敢认同这样的观念。中国历代的美人故事中都隐藏着美跟道德的矛盾,一方面是儒家的教训,认为爱上美女是不祥的、会亡国的;可另一方面又对此有点鼓励,觉得千金一笑是比国家还重要的。比如《长恨歌》里的“从此君王不早朝”,想想看,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你早上不再想去打卡了,那个事情也许在别人看来太不值得了!其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或者“从此君王不早朝”讲的就是这类事情。
好的文学一定会触到人性的根本,由此引发读者更深入地思考。在现实中,我们都不敢扮演“从此君王不早朝”的角色;可是在文学里,它会鼓励你为实现自己心灵的美放弃很多现世的名利。现世所有人都追求的东西,不一定是“我”想要的,而只是大家认为你应该要的,你考第一名,上第一志愿,拿高薪水……所有人都认为你这样做才是对的,可是有一个弗洛伊德讲的“本我”,却很可能从来就没有真正活过。所以当唐明皇“从此不早朝”的时候,可能是忽然找到了“本我”,本来他一直是个好皇帝,到五十二岁时忽然觉得好累,决定要去找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长恨歌》之所以每次读你都会很感动,是因为你自己心里面也有不想早朝的基因。这个基因在《红楼梦》里晴雯撕扇的时候忽然跑出来了,“千金难买一笑”是古人的教训,可是它会变成你在现世当中的内心冲突,这是《红楼梦》里值得一读再读、三读四读的一段,它讲的是非常细微的人性。
回归人之常情的关怀
这一回从袭人开始,夜里袭人肋骨疼得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呻吟。宝玉掌了灯去看,结果发现她吐在地上的是一口鲜血,两人都吓了一大跳。“袭人见了自己吐的鲜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因为她“想着往日常听人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想到这句话袭人特别难过,“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身体状况真的会对人的价值观有很直接的影响,记得大学时我有个同学非常好强,总是考第一名。有一次我去看他,正好碰上他忽然胃痛,在地上打滚。后来他跟我说,胃痛的时候,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想要了。有很多朋友人生观的转变是因为身体,尤其在处于事业巅峰的中年,忽然发现身体出现不好的征兆,他会一改原来那个努力争强的状态,回来做真正的“自我”。
大家一直认为袭人是个最能忍辱、最不争强的丫头,对不对?其实她骨子里最是争强好胜的,只是她外柔内刚,一般人看不出来而已。她表面上那么圆润,实际是因为她觉得自己的身份已定。此时她就觉得心都灰了,“眼中不觉滴下泪来”。宝玉看她哭了,也不觉心酸起来,就问:“你心里觉的怎么样?”宝玉很会疼人,问出的话总是很贴心。袭人明明心里很难过,还是勉强笑着说:“好好的,觉怎么呢?”这就是袭人的个性,换作是晴雯可能早就叫起来了。
“宝玉的意思,即刻便要叫人烫黄酒,要山羊血黎洞丸来。”“黎洞丸”是古代的一种中成药,有点儿像我们现在常用的“云南白药”,里面有血竭、三七、儿茶、雄黄等十几味中药,黎洞丸吃的时候要用黄酒来服,是当时一般家庭必备的。袭人立刻拉着他的手,笑着说:“你这一闹不打紧,闹起多少人来,倒抱怨我轻狂。”注意,“轻狂”的意思是不守本分,袭人只是一个丫头,一点点小病,就闹那么多人起来为自己服务,肯定会惹出闲话。袭人从不恃宠而骄,宁可忍痛也不想让人觉得自己招摇。所以她说:“分明人不知道,倒闹的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可是大家不要误会,她绝不是不要强,她要的是更远、更大的未来。
她建议宝玉说:“正经明儿你打发小子,问问王太医去,弄点子药吃吃就好了。人不知鬼不觉的可不好么?”这是袭人的习惯,她讲话的口气,永远是商量而不是命令,总能让人感觉你是主人,最后裁决的是你。其实真正会做副手的人,最后都会加上这句:“我们这样做好不好?”注意,这种话王熙凤绝对不会讲,她从来不会用“好不好”这种句式;林黛玉也不会,甚至连宝钗也不会,只有袭人才这样说话,但结果是宝玉几乎什么事都听袭人的。
宝玉听了觉得有理,也就罢了,到案上斟了茶,给袭人漱口。“袭人知宝玉心内是不安稳的,待要不叫他伏侍,他又必不依,二则定要惊动别人,不如由他去罢,因此只在榻上由宝玉去伏侍。”这都是袭人懂事的地方,她明知宝玉不该来服侍她,可是又知道如果拒绝,宝玉一定难受,结果一个晚上宝玉都没有睡觉。大家注意,这种关系颠覆了清代社会的阶级界限,在当时,一个男主人是绝对不可以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一个丫头的。但作者根本就没有什么等级观念,他认为这是人之常情。《红楼梦》就是因为回归了这种常情,才变得如此动人。
一大早,“宝玉也顾不的梳洗,忙穿衣出来,将王济仁叫来,亲自确问”。王济仁是太医,宝玉亲自问他袭人的伤该怎么办,这个王太医心里一定觉得我是给皇帝看病的,一个丫头受伤你干吗这么紧张。如果是王夫人他绝对不敢这么敷衍,所以只是简单问了问缘故,说就是伤损,便说了一个丸药的名字,“怎么服,怎么敷”。注意这两个字,“服”是内服,“敷”是外敷。宝玉记了以后,回到大观园就依方调治。
聚和散的人生哲学
接下来就是端午节了,“蒲艾簪门”,现在过端午节家门口还会插蒲草和艾草。端午前后是虫子最多的时候,蜈蚣、蜘蛛、蝎子等百毒都开始生长,因为蒲跟艾气味比较重,有除虫的功效;同时人们认为蒲跟艾的形状又有点儿像剑,绑在门口可以除邪祟的。“虎符系臂”,就是用香草做成一个老虎形的香囊,其实那个香本身也是除虫的,古代做成老虎的形状,是因为老虎有辟邪的意义。
“午间,王夫人治了酒席,请薛家母女等赏午。”宝玉见宝钗淡淡的,不跟他说话,知道是昨天得罪了她的缘故;王夫人看宝玉没精打采,想到是因为昨天金钏儿的事;黛玉看到宝玉懒懒的,以为他昨天得罪了宝钗,心中也不高兴,所以也就懒懒的;本来凤姐儿是最喜欢热闹的,可是因为昨天王夫人跟她说了宝玉和金钏儿的事,觉得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也不敢乱讲话了。王熙凤一不说话,这顿饭就完全冷场了。在场的人各有心事,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这三个姐妹,看到众人都无意思,便也都无意思了,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
端午节大家吃了一顿不怎么开心的饭,作者接下来讲的是聚和散的人生哲学。宝玉天生喜欢热闹,恨不能每天都有聚会。林黛玉则刚好相反,“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个道理,他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黛玉的感觉有点像佛家,她觉得如果花开到最后会有谢,不如根本就不要开。佛家讲的“涅槃”和“不受后有”,就是说要跳出轮回,不再要将来,因为只要是人,就有生老病死,而跳出轮回的涅槃就是“寂灭”,是四大皆空,这个“空”是今世、来世都不要了。民间对涅槃的理解多是误解,认为它是生命的圆满,其实涅槃恰恰是什么都没有,跟儒家的理解刚好相反。
黛玉常在“人以为喜之时,他反以为悲”,她总是比别人先悲哀,别人看到的是繁华,她看到的则是繁华之后的幻灭。“那宝玉情性只愿常聚,生怕一时散了添悲,比如那花只愿常开,生怕一时谢了没趣;只到筵散花谢,虽有万种悲伤,也就无可如何了。”其实我们知道曹雪芹就是宝玉,他是在筵散花谢之后,再来写当时的繁华的,肯定对此还有很多眷恋。他特别爱黛玉也是因为黛玉简直像个仙人,很早就知道一切事物都是短暂的繁华而至幻灭。个性如此不同的两个人成为知己,是因为他们对生命的眷恋是一样的,只是表现形式不同,一个认为情这么深,将来会难过,不如不要开始;另外一个觉得情这么深,就让它开始,只是希望它能够维持久一点。这是对情的解释的一体两面。
晴雯的放肆
“因此,今日之筵,大家无兴散了,林黛玉倒不觉得,倒是宝玉心中闷闷不乐,回至自己房中长嗟短叹。偏生晴雯上来换衣服,不防又把扇子失手跌在地下,将股子跌折。”注意,通常宝玉回家换衣服、梳头、洗脸都是袭人伺候,她照顾宝玉这么多年没有一点儿闪失,结果晴雯一上来就出事了,把扇子碰到地上跌断了扇骨子。宝玉叹了口气说:“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儿你自己当家立事,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这算是宝玉口中说出的重话了,如果是袭人听了可能无所谓,一个丫头被主人骂两句有什么关系,况且宝玉也是好意,意思是说在我们家无所谓,你将来自己当家立业也这么粗心大意可怎么办。晴雯却马上翻脸了,冷笑道:“二爷近来气大的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
下面的这句话很重要,能看出这个家庭富有到什么程度,或者说用人已经没有规矩到什么程度。一个丫头竟然说:“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这话听起来有点吓人,现在的玻璃杯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了,要知道清朝时中国的玻璃是从希腊和波斯进口的,非常珍贵。宝玉才说了一句,晴雯就讲了一大堆,她说:“何苦来!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这就有一点泼辣了,她明知道宝玉心软得不得了,大概是吃定他了。宝玉听了这些话,“气的浑身发颤”,一个主人竟被用人气得发抖,说:“你不用忙,将来有散的日子!”
袭人听见了,赶快过来跟宝玉说:“好好的,又怎么了?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这话说得没错,平常都是袭人在打理怡红院的上上下下,基本上滴水不漏。可是晴雯生性好强,喜欢跟别人比,听了这话心里当然不舒服。如果你家有两个用人,恐怕也会出这种事。“玛丽亚”说我一不在,你“索菲亚”就出事,“索菲亚”听了当然会不高兴。于是晴雯就冷笑道:“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也省了爷生气。”接下来的话就更锐利了:“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伏侍爷的,我们原没伏侍过。因为你伏侍的好,昨日才挨过窝心脚;我们不会伏侍的,明儿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这个丫头的嘴巴真是不饶人,她讽刺袭人说,你服侍得那么好,到头来还不是挨了窝心脚。“袭人听了这话,又是恼,又是愧,待要说几句话,又见宝玉已经气的黄了脸,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袭人永远是那种“忍了性子”的人,在这个人际关系复杂的大家族里,她绝对是个息事宁人的高手。她推晴雯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被人挖苦到这种地步了,她还是没有一点恶意,反而用“好妹妹”来称呼晴雯。大家如果有兴趣可以试试,如果哪天有人跟你发生冲突,你开口先用“好什么什么”称呼他,他大概也就算了。
可要注意,这一句话又有错了,因为她说的“我们”是指“我跟宝玉”,当时社会的阶级差别很大,丫头是不能跟主人随便说“我们”的,袭人不知不觉地把自己跟宝玉说成是一头的了。“晴雯听他说‘我们’两个字,自然是他和宝玉了,不觉又添了醋意,冷笑几声,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叫我替你们害臊了!’”你看大观园里有多复杂,我有时候真的蛮同情宝玉的,身边这些女孩子没一个是好惹的,常常因为一点小事就闹得天翻地覆。看这个晴雯有多厉害:“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在第六回里宝玉和袭人曾上过床,大家都认为人不知鬼不觉,可是《红楼梦》里很少有隐私,晴雯在这个时候一下就冲口而出:“正明公道,连个姑娘都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我们’了!”现在我们可能不太懂得这话的厉害,古代的尊卑界限很严,一个用人要想一夜之间乌鸦变凤凰,没那么容易!她的意思是你袭人离做宝玉的太太还早着呢!袭人羞得脸紫涨起来,知道是自己说错话了。
袭人的包容
宝玉说:“你们气不忿,我明儿偏抬举他。”意思是你不是吃醋吗,我将来就真的娶她,这有点耍小孩子脾气了。“袭人忙拉了宝玉的手道:‘他一个糊涂人,你和他分证什么?况且你素日又是有担待的,比这大的过去了多少,今儿是怎么了?’”袭人特别害怕别人觉得宝玉对她偏心。因为在这种大家族当中,人际关系太复杂,袭人非常了解其中的奥妙,一旦被人认为得到主人的偏爱,就会受到打压或遭到暗算,所以她赶紧阻止宝玉。晴雯就冷笑说:“我原是糊涂人,那里配和你说话呢!”袭人就说:“姑娘”,开口叫晴雯姑娘,就表明她要用规矩说话了,“姑娘倒底是和我拌嘴呢,是和二爷拌嘴呢?要是心里恼我,你只和我说,不犯当着二爷吵,要是恼二爷,不该这么吵的万人知道。”这里指明我们的身份是很低卑的丫头,对主人不满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我才也不过是为了事,进来劝开了,大家保重。姑娘倒寻上我的晦气。又不像是恼我,又不像是恼二爷,夹枪带棒,终久是个什么主意?我就不多说,让你说去!说着便往外走。”“夹枪带棒”是说你东刺一下、西刺一下,到底想干什么?袭人严肃起来了,意思是你再怎么闹也要有分寸。
宝玉跟晴雯说:“你也不用生气,我也猜着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发你出去,可好不好?”注意,所有的丫头一听到要打发出去就完蛋了,一旦被赶出去,就表示她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便只有死路一条。“晴雯听了这话,不觉又伤起心来,含泪说道:‘为什么我出去?要嫌我,变着法儿打发我出去,也不能够。’宝玉道:‘我何曾经过这个吵闹?一定是你要出去了。不如回太太,打发你去吧。’说着,站起来就要走。袭人忙回身拦住,笑道:‘往那里去?’宝玉道:‘回太太去。’袭人笑道:‘好没意思!认真的去回,也不怕臊了?’”在这个时候,袭人的态度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赶晴雯走,因为这意味着怡红院里发生了一件大事。袭人是贾母派来照顾宝玉的,她一直认为自己的最大责任是要保证怡红院里平安无事,所以此时她反而开始替晴雯说话了。她说大家还是不要再闹了,你就是真要赶晴雯走,也等她气过了以后,我们好好说。袭人非常理性,遇事从不情绪化。刚才被晴雯讽刺到那种程度,换个人巴不得趁机报复,最好能打一顿然后赶走才解恨,可是袭人完全相反。但我想提醒大家的是,这个包容里其实含有自私的成分,她是准备做宝玉的太太的。她心里面没有说出来的话是,我怎么能跟一个丫头一般见识?她说:“这会子急急的当一件正经事去回,岂不叫太太犯疑?”宝玉说:“太太必不犯疑,我只明说是他闹着要去的。”晴雯哭道:“我多早晚闹着要去了?饶生了气,还拿话压派我。只管去回,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你看,连晴雯这么刚烈的丫头也服软了,因为被赶出去就意味着没有活路。
我的心使碎了也没人懂
宝玉道:“这又奇了。你又不去,你又闹些什么?我经不起这吵,不如去了倒干净。”本来,宝玉要赶晴雯出去就是有点作态,我们知道宝玉个性的柔弱,肯定做不出这样的事来。大概因为气急了,他坚持要去回明王夫人。“袭人见拦不住,只得跪下了。碧痕、秋纹、麝月等众丫环见吵闹,都鸦雀无闻的在外头听消息,这会子听见袭人跪下央求,便一齐进来都跪下了。宝玉忙把袭人扶起来,叹了一声,在床上坐下,叫众人起去,向袭人道:‘叫我怎么样才好!这个心使碎了也没人知道。’说着不觉滴下泪来。”宝玉身边一大堆丫头,每天争风吃醋之类的事情不断,宝玉对她们每个人都很关心、体贴。这个场景其实蛮好玩的,看到眼前跪了四五个丫头,主人竟然说:“我的心使碎了,你们也不会懂。”
后来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林黛玉来了,她“笑道:‘大节下怎么好好的哭起来?难道是为争粽子吃争恼了不成?’宝玉和袭人嗤的一笑”。袭人懂事,很有人缘,黛玉和她也很好。“黛玉道:‘二哥哥不告诉我,问你就知道了。’一面说,一面拍着袭人的肩,笑道:‘好嫂子,你告诉我。必定是你们两个拌了嘴。告诉妹妹,替你们和劝和劝。’”黛玉管宝玉叫哥哥,这里叫袭人嫂子,很显然是把她许配给宝玉了,袭人就说:姑娘你别胡闹了,你一个做姑娘的干吗叫我一个丫头“嫂子”。大观园的少男少女之间,有着非常微妙的关联,黛玉很明白地说:“你说你是丫头,我只拿你当嫂子。”这就说明大家知道或不知道,都有点想把宝玉跟袭人弄成一对,当然,袭人对宝玉来说既像姐姐又像妈妈,照顾到无微不至,通常男主人结婚的时候,陪嫁的丫头就是袭人这样的角色。“宝玉道:‘你何苦来替他招骂名儿。饶这么着,还有人说闲话,还搁的住你来说他。’”刚才袭人只说了个“我们”,晴雯就不高兴了。袭人笑道:“林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事,除非一口气不来死了也倒罢了。”黛玉笑道:“你死了,别人不知怎么样,我先就哭死了。”宝玉笑道:“你死了,我作和尚去。”黛玉将两个指头一伸,抿嘴笑道:“作了两个和尚了!我从今后都记得你作和尚的遭数儿。”前几天宝玉刚说过黛玉死了他要做和尚的。
同盟的快乐
“一时,黛玉去后,就有人说‘薛大爷请’,宝玉只得去了。原来是吃酒,不能推辞,只得尽席而散。”宝玉到了晚上才回来,带了几分酒意,踉踉跄跄地回到怡红院。“只见院中早把乘凉枕榻设下”,因为天气太热,宝玉有时候就睡在院子里的凉榻上。“榻上有个人睡着。宝玉只当是袭人,一面在榻沿上坐下,一面推他,问道:‘疼的好些了?’”这么晚回来,又醉了酒,宝玉还是挂念着袭人的伤。“只见那人翻身起来说:‘何苦又来招我!’宝玉一看,原来不是袭人,却是晴雯。”这一段很有趣,如果是袭人,说出的话一定很温柔,可晴雯是那种一点就着的性格,意思是我们不是闹翻了吗,你干吗又来碰我!
“宝玉将他一拉,拉在身旁坐下”,注意,这是很有趣的动作转换,有时候肢体本身就是一种语言,表示早晨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不想再跟你闹了。然后笑着说:“你的性子越发娇惯了。早起就是跌了扇子,我不过就说那两句,你就说上那些话。说我也罢了,袭人好意来劝,你又括上他,你自己想想,该不该?”宝玉讲的都是真心话,觉得晴雯该有所反省。晴雯当然早知道是自己不对,可她是绝不会认错的,所以就转移话题说:“怪热的,拉拉扯扯像什么!叫人来看见像什么!我这身子也不配坐在这里。”听起来还是有点醋兮兮的。宝玉就说:“你既知道不配,为什么睡着呢?”宝玉是在故意讽刺她,这个床明明是为宝玉设的,丫头本无权躺在上面,晴雯再无话可说,便“嗤”的一声笑了。现在,两个人完全好了。十几岁的小男孩、小女孩就是这样,吵得快,好得也快。
晴雯说:“你不来,便使得;你来了,就不配了。起来!让我洗澡去。袭人、麝月都洗了澡。我叫了他们来。”晴雯表面上这么说,实际上内心里还有点在撒娇、斗气。这时,宝玉的毛病又犯了,宝玉说:“我才又吃了好些酒,还得洗一洗。你既没有洗,拿了水来,咱们两个洗。”我一直说宝玉不想长大,他从小就是跟这些姐姐妹妹一起洗澡、睡在同一个床上的,总觉得那里面有一种亲,宝玉一直想留住的这种肌肤之亲,它是在身体没有发育、没有性别界限之前儿童之间的亲情。现在如果一个男主人回到家,忽然跟家里的菲佣“玛丽亚”说,我们一起洗澡吧,真的会让人吓一跳。可是我们不了解宝玉的年龄,跟这些人一起长大的过程中,有他童年的回忆,洗澡就属于回忆的一种。
晴雯的回答非常好玩,她摇摇手说:“罢,罢!我不敢惹爷。还记得碧痕打发你洗澡,足有两三个时辰,也不知道作什么呢。”两三个时辰相当于现在的四五个钟头,“我们也不好进去的。后来洗完了,进去瞧瞧,地下的水淹着床腿,连席子上都汪着水,也不知是怎么洗了,笑了几天。”回想小时候还可以跟别人一起洗澡的时候,那真是一个很好玩的仪式,可以互相泼水、胡闹。大家可以回忆一下你的孩子,两个小男孩加一个女孩一起洗澡时,浴室里肯定是乱七八糟的。晴雯说的这一段很暧昧,我们也不知道宝玉到底是长大了还是没长大,跟碧痕两人在浴室里也闹得天翻地覆。一般人都会把宝玉解读成一个色眯眯的角色,可我一直觉得《红楼梦》的另外一个解读是他不想长大的童年回忆,一听说人家要洗澡,他就很兴奋。这个习惯在你变成大人以后,当然觉得很奇怪。
晴雯不肯跟他一起洗,说:“我也没那工夫收拾,也不用同我洗去。今儿也凉快,那会子洗了,可也不用洗了。我倒舀了一盆水来,你洗洗脸,通通头。才刚鸳鸯送了好些果子来,都湃在那水晶缸里呢,叫他们打发你吃。”注意,“湃”字现在不太用了,记得小时候我们社区很少有人家用冰箱,最早的冰箱就是个木头箱子,买一块用草绳绑着的冰块放在里面。更早的时候是放在井里或者水缸里用凉水“湃”着。他们家有个专门“湃”水果的水晶缸。宝玉就说:“既这么着,你也不许洗去,只洗洗手,来拿果子吃罢。”你看,他不洗澡,也不准别人洗,只有小孩才会这样喜欢很多事情一起做。
我的童年跟现在年轻朋友的童年就不太一样。现在的小孩都有自己的房间,我们小时候因为家里面很少有厕所,所以连上厕所都约好多同学一起跑到山坡上去,大家在那里排成一排,其中有一种同盟的快乐。我读《红楼梦》的时候,一直非常同情宝玉的孤独,他一直觉得很多事情要大家一起做才行,你要洗澡我也要洗,你不洗我也不洗了。吃果子是另外一个共同的仪式,类似儿时玩伴一起扮家家酒。
千金难买一笑
晴雯笑着说:“我慌张的很,连扇子还跌折了。”晴雯心里仍有气,心说你早上还骂我蠢才,我“那里还配打发吃果子?倘或再打破了盘子,更了不得呢”。宝玉就说:“你爱打就打,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欢喜听那声响,就故意的打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
有没有发现这跟我们刚才讲的褒姒、周幽王的故事是连在一起的,宝玉幸好没长大,长大恐怕又是一个周幽王。这是一种非常颠覆儒家的哲学,在这个哲学背后,有个我们说不太清楚的逻辑——人的开心千金难买。所以“从此君王不早朝”这句话就看你怎么去理解了,你可以认为是批评,因为他因此而亡国;也可以认为是赞美,因为唐明皇从此不用再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了,对他来讲,“早朝”其实没有那么重要。所以宝玉这个哲学其实蛮特别的。
“晴雯听了,笑道:‘既这么说,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撕的。’”宝玉听了,就把扇子递给她。晴雯果然接过来,就“嗤的一声,撕了两半”。这个扇子如果交到袭人手上,她绝不会撕,因为袭人是非常儒家的,崇尚理性,知道拿捏分寸;可晴雯则是天生的老庄,身上有种逍遥的气息,说撕就撕。这种个性在儒家的文化氛围里是一个悲剧,因为她没有那么隐忍。儒家的文化一直强调“忍”字的重要;老庄的哲学则倡导活出自我的率性跟自由,这本来就是人生中的一对矛盾。
在当今社会,让大家看《红楼梦》,或者讲“从此君王不早朝”,我一点都不担心,因为我知道我再怎么讲,你回家也不会撕扇子,明天还会照样乖乖去打卡。因为我们在座的各位受儒家的影响太大了,已经基本上不会有非分之想,我们这个民族的创造力其实在很多时候受到这个规矩的限制。通常读《红楼梦》的人都不会欣赏撕扇子的举动,我想提醒大家注意,这是《红楼梦》里惊心动魄的片段,因为它颠覆了我们一贯遵守的规矩,忽然让我们意识到,人活着“一笑”是多么难得。回想一下,自己一生什么时候为自己的“一笑”花过心思?有没有想过哪一天给自己一点赏赐?常听人说,我这一辈子就为了丈夫,为了太太,为了妈妈,为了孩子,为了……有时候我会问这些朋友,你什么时候也为自己一次啊!他会忽然呆住,大概已经活得忘记自己喜欢什么了。《红楼梦》给我们的最大提醒是,人一定要保有真正属于自己的那个部分,才不会觉得委屈。人要到一定年龄,才能读懂“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为撕扇子是个象征,只有做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这一生才值得,这是《红楼梦》非常重要的主题。
接着就“嗤嗤又听到几声”。宝玉在旁边笑着说:“响的好,再撕响些!”正说着,麝月来了,笑着说:“少作些孽罢。”这是典型的儒家立场,意思是你们怎么能这么糟蹋东西?宝玉就赶上来,一把把麝月手里的扇子也抢了过来递给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了几半,两个人都大笑,麝月很生气:“这是怎么说,拿我的东西开心儿?”宝玉笑着说:“打开扇子匣子你拣去,什么好东西!”你看,他们家连扇子都成箱地装。
麝月说:“既这么说,就把匣子搬了出来,让他尽力的撕,岂不好?”这是很极端的话,可说这种话的人,是永远不会这样去做的,这其实是很有趣的对比。宝玉说:“你就搬去。”麝月道:“我可不造这孽。他也没折了手,叫他自己搬去。”
底下这段写得最妙,晴雯笑着靠在床上说:“我乏了,明儿再撕罢。”像不像褒姒?褒姒在历史上永远是坏女人的典范,我们的传统文化很害怕这样的女人,其实听到褒姒的故事时,你真的会觉得褒姒很美、很动人。我在自己的小说《新编传说》里,就很大胆地把她改写成类似希腊神话里的海伦那样的美女,我总觉得我们的文化需要一个颠覆性的看法,让大家的心里拥有一种平衡的力量,哪怕是内心的那些压抑仅仅能在文学艺术中得到一点排解也好。如果在文学里你曾撕过扇子、做过晴雯,那到生活中你就好好地去做麝月吧!宝玉说:“古人云,‘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举目望去,社会上拥有权力、财富的人有多少?可有几个是真正开心的?到最后你会心生悲悯,我想,那也是《红楼梦》的悲悯。
史湘云的童年记忆
第二天中午,王夫人、薛宝钗、林黛玉还有贾迎春几个姐妹在贾母房中坐着,有人来回:“史大姑娘来了。”
我们管贾母叫史太君,史湘云是贾母侄孙女,贾母很疼她,她从小就住在贾家,那时黛玉还没有来,湘云是宝玉更早时候的玩伴。后来湘云的爸爸妈妈去世,她便回了自己家。就在这个时候黛玉进了贾府,所以黛玉跟湘云之间也有一个结,好像是黛玉代替了湘云。下面我们会看到,史湘云身上有个金麒麟,我们一直在讲金玉良缘,有玉的人要有金的人来配。之前大家都认为宝钗有个金锁,所以是配宝钗。可是三十一回的回目是“因麒麟伏白首双星”,说的是这金麒麟注定了两个人将会白头偕老。一般人都认为曹雪芹的小说原来的结局是湘云跟宝玉结婚。上一回里在道观,宝玉从一盘子的东西里挑了这个金麒麟,只是因为史湘云也有一个。现在史湘云也带着她的很多童年回忆回来了。“史湘云带领许多丫环、媳妇走进院来。宝钗、黛玉等忙迎至阶下相见。青年姊妹间经月不见,一旦相逢,其亲密自不消说得。一时进入房中,请安问好,都见过了。贾母因说:‘天热,把外头的衣服脱了罢。’”本来到人家里做客,穿的衣服是比较正式的,现在不需要那么拘谨了,史湘云就赶快起身宽衣。王夫人就笑着说:“也没见穿上这些作什么?”那史湘云说:“都是二婶婶叫穿的,谁愿意穿这些。”史湘云的爸爸妈妈去世后,是叔叔在照顾她。这其中已经暗含了一个问题,叔叔婶婶对她不怎么好,史湘云有很强烈的孤独感,可贾府的人对她都很好,所以她特别喜欢来贾家。
宝钗在旁边笑着说:“姨妈不知道,他穿衣裳还更爱穿别人的衣裳。”童年的心理很奇怪,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这样的记忆,小时候非常爱穿别人的衣服。换衣服本身在戏剧里代表着角色的转换,这个角色转换包括希望做比自己大的人,或者希望自己是另外的性别。童年的时候,因为对自己角色的不确定,会有很多类似的行为,我们常常看到一个小女孩穿爸爸的皮鞋,或者一个小男孩穿妈妈的高跟鞋。《红楼梦》虽然没有直接写心理学,事实上却是一本了不起的心理学小说。人在自我尚不完整的时候,是会尝试着做各种模仿的。大人如何看待小孩这种模仿非常重要,比如一个小男孩看到妈妈化妆,就会趁妈妈不在的时候,拿妈妈的口红去涂。如果妈妈觉得这是大逆不道而责骂他,这个男孩就会对自己扮演的角色被阻碍有很深的记忆,他的角色转换意识就会受到挤压。
史湘云就非常喜欢穿男孩衣服,“可记得旧年三四月里,他在这里住着,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额子也勒上,猛一瞧倒像是宝兄弟,就是多两个坠子。他站在那椅子背后,哄的老太太只是叫‘宝玉,你过来,仔细头上挂的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他只是笑,也不过去。后来大家撑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说‘倒扮上小子好看了。’”这说明拒绝长大的意念不只在宝玉身上,在史湘云身上也有,史湘云也有属于自己的童年记忆。
《红楼梦》中的童年回忆让作者觉得特别美好,那个世界中没有界限、没有差别,可以任意扮演各种角色。
林黛玉接着说:“这算什么。惟有前年正月里接了他来,住了没两日,下起雪来,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来”,注意“拜了影”现在不太用了,过去祠堂里供着的祖先画像叫“影”,活着的人一般不画像,只有死去的祖先才有像。每月初一、十五去拜祖先祠堂叫“拜影”。“老太太的一个簇新的大红猩猩毡斗篷放在那里,谁知眼错不见他就披了,又大又长,他就拿了个手帕子,拦腰系上,和丫头们在后院子里扑雪人儿去,一跤栽在沟跟前,弄了一身泥水。”大家回想史湘云以前的这些事情,都笑起来。童年的史湘云至少扮演了两个角色,一个是宝玉,一个是贾母,儿童的世界里有个戏剧的元素可以随时转换角色。可一旦成人,我们的样子就被固定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想转换的元素消失,它依然还在,只是变成了潜意识,就是弗洛伊德所说的被我们压抑了的自我,他认为人扮演多重角色本来就是自我的正常现象,这种现象在童年时表现得非常突出。
宝钗就问跟史湘云的周奶妈:“周妈,你们姑娘还那么淘气不淘气了?”周奶妈也笑了。迎春笑道:“淘气也罢了,我就嫌他爱说话。也没见睡在那里还是叽叽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那里来的那些话。”这也是小孩儿个性,睡在床上会一直说话,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其实那些话根本没有任何实质性内容,只是那声音会变成一个记忆,证明有个人在你旁边。王夫人说:“只怕如今好了。前日有人家来相看,眼见有婆婆家了,还是那么着?”这里点出大概才十三岁的史湘云已经相亲了。
相亲
当然,古代相亲年龄本来就很早,女孩子大概都在十五岁以前相亲,尤其是这种大家族,很可能是因为政治、商业的原因,更需要提早相亲。湘云的爸爸妈妈不在了,可能她的叔叔婶婶希望借着湘云的婚事结交权贵。宝玉最大的哀伤,就是这些女孩子到一定年龄就得嫁人。相亲是一个界限,意味着人长大了,该男女有别了。
贾母问湘云说,你今天来是要住下来,还是玩一玩就回家去呢?周奶妈回说:“老太太没有看见连衣服都带了来,可不住两天?”史湘云就问:“宝玉哥哥不在家么?”宝钗笑着说:“他不想着别人,只想宝兄弟,两个人好玩的。这可见还没改了淘气。”贾母说:“如今你们大了,别提小名儿了。”这里已经有点要给她们立大人的规矩了。刚说着,宝玉就来了,笑着说:“云妹妹来了。怎么前儿打发人接你去,怎么不来?”王夫人就说:“这里老太太才说这一个,他又来提名道姓的了。”刚刚说完不要讲小名,宝玉就叫云妹妹。记得过去看的才子佳人的故事,最情色的部分就是洞房花烛夜妻子告诉丈夫自己小名的时候,因为害羞,扭捏很久都说不出来的样子。这里说不能叫小名,是因为女孩一旦要嫁人的时候,小名就成了隐私,就要开始有点忌讳了。
林黛玉说:“你哥哥得了好东西,等着你呢。”这个东西大家记得吗?就是那个金麒麟。黛玉又吃醋了,所以干脆先下手为强,抢先说出来。湘云说:“什么好东西?”宝玉不好意思直接回答,就说:“你信他呢!几天不见,越发高了。”湘云笑着问:“袭人姐姐好?”宝玉说:“多谢你记念。”湘云什么人都不问,只问袭人,她跟袭人的关系特别好,这里实际上点出了袭人做人的成功。湘云说:“我给他带了好东西来了。”说着,拿出一个挽着疙瘩的手帕子来。
人情的细微变化
我们现在大概没有这个习惯了,记得小时候送礼,常常把饼干、水果等礼物用一个布包袱包起来,日本和韩国现在还有这个习惯。宝玉就说:“什么好的?你倒不如把前儿送来的那种绛纹石的戒指儿带两个给他。”之前史湘云曾托人带了几个绛纹石的戒指,送给黛玉、宝钗和几个姑娘。史湘云说:“你看这是什么?”一打开,果然就是上次送来的绛纹石戒指,一共有四个。
大家就觉得有点儿奇怪,林黛玉说:“你们瞧瞧,他这主意!前儿一般的打发人给我们送了来,你就把它也带了来,岂不省事?今儿巴巴的自己带了来,我当又是什么新奇东西,原来还是它!真真你是糊涂人。”但湘云的解释非常好:“你才糊涂呢!我把这理说出来,大家评一评,谁糊涂?给你们送东西,就是使来的人不用说话,拿进来一看,自然就知道是送姑娘们的了;若带他们的东西,这得我先告诉来人,这是那一个丫头的,那是那一个丫头的,那使来的人明白还好,再糊涂些,丫头的名字他也不记得,混闹胡说的,反连你们的东西都搅糊涂了。若是打发个女人素日知道的还罢了,偏生前儿又打发小子来,可怎么说丫头们的名字呢?横竖我来给他们带来,岂不清白。”湘云的意思是,这么费劲我不如自己带来更清爽。我不知道大家了解不了解,我们觉得袭人在《红楼梦》里很重要,可实际上袭人只是众多丫头里的一个,宝玉房里光丫头就有十几个,湘云实在不方便托一个男用人给丫头带东西,这里面有尊卑的界限。湘云把四个戒指放下说:“袭人姐姐一个,鸳鸯姐姐一个,金钏儿姐姐一个,平儿姐姐一个。”四个都是跟她很要好的丫头,袭人是宝玉的丫头,鸳鸯是贾母的丫头,金钏儿是王夫人的丫头,平儿是王熙凤的丫头。她还不知道金钏儿已经被赶走了,旁人在大庭广众中大概也不方便说这个事。
宝玉觉得史湘云说得利落,就说:“还是这么会说话,不让人。”这下子,林黛玉又吃醋了,冷笑了一声:“他不会说话,他的金麒麟也会说话。”她总觉得别人有个金麒麟,她没有,所以一直在这个“结”上面打转,说完就走了。这话大家谁都没有注意听,只有薛宝钗抿嘴一笑,这是非常微妙的写法,宝钗也是喜欢在这种事情上动心思的人,作者把几个人之间的情结,表现得非常细致。
《红楼梦》越读,就越觉得如果错过一句,就会错过很多东西。宝玉听见了,自己后悔又说错了话,看到宝钗一笑,由不得也笑了。宝钗忙起身走开,去找黛玉了。
大家想想看,这么细微的戏如果拍电影的话该怎么拍?这个瞬间史湘云的反应,林黛玉的反应,宝玉的反应,宝钗的反应,几个人完全是在打哑谜,到底该怎么用镜头表现?侯孝贤拍的《海上花》中吃饭的那场戏,梁朝伟在最后面,可全部内心活动都写在了他的脸上。很多朋友看完说,一顿饭吃了那么久,哪有什么戏啊?岂不知其中的眼神、嘴角都是戏,只是如果你习惯了很粗糙的表演方式,根本就看不到细节。和《红楼梦》一样,侯孝贤的电影也细腻到你不能错过任何一个小镜头,边吃爆米花边看,就会错过很多东西。好莱坞的电影是可以吃着爆米花看的,因为它多数是大场景,不容易忽略。可是《红楼梦》则需要细看,比如这一段讲的全部是内心的活动,恐怕只有经过一定历练的人,才能懂得《红楼梦》中这些细微的人情。
阴阳的流转互动
贾母跟史湘云吃了茶,休息了一下,贾母就说:“瞧瞧你的嫂子们去。园里也凉快,同你姐姐们去逛逛。”按过去的礼数,到人家做客,家里的长辈是都要拜访一下的。湘云答应了,就把三个戒指包上,起身要瞧凤姐等人去,众奶娘、丫头跟着她,先到凤姐那边谈笑了一会儿,又到大观园里去看了李纨,少坐片刻,最后就要到怡红院来找袭人了。湘云跟她的丫头、奶妈说,你们不必跟着了,只留下翠缕服侍就是了。过去大家小姐出门,身边奶妈、丫头一大堆,这也是一个阵仗,表示一种气派。湘云觉得袭人是自己的儿时玩伴,不需要这么大的排场。
其他人都走了,湘云的贴身丫头翠缕问:“这荷花怎么还不开?”史湘云说:“时候没到。”翠缕道:“这也和咱们家池子里的一样,也是楼子花?”重瓣双蕊的花叫“楼子花”,这种花的品种比较特别,可以在植物园里人工培育。湘云说:“他们这个还不如咱们的。”我们知道,贾家、史家、薛家、王家是当时有名的四大望族,其中的史家非同小可,湘云是在比较,觉得贾家的荷花还没有她们家的开得好。
底下是一段很有趣的小姐与丫头的对话,这个小姐本来就爱说话儿,好为人师,而翠缕这个丫头又偏偏一根筋,脑子常常转不过弯儿来。“翠缕道:‘他们那边有棵石榴,接连四五枝,真是楼子上起楼子,这也难为他长。’湘云道:‘花草也是同人一样,气脉充足,长的就好。’”古代相信一种叫“气”的东西,其实就是风水,比如刚开张的餐厅如果气很旺,来的人就很多。“翠缕把脸一扭,说道:‘我不信这话。若说同人一样,我怎么不见头上又长出一个头来的人?’”
“湘云听了,由不得一笑,说道:‘我说你不用说话,你偏好说。这叫人怎么好答言?天地间都赋阴、阳二气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变万化,都是阴、阳顺逆。多少一生出来,人罕见的就奇,究竟理还是一样。’”从这里能看出,湘云已经读了些书,《易经》、《老子》、《庄子》都有讲阴阳,中国哲学基本上是围绕“阴阳”两个字做文章的,可是“阴阳”很不容易懂。表面上看,阴和阳似乎是对立的,可在《易经》里,阴和阳是互相转化的一体两面。
“翠缕道:‘这么说起来,从古至今,开天辟地,都是些阴阳了?’”翠缕一根筋,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湘云笑着说:“糊涂东西,越说越放屁。什么‘都是些阴阳了?’,难道还有两个阴阳不成!‘阴’‘阳’两个字还只一字,阳尽了就成阴,阴尽了就成阳,不是阴尽了又有个阳生出来,阳尽了又有个阴生出来。”但凡接触过《易经》的朋友都知道,阴阳是此消彼长的关系,就像冬天过去是春天,本身是因气在流转,生死之间也是如此。中国哲学跟西方宗教的最大区别,就在于它认为万物是由阴阳本身的互动而生的。我们看到的太极图,黑的部分有一个白点,白的部分有一个黑点,意思就是阴中有阳,阳中有阴,所有东西都不是非黑即白,而是在互相转化的,正中有邪,邪中有正;爱中有恨,恨中有爱……一切吉凶祸福都不是绝对的。《易经》的核心就是解释事物周而复始、循环轮转、此消彼长的规律。
“翠缕道:‘这糊涂死了我!什么是个阴阳,没影没形的。我只问姑娘,这阴阳是怎么个样儿?’”假如这个丫头去上《易经》课,大概也蛮累的,她听不明白却又特别想弄明白,显然史湘云跟丫头的关系很好,一直很耐心地给她解释,她知道前面讲得太抽象了,再具象一点儿就比较容易懂了。于是湘云继续说:“这阴阳,可有什么样儿,不过是个气,器物赋了成形。比如天是阳,地就是阴;水是阴,火就是阳;日是阳,月就是阴。”
翠缕听了很高兴,说:“是了,是了,我今儿可明白了。怪道人都看着日头叫‘太阳’呢,算命的管着月亮叫什么‘太阴星’,就是这个理了。”翠缕总算有个具体的“阳”可以联想了,她一下子想起了算命的管月亮叫“太阴星”。我们现在以月亮计算的历法叫作阴历,以太阳计算的历法叫作阳历。湘云笑道:“阿弥陀佛!刚刚的明白了。”翠缕说:“这些大东西有阴阳也罢了,难道蚊子、虼蚤、蠓虫儿、花儿、草儿、瓦片儿、砖头儿也有阴阳不成?”湘云说:“怎么没有呢?比如那一个树叶儿还分阴阳呢,那边向上朝阳的就是阳,这边背阴覆下的就是阴。”这个知识对绘画的朋友来说很重要,初学画的人,画的叶子全是一个颜色,慢慢的,他就知道叶子阴阳面的颜色是不一样的。宋画在表现叶子翻飞的时候,会用重青绿和浅青绿色分别去点。翠缕听了点头说:“原来这样,我可明白了。只是咱们这手里的扇子,怎么是阳,怎么是阴呢?”湘云就说,正面的是阳,反面是阴。翠缕真是个好学的学生,一路追问到底。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翠缕又点头笑了,还要拿几件东西问,因想不起个什么来,猛低头就看见湘云宫绦上系的金麒麟”,故事又回到金麒麟上了。翠缕“便提起来笑道:‘姑娘,这个难道也有阴阳?’湘云道:‘走兽飞禽,雄为阳,雌为阴;牝为阴,牡为阳。怎么没有呢!’”这里是在暗示这个金麒麟与后来湘云、宝玉的婚姻有关。翠缕道:“这是公的,到底是母的呢?”湘云道:“连我也不知道。”动物的造型当然也是有雌雄的。大家如果留心就会知道,庙门口的狮子就是分公母的。我们儿时最早的性教育大多是从庙宇开始的,大概在幼稚园的时候,大家到庙里时就会去辨认哪个是公狮子,哪个是母狮子,母狮子的脚下一般会有只小狮子。
“翠缕道:‘这也罢了,怎么东西都有阴阳,咱们人倒没有阴阳呢?’”一个傻丫头,问到的却是非常有趣的东西,因为讲到人的阴阳,就跟生殖有关了。湘云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就照着翠缕脸上啐了一口说:“下流东西,好生走罢!越说越说出好的来了!”刚才王夫人说她要相亲了,表明她已经开始有性别意识了,丫头问到人的阴阳,她实在不知如何开口解释。“翠缕笑道:‘这有什么不告诉我的呢?我也知道了,不用难我。’”翠缕有点憨憨傻傻的,心说你不说我也知道,“姑娘是阳,我就是阴”。湘云忍不住用手帕捂着嘴哈哈地笑起来,翠缕说:“说是了,就笑的这样!”湘云就说:“很是,很是。”翠缕说:“人规矩,主子为阳,奴才为阴,我连这个大道理也不懂得?”湘云就笑着说:“你很懂得。”这是《红楼梦》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小片段,它描述的是一个爱讲话的主人跟一个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丫头之间非常精彩、也非常真实的对话。《红楼梦》里最耐读的就是这类片段。
两个人“一面说,一面走,刚到蔷薇架下,湘云道:‘你瞧那是谁掉的首饰,金晃晃在那里。’”翠缕赶快捡起来攥在手里说:“可分出阴阳来了。”她先看了湘云的麒麟,最后才把自己捡的那个东西给史湘云看,“湘云举目一验,却是文采辉煌的一个金麒麟,比自己佩的又大又有文采。”史湘云觉得奇怪,怎么这个麒麟会跟她的一样,“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是说有一对金麒麟,已经暗示了将来它们是要配对的。捡到的这个金麒麟是宝玉的,比较大,而且文采辉煌,应该是雄的;湘云的那个比较小,应该是雌的。这一段中绝对有作者的暗示,所以很多人觉得后来宝钗跟宝玉的结婚,是有问题的。最近有考证者说,后四十回不是高鹗补的,而是曹雪芹的原作,我想很少有人会相信,因为后四十回写得实在很差,而且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怎么可能写了“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最后又没有白首,一个细心到这个程度的作者,怎么会忽略这种大事?
湘云正拿着金麒麟出神,宝玉来了,说:“你两个在这日头底下作什么呢?怎么不找袭人去了?”史湘云赶紧把麒麟藏起来,说:“正要去呢。”这个藏起来当然是有点儿害羞,她知道这东西是一对的,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到了怡红院,“宝玉因笑道:‘你该早来,我得了一件好东西,专等你呢。’”刚才林黛玉故意刺他,他没好意思拿出来,当着黛玉的面,宝玉不太敢表现跟史湘云的亲近。说完,就在身上摸掏,结果每个口袋都查过了,没有。宝玉“阿呀了一声,便问袭人‘那个东西你收起来了么?’”袭人说:“什么东西?”宝玉说:“前儿得的麒麟。”袭人说:“你天天带在身上的,怎么问我?”宝玉听了,就手一拍说:“这可丢了,往那里找去!”可见这个麒麟让史湘云捡到真是一个暗示,作者是在讲注定的缘分。史湘云这才知道手上的金麒麟是宝玉掉的,就问他说,你什么时候也有了一个麒麟。宝玉说:“前儿好容易得的呢,不知多早晚丢了,我也糊涂了。”就在宝玉怅然若失,觉得有点遗憾的时候,史湘云说:“幸而是玩的东西,还是这么慌张。”说着就把手一撒,笑道:“你瞧瞧,是这个不是?”宝玉一看,“由不得欢喜非常”。
这一段是《红楼梦》里非常重要的一个伏笔,宝玉的金麒麟恰恰被史湘云捡到,凑成了一对。而且特别是这之前让史湘云跟翠缕谈阴阳的问题,来暗示所有的东西都是要配对的。我相信作者如果继续写下去,一定有很多安排,不至于草率到最后让宝钗糊里糊涂地嫁给宝玉了。
我非常希望大家读《红楼梦》时可以从中读到更多的细节,看到这些细节的时候,才能意识到作者穿针引线的功夫有多么惊人,任何一个小小的针脚,他都不放过。三十一回从史湘云与翠缕说阴阳,到结尾处的湘云捡到了麒麟,都是不着痕迹的铺排和暗示,给人天衣无缝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