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序二
蒋勋谈《红楼梦》青霞当安眠药
“永远的林青霞”有个“唯一的偶像”,就是蒋勋。
蒋勋的美学课堂从大学延伸到社会,将“天地有大美”当成一种信仰传播。文学、艺术于是成了心灵的功课,蒋勋总是带着所有学生,从美学反观生命的深层内在,参悟人生修行的基本功课。
总是被注视着的大明星,曾经每周一次飞到台湾,上蒋勋的美学课,听他讲《红楼梦》。“美的觉醒”之后,林青霞曾在雕像前感动落泪,也热衷于书法、画画,尝试写作,艺术燃起她的热情,甚至发愿:六十岁时要成为艺术家。
问:蒋勋什么时候变成您的偶像?
林青霞(以下简称林):有朋友送我蒋老师讲《红楼梦》的光盘,我听了就很想见他。后来知道蒋老师在这儿开课,我就趁每星期回台湾探望父亲时来上课。蒋老师是我唯一的偶像,不能太接近,太接近我会怕,哈哈。
蒋勋(以下简称蒋):杨凡(香港电影导演)笑她,你一定是一生都没有偶像,一定要找一个偶像。
林:老师还是我的半颗安眠药。因为听老师讲《红楼梦》的光盘,心里很安定,就容易入睡。
蒋:在捷运上也有人告诉我,他长期失眠,听我的有声书,一听就睡着,我的声音能让他安静。我很高兴。
问:开《红楼梦》的私人讲堂是什么缘由?
蒋:最早是一群好朋友希望在富裕的生活之外有不同的、精神上的追求,所以最早不只讲《红楼梦》,也讲中国美术史、西洋美术史;只是个小班,一二十人,每星期五下午上课。
青霞刚来上课时,我蛮紧张的。她是大明星,借我们场地的卓太太店里的员工都跑来排两排等着要看青霞。媒体对她的塑造太多,我难免会受到干扰……
林:他的目光都不飘到我这边!我坐在边上,他快看到我了,目光又移过去了。我想,嗯,这样很安全,老师都不看我,我就戴上我的老花眼镜,没想到一抬头,哎呀,老师看到我了!
蒋:哈哈,一看到青霞戴上老花眼镜,大明星一下变成真实的人——她也会老花!从此以后我就好了,突然觉得好轻松,好像魔咒被解除了。所以,要一清如水去认识一个人的本质,是大修行,青霞是我很重要的功课。
那几年来上课的多是富贵中人,《红楼梦》讲的也正是富贵人家的事,也讲情深的苦。课结束一年多了,大家都有些变化,有些人走了。他们叫我老师,可是我从他们身上学到很多,因为我相信所有人要过富贵、过情深这一关都不容易。
问:林青霞曾经演过贾宝玉,读《红楼梦》有什么体会?
林:当时大家都猜是我演林黛玉,张艾嘉演贾宝玉,后来我们对调了。李导演(《金玉良缘红楼梦》的导演李翰祥)说,我身上有一种玉树临风的感觉,我也觉得我可以演得到。我演过的角色中,我最爱是男角:贾宝玉和东方不败。
蒋:我觉得李翰祥了不起。青霞眉眼之间有一种英气,他看出来了。我刚从巴黎回来看到这部电影,记得好清楚,她被贾政毒打时的那种惊心动魄!
林:那场戏,我的小女儿不敢看,脸红红地抱着我。我跟她说,其实我垫了毛巾,不怕、不怕。在真实生活中,有人猜我是薛宝钗,我希望能够是王熙凤,那么会管家,只是心不要那么毒。其实,我以前的性格中是有林黛玉讨人厌的部分,爱哭、敏感又多愁,别人看我一定觉得我别扭。
蒋:看青霞演的《窗外》,就知道她一定很别扭。她的脸像蒙着一层雾,喜悦和忧伤都混合在她脸上。
林:那时候太单纯了,刚刚高中毕业,才十七岁。但老师认识我的时候,我已经变成薛宝钗了,结婚以后,会很自然地变换角色。
蒋:我们性格里都有林黛玉和薛宝钗,我们永远都会面临两种性格的矛盾。林黛玉带着不妥协的坚持死去,薛宝钗懂得圆融,跟现世妥协活下来。我们要内在有自我的坚持,在外又能与人随和相处,能达致这两者平衡,真是大智慧。
林:讲得真好,就是这么回事!我十几岁时,爱赋新词强说愁,也不知道在愁什么,很不快乐;三十岁之前,我的痛苦占了百分之八十。有一次照镜子,问自己是谁呀?我原来是什么样子?谭家明导演跟我说:
“你如果能不在乎人家的看法,你就成功了。”
少女情怀如黛玉 嫁入邢府似宝钗
“潮来潮去,白云还在青山一角。”蒋勋写了诗,裱成挂轴送林青霞。很定静的字,他说是打坐四十五分钟之后才动笔的,把这份安静送她,让她打坐时可以观想。“真漂亮!像弘一大师的字,嗯,比弘一还好!”林青霞不住地赞叹,更为这份知心的体贴。
为了这场由《红楼梦》而起的师生对谈,林青霞特地从香港飞来,和“蒋老师”回到以前讲《红楼梦》的地方,但当年同窗有人已不在,比如王永庆长媳陈怡静。旧地开讲,老师还是蒋勋,学生只有林青霞一人。
曾有捷运上的陌生人对蒋勋说:“你前世在庙里捐过一口钟,所以这一世会有很好的声音。”林青霞说蒋勋是她的“半颗安眠药”,他的声音中带着安定的力量。
蒋勋自称是“美学传道者”,他讲美,讲得极其动人,几乎具有宗教的感染力量。为富贵友人开的“红楼梦私塾”,像映照真实人生的隐喻;他说书,也看听课者的内心;林青霞仰望蒋老师的眼神,早已不限于红学,而是在寻求行走人生的指引。
蒋勋说,每个人都能在《红楼梦》人物中看见自己,即使是恶棍薛蟠或贾瑞。被导演徐克夸为“五十年才出一个的美人”林青霞看见自己年少性格中的敏感、别扭,有林黛玉的某个部分。但认识香港“邢太太”的朋友,却觉得她像是懂得人情世故的薛宝钗。
但她个人钦佩干练持家的王熙凤;刚甩脱“第一夫人”束缚的法国前总统夫人贝尔纳黛特也让她欣羡,“她怎能那么潇洒”?
穿过大明星光环,蒋勋以宽阔的人世历练看到林青霞作为常人的纠结与脆弱,还有作为母亲的欣喜,“我最爱看你跟女儿讲电话,整个脸都亮了”。蒋勋的理解和引领,也为林青霞在不准她肥、不许她丑的世界中,带给一片她能自在处世的空间。
三十岁之后就决定要快乐的林青霞,要自己多笑,“笑多了,就习惯了”。如今游刃有余:被拍到眉头皱,港媒猜她忧郁症上身;衣服宽松,八卦说她怎么变肥婆?林青霞豁达地说:“我不在乎他们怎么写,只要照片美就好啦!”喝着林青霞特地为他带来的手工米酒,蒋勋的脸微红,对着青霞点头。
人世有相知,也是让人窝心(在这里是暖心、温馨的意思)的美。窗外,霓虹灯一一亮起,林青霞笑中有泪地走出了《红楼梦》,连夜搭机回她的“邢国府”了。
文章原载于《联合报》(2007/11/06),由《联合报》记者王惠萍、赖素铃、梁玉芳采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