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红楼梦(套装共8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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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

极为寻常的一天

年幼时,长辈说不同的年龄读《红楼梦》会有不同的感受,当时半信半疑。到了自己做长辈的年龄,真的有这种感觉了。现在去读它,跟年少时读的感觉是这么不一样。

《红楼梦》有一个主要的纲架,这个纲架在讲贾府这些人的生活,一个贵族阶层的生活。我们可以做一个特殊的实验,把《红楼梦》第七回单独抽出来,作为一个短篇小说来看。假设有些朋友没有读过《红楼梦》,只读第七回。《红楼梦》文学结构的最大特征是,每章以短篇小说的形式构成,都有绝对独立存在的可能。我常常建议朋友,读《红楼梦》不一定要从第一回一路读下来。

第七回跟其他章回小说有很大的不同,几乎没有大事发生,只是日常生活中的小事情。写这种状况其实是最难写的。《红楼梦》第七回有一点像二十四小时里没有事情发生的那个部分,就是闲话家常。一个真正好的作家,可以把日常生活里非常平凡的事写得非常精彩。人们对《红楼梦》第七回谈得并不多,因为它平平淡淡地就写过去了。

一开篇说刘姥姥走了以后,周瑞家的向王夫人汇报这件事。可王夫人去看她的姊妹薛姨妈了,就是宝钗的妈妈。周瑞家的就来到梨香院,知道王夫人跟薛姨妈在聊一些家常事。通常做管家的找主人,如果发现主人跟亲戚在聊天,她们是不敢打扰的,应该等一等,等人家谈完了,才来禀报。这个事情也不急,所以周瑞家的就到梨香院去找薛宝钗。薛宝钗穿着家常衣服,跟丫头莺儿刺绣聊天。过去的小姐和丫头没事的时候就学习女红,怎么刺绣或者打结编织这一类的事情。

宝钗的热毒

看到周瑞家的来了,薛宝钗说:“周姐姐坐!”虽然周瑞家的是用人,薛宝钗是主人,可是辈分上大家族的家教也很严格。周瑞家的靠在炕沿上坐下和她聊天。她问薛宝钗说:“这有两三天也没见姑娘到那边逛逛去,只怕是你宝玉兄弟冲撞了不成?”这是没话找话。当然宝钗不是这样的个性,宝钗这个女孩子非常理性,很少为一点小事闹情绪。宝钗说:“那里的话。只因我那种病又发了两天,所以且静养两日。”这样的家常聊天就引出宝钗身体有一种病。一到某个季节,她就会发病,咳嗽,有点喘,感到疲倦,这个病又总是治不好。周瑞家的就要表现出关心,她就说,你小小年纪这个病老不断根也不是办法,你到底在吃什么药,要不要找个好一点的大夫看看,把这个病根断了。断了根的意思是说从体质上彻底根除。这个当然有中医的理论,曹雪芹对于东方医学有特殊的看法,东方医学认为人的身体是一个大自然,是调气的。

宝钗跟周瑞家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自己的病。周瑞家的跟她说:“也该趁早儿请个大夫来,好生开个方子,认真吃几剂药,一势除了根才是。”问宝钗最近到底吃什么药。宝钗说从小得这个病,把爸妈都快烦死了。请了所有的名医来看都治不好。宝钗家室显赫,是替皇帝采办货物的皇商。虽然薛宝钗的父亲去世了,可是势力还在,完全可以请到非常好的名医来看病。可是这个病好像很特别,怎么看都看不好。最后倒是有个秃头和尚讲得似乎有理,说这个病是打小从娘胎里面带的一股“热毒”。有人针对这个“热毒”写过关于宝钗的文章,说是热与冷相对。《红楼梦》里林黛玉是一个非常冷的女性,她孤独,追求自己生命里的一种沉默,从不跟人搭讪应酬。可宝钗不是,宝钗非常懂得怎样跟人相处。她比林黛玉晚到贾府,没来多久,贾府上上下下三百多口人,每一个人都喜欢宝钗。这个“热”可以解释为“热衷”。当然这里作者没有讲明“热毒”到底是什么,可是很多人认为作者在这里对宝钗做了一点隐喻性的讽刺,就是这个女孩子天生热衷很多事情。

《红楼梦》里宝钗跟黛玉是一个对比,宝钗对生命有一种热衷,她觉得生命中有些东西是要抓住的。神话里黛玉是一株草,她到世间来是为了还眼泪,没有想要抓什么东西。“热”这个字是说什么都要,宝钗是要的。宝钗为什么进贾府?《红楼梦》里有一些很有趣的伏笔。宝钗十四岁,进京是因为她是薛家的大家闺秀,有最好的家教,到十四五岁可以进京待选。皇帝选妃子,专门由大臣、贵族家里进贡女孩子让皇帝来选。宝钗到京城来是为了选妃,跟黛玉完全不一样。可是宝钗后来就一直留在贾家,好像是待选没有被选上。这个“热毒”不是宝钗好不好的问题,而是宝钗本身希望被选上,她希望自己的生命是成功的,是顺利的。我们不能批评一个人喜欢成功、喜欢顺利。黛玉对生命有一种大彻大悟的空幻,她觉得生命里没有什么东西真的抓得到,即使现在抓到,将来还是抓不到,这是个对比。

宝钗的热毒到底是什么?我们不知道。可是为什么这个热毒需要一个秃头和尚来治呢?

秃头和尚的“海上方”

跛脚道士、癞头和尚出现的时候,都是佛家跟老庄的观念出台的时候,作者想通过这些点醒世人。在作者看来,儒家太热衷于社会的主流价值,老庄是潇洒的,佛家是可以放下的。《红楼梦》里始终重复出现跛脚道士、癞头和尚等人,是专门来治病的,治人无法大彻大悟的病。

具体到热毒到底要怎么治?秃头和尚给了她一个药方。这里有一个专有名词叫“海上方”。大家都听过一个说法叫“海上有仙山”,传说古代海上有蓬莱、方丈、瀛洲三仙山,山上有长生不老药。秦始皇曾努力要去找“海上方”,求长生不老药。“海上方”的意思是指秘方。秃头和尚连药引一起告诉了薛宝钗。把药的疗效引到生病的部位的东西叫药引,药引是中医理论中非常神秘的一部分。常常听到民间戏剧里讲“千年瓦上霜”这个药引,可见药引难求。这部分有点像神话,这个秃头和尚给宝钗的药方和药引,读完你会吓一跳。曹雪芹好像在讲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可《红楼梦》本来就是从神话说起。

秃头和尚的药方里暗示了整个东方哲学相信生命其实是一种总平衡和大循环。身体在打坐的时候是一个小宇宙,而这个小宇宙可以通到外面的大宇宙。这是东方哲学,西方人很少这样讲。东方的医学理论认为,人的某个部位生病要考虑另外的部位来综合治疗,因为人体要保持平衡。宇宙间木火土金水这五种元素是循环的,每一个东西都可以生长另一个东西,比如水可以生木。同时,每一个东西又可以克制另一个东西,构成了宇宙之间的循环关系。东方整个的命理、医学、哲学系统,都建立在对自然大循环的观察上。西方有历法,东方有二十四节气。这个秃头和尚给了宝钗一个药方,竟然是用二十四节气来调理她的身体,有点像是在暗示宝钗的热毒是因为缺乏自然的秩序感。作者也许觉得大自然当中有真正的秘方,人应该学习怎么样走向大自然,而不是在人世的纠葛里热衷名利。

周瑞家的问她说,和尚到底给了你什么秘方,你说给我听听,以后听到有人得这个病,我就跟别人讲有这样一个方子。宝钗说:“不问这方儿还好,若问了这方儿,真真把人琐碎坏了。”她说这个方子里的药都不贵,很容易得到,可是难的是“巧”,“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这个也还好,可为什么作者要加个“白”,而不是“红”?《红楼梦》的作者一直在用色彩、季节暗示很多东西。看到林黛玉我们想到的是白色和秋天,她是干净的、素色的。“素”是没有艳丽的色彩。可是宝钗是很丰润的,身上有色彩。最有色彩的是王熙凤,最没有色彩的是林黛玉。如果一个人出来永远是大红大绿,这个人是感官比较强的,因为从视网膜的光波上来讲,红跟绿都是彩度跟明度很高的色彩,很容易被看到。可是白本身就是一种素净,它是退让的,是雪的颜色,是月光的颜色。作者的用字不知不觉就把信息透露出来。宝钗的热毒恰好要静下来、素一点。而宝钗不够素,个性也比较强,她要的东西是一定要得到的,可是她不让你看出来她想要。作者此时有意识地讽刺她的热毒需要花来治疗。林黛玉是非常爱花的,可林黛玉的花不是春天和夏天的花。有一回写林黛玉魁夺菊花诗,她在所有女孩子里写菊花写得最好,因为菊花就是她。菊花是在秋凉以后才开花的,她从来不跟别的花去争春天与夏天的热闹。宝钗是热闹的,黛玉是孤独的。所以,这个秃头和尚的药方是春天的白牡丹花、夏天的白荷花、秋天的白芙蓉花、冬天的白梅花各十二两的花蕊,很精彩。科学上说都是花蕊,可是文学当然并不完全是科学,文学有一部分是用文字、词汇暗示一个生命的状态。所以这里的白牡丹花、白荷花、白芙蓉花、白梅花绝对有它的象征意义。

大自然的平衡之方

只是这四种花得到了还不算,这四种花蕊要在第二年春分这一天晒干。那我们就会想,如果春分那一天没有阳光怎么办?还说要用雨水这天的雨水,所以周瑞家的说,这么麻烦,万一雨水这一天不下雨怎么办?节气有时候不准,而做这个药必须这一年刚好所有的节气都对。要小雪这一天的雪十二两,霜降这一天的霜十二两。作者其实在讲宝钗的热毒要想平衡,就要回到大自然的秩序当中,他觉得宝钗不够自然。读《红楼梦》你可能觉得宝钗真是识大体、懂事、聪明、漂亮,可是宝钗很多的心机完全看不出来。作者之所以给她开了这么麻烦的药方,因为在作者看来,觉得春分这一天的阳光、雨水这一天的雨水、白露这一天的露水、霜降这一天的霜、小雪这一天的雪,通过了春夏秋冬四季的循环。用东方的哲学观照宇宙之间的循环,木、火、土、金、水,没有任何一个是绝对的好或绝对的不好,而是要相互平衡。火太旺了需要水,木太多了需要金,这是一种互补的现象。现在东方很多人取名时还讲究这个。一个人叫鑫,他可能五行缺金。这个人叫淼,他大概五行缺水。东方的循环与平衡的哲学理论,在医药上、命理上、风水上都有体现。东方代表春天,是青色,为木;西方代表秋天,是白色,为金;南方代表夏天,是朱雀,是红色,为火;北边代表冬天,是玄武,是黑色,为水。在日本,京都向南的那个道路就是朱雀,它实际是根据五行学说来调配的。看风水的先生讲左青龙、右白虎。左青龙:东边是青色,属木。右白虎:西边是白色,属金。犯人处决叫秋决,是秋天,因为秋天是万物凋零的季节,象征肃杀,所以一定是在秋天,不会在春天杀人。春天是生发的季节,这个时候执行死刑是违反天理的。《红楼梦》用小说的方式传达东方哲学,把整个哲学转换成一种文学形式表现出来。

这四种花蕊,经过整个大自然秩序的淘洗,最后制成丸药。可是真巧,秃头和尚跟宝钗讲这个药方的第二年,几样东西就都得到了,所以宝钗有机会治好自己的病了。通过自然的秩序,她得到了阳光、雨水、露水、霜和雪。这里的雨露霜雪都有一点让人感觉到冷,而不是热。包括春分的阳光,不似立夏的阳光温暖、温和,而是比较寒凉的,因为是治她的热毒。

这个丸药放在瓷坛里,埋在花树根底下,需要的时候挖出来吃一丸。而且还要用黄柏十二分做药引煎服,黄柏是一种很苦的东西。这个热毒不光要用冷来治,还要用苦来治。从味觉上来讲,宝钗的生命其实是甜的,因为她追求生命里的成功与顺利。味觉很奇怪,有人喜欢吃甜食,因为甜食带来幸福感;可是有人会喜欢茶里面带一点苦,甚至红酒里面带一点苦。生命里其实有苦味。黛玉好像一直在品尝生命的苦味,她的哭泣,她的还泪,都代表了一个比较苦的生命形态。可是宝钗永远追求富贵、顺利、成功,她是比较甜的,在生活当中,所有人都喜欢她。用黄柏十二分,大概就是这个原因。

如果我们不细读,就不太会追究为什么四个花都要白的;为什么一定要雨露、霜雪这些寒凉的东西;为什么最后的药引还要十二分黄柏。这些都有东方哲学的暗示,就是宝钗的热毒需要这些东西来治。她做了一坛冷香丸,进京的时候带来了,发病的时候就服一丸。这是家常闲谈时谈出的一部分,应该算是第七回比较有趣的一段。

最高级的技巧:意外

周瑞家的为什么来?不是找宝钗的,也不是要听宝钗讲她的病。她是来找王夫人回话的,碰巧跟宝钗聊了这一段。周瑞家的和宝钗谈完以后,王夫人在里面聊天忽然听到外面有人讲话,问是谁来了,周瑞家的才说:“是我。”所以那一段关于冷香丸的药方全部是意外。

“周瑞家的忙出去答应了,趁便回了刘姥姥之事。”这才是她真正要来的主要目的。这个是小说技巧,不一定写主线,有时候可以避开主线写细微末节,优秀作者的观察是出乎意料的。我一直觉得如果有人肯拿第七回做作文的范本,一定受益匪浅,它的写作方法非常活泼。

周瑞家的待了半刻,想看看王夫人还有什么话要交代。王夫人没有什么话说,她就要走了。正要走时,又出现一个意外。

薛姨妈道:“这是宫里头的新鲜样法,堆纱花十二枝。昨日我想起来,白放着,可惜旧了,何不给他们姊妹们戴去。昨儿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儿来的巧,就带了去罢!”因为不是什么大事情,所以哪天送都无所谓。这一回整个在讲小事,可是带出一个又一个的意外。王夫人觉得给他们家的三个女孩子,就有一点不好意思,说:“留着给宝丫头戴罢了,又想着他们。”薛姨妈就解释说,你不知道我们家这个宝丫头从来不戴这花儿粉儿的,不喜欢女孩子打扮的东西,留着她也不用。

周瑞家的拿了装宫花的盒子走出房门,看到金钏在那边晒太阳,金钏就是后来跳井自杀的那个丫头。第七回一直在讲贾府没有事情发生的时候这些人的关系。周瑞家的就问她说,刚才来了一个小丫头叫香菱,是不是薛家临上京的时候买的,为了她打人命官司的那个小丫头。香菱,这时等于被薛蟠抢来做了妾,住在薛家。金钏说:“可不就是。”

正说着,香菱笑嘻嘻地走来了。周瑞家的说她真漂亮,有一点像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蓉大奶奶就是贾蓉的太太秦可卿。香菱很像秦可卿。《红楼梦》在写人物的时候,常常同一个人物会有两个象征,比如说秦可卿另外就是香菱,一个是主人,一个是用人,可是她们的命运很接近,都很漂亮,可也都很薄命。

周瑞家的就问香菱,几岁到这里,又问她父母现在在哪里?现在几岁了,本是哪里人?悲哀的是,这个女孩子自五岁被拐骗之后,已经完全断掉了跟生身父母以及家乡的所有关系。周瑞家的和金钏问她,香菱摇头说,都不记得了。她不是完全不记得,而是拐子怕线索暴露,不断地打她,折磨她,最后她被打怕了,就说不记得了。买卖人口的恶棍是非常凶恶残暴的。

周瑞家的带着花到了王夫人的正房后头。因为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跟王夫人住在一起,周瑞家的就把花送到这里来了。

周瑞家的送宫花

“如此周瑞家的故顺路往这里来,只见几个小丫头子都在抱厦内听呼唤默坐。迎春的丫环司棋与探春的丫环侍书二人正掀帘子出来,手里都捧着茶盘、茶钟,周瑞家的便知他姊妹在一处坐着,遂进房内,只见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下围棋。周瑞家的将花送上,说明原故。他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谢,命丫环收了。”

一直到现在,第七回还没有事发生。送花是让人顺便带过去,写了这么久,花还没有送完。更有趣的一点是,给惜春送的时候惜春不在,说惜春在跟水月庵来的智能儿玩。水月庵是一个尼姑庵,里面有一个小尼姑叫智能儿,有些小尼姑也是被卖到庙里的,很苦。

智能儿的师傅来了。这时又带出了一个有趣的事情。贾府这种有钱人家,每月固定会给庙里香火钱。庙里面的人很会讲话,不管是道教、佛教都很会化缘,庙里的主持第一能力就是要懂得化缘。他们来见贾母,贾母就跟他们说最近宝玉走路摔了一跤正在养病之类的事情,这本来没什么,庙里面的尼姑和道姑就建议说,不是他摔了一跤,你们贾家这种大户人家、有钱人家、富贵人家,你们的小孩子从小都有很多鬼在旁边嫉妒,所以趁他走路时就伸出一只脚把他绊倒。你们一定要到庙里供一点香,捐一点香油钱,小孩才能够免掉这些灾。贾母就问要捐多少?她就说,这个其实无所谓,只要你有这个心愿就好了。可是又举例说某夫人捐了四十万,贾母有点脸色不太对了,那另外一个人是三十万,贾母衡量了一下,说每个月捐二十五万,你每个月十五来领钱。

所以这个智能儿的师傅刚好十五来要钱了。师傅去各个地方化缘的时候,小智能儿没事就跟惜春玩。惜春是贾家四个女孩中最小的一个,从小就喜欢跟庙里的人在一起,像惜春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她只是觉得好玩,也不一定是真信了佛教,可是惜春后来真的出家了。《红楼梦》一直在讲宿命,这个宿命好像是前世就已经注定的,而人怎么也逃不掉那个宿命。惜春跟智能儿说,你头发都没有多好啊,我留了一大堆头发,每天还要洗头插花。正讲着,周瑞家的就来送花了。惜春笑着说,我正要讲说我也要把头发剃了,做姑子去,你就送了花来。万一剃了以后还不晓得这个花怎么戴呢。《红楼梦》写法中间有一种平衡,给迎春、探春的送花,以及惜春的送花是不一样的。

贾琏戏熙凤

周瑞家的接下来要送花给王熙凤。好像要接近中午了,她还经过了李纨的房间,看见李纨躺在床上睡觉。此时我们会感觉时间有一点慢,人有一点无聊。

“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儿唠叨了一会,便往凤姐处来。穿夹道,从李纨后窗下过,隔着玻璃窗户,见李纨在炕上歪着睡觉呢。”贾家那个时候已经有玻璃窗,那个时候很少人用到玻璃,一般人家是用糊纸的。《红楼梦》前八十回讲贾家的富贵,动不动就掏出一个金表什么的。贾府在那时用的全是欧洲的舶来品。很多人认为《红楼梦》中的贾府有钱,他们用汉唐的东西,其实不是,他们用的都是西方的东西。这才是清初的富贵人家。

周瑞家的“遂越西花墙,出西角门,进凤姐院中”,到了王熙凤的堂屋,就看到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的房中门槛上。这个丫头好像不方便在房里,所以就坐在门槛上。这个已经让人有点怀疑。她看到周瑞家的来了,连忙摆手叫她往东屋里去。摆手就是没有讲话,因为怕惊动里面的人,让你往东边走。《红楼梦》最精彩的就是没有事情发生,可是你能知道有什么事情在发生。

王熙凤才十七岁,她的丈夫贾琏也只有十八九岁。年轻的小夫妻,午睡后不晓得在干什么,小丫头不方便在房间,就坐在门口,摆手说你现在不要打扰他们。

周瑞家的会意,到了东边的屋里,看到奶妈正拍着大姐睡觉。刚才李纨歪在炕上睡觉,现在奶妈抱着王熙凤的女儿大姐也在那边睡觉。这让读者有一种午睡时整个四合院都静悄悄的感觉。周瑞家的竖起耳朵听到有贾琏的声音,知道王熙凤不是一个人在房间里。所以一步一步,让你觉得好像是在干吗,可是你还不能确定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已经确定的是贾琏在里面很开心地聊天,接着房门响了,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进去。这个时候谜底有一点揭晓了。平儿是陪嫁过来的丫头,是最贴身的,她推开门对丰儿说,没事了,你去舀水过来。我想大家都可以会意吧。这里作者安排了一个午后一对年轻夫妇不为人知的嬉戏,轻描淡写,完全不着痕迹。

贾家的财大势大

平儿看到周瑞家的,说您老人家跑到这里来干吗?周瑞家的就说是薛姨妈要给王熙凤四枝宫花。平儿打开匣子拿了四枝。王熙凤有什么事情都会想到秦可卿,当即把两枝送宁国府给秦可卿戴。然后就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谢。

一个意外带出一个意外。周瑞家的本来要做什么?一开始她送走了刘姥姥,回去跟王夫人汇报说刘姥姥已经回到乡下去了,她就没事了。结果带出了薛宝钗生病的意外,听了半天的冷香丸。然后好不容易见了王夫人,汇报完了要走,又出来一个意外,要帮薛姨妈送花。现在花还没送完,还剩下林黛玉的两枝没有送。

周瑞家的这才往贾母这边来,因为最后两枝花要送给林黛玉。“过了穿堂,顶头忽见他女儿打扮着,才从他婆家来。”打扮着,就是特别讲究,盛装打扮跑来了。“周瑞家的忙问:‘你这会子跑来作什么?’他女儿笑道:‘妈一向身上好?我在家里等了这半日,妈竟不出去,什么事情,这样忙的不回家?’”周瑞家的是管家,她有自己的家,这一天她一直在贾府里忙着各种事情,跑来跑去,女儿就说你怎么忙成这个样子都不回家了。“我等烦了,自己先到了老太太跟前请了安了,这会子请太太的安去。妈还有什么不了的差事?手里是什么东西?”周瑞家的说:“今儿偏偏儿的来了刘姥姥,我自己多事,为他跑了半日;这会子又被姨太太看见了,送这几枝花儿与姑娘奶奶们。这会子还没送清白呢!你这会子跑来,一定有什么事的。”母亲跟女儿聊天,又是闲话家常,也没有大事发生。

女儿说:“你老人家倒会猜。实对你说,你女婿前儿因多吃了两杯酒,跟人分争起来,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说他来历不明,告到衙门里,要递解他还乡。”“邪火”是指造谣中伤。从女儿的角度来讲,她的丈夫没有做错事,是因为喝了酒跟人家吵架,最后被人家诬陷了,要把他遣回原籍。“所以我来和你老人家商议商议,这个情分,求那个才了事?”就是说我要去拜托谁,才能够把这个事情办好。周瑞家的听了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且回去等着,我送林姑娘的花儿去了就回家。此时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闲。”太太是王夫人,二奶奶是王熙凤,这两个是管家的,求她们最有用,可她们现在都没有空。“你回去等我。这没有什么忙的。”她有点怨女儿没见过世面。这里能看出贾家上上下下包揽诉讼、干扰司法到什么程度,对他们来说,哪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文中并没有用直白的语言说贾家财大势大,却把它们都融在小事情里了。

周瑞的女儿嫁的是谁?就是古董商冷子兴。古董商对于政治起落非常敏感,他大概在中间也玩很多的权术,牵涉到某个政治案件当中,被告了。最有趣的是这个周瑞家的反应,她骂女儿说,这点事情也大惊小怪的。小事里透露出贾家的厉害,不只是主人不得了,连管家都觉得小小的官司不算什么。你看,第七回里虽没有什么大的事情发生,却透露出好多信息。

女儿听完回去了,说:“妈!好歹快来。”周瑞家的说:“是了。小人家没经过什么事的,就急得那样儿了!”说着就到黛玉房中去了。

宁为玉碎的性格

这时,黛玉和宝玉正在解九连环。九连环是一种古代游戏,铁环套在一起,有固定的方法可以解开。《红楼梦》真是青少年文学,九连环其实就是十三四岁那个年龄玩的。看《红楼梦》时一定要将自己拉回到那个年龄层,这时候你才能感觉到它的精彩,其中很多地方在写青少年成长的感觉。

周瑞家的进来笑着说:“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来与姑娘戴。”宝玉就说:“什么花?拿来给我。”宝玉永远对花感兴趣,而且非常主动,早伸手接过来了。打开盒子,原来是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一看。”黛玉永远不热衷,只冷冷地、远远地看一下。问:“还是单送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

黛玉的问话永远如此,如果这个生命不是绝对的、唯一的,那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的观念永远如此,只给我一个人的我就要,如果大家都有那就算了。由此可以看到她对感情的执着,直至走上了毁灭之路。她的玉是注定要碎的,因为她不要杂质。

周瑞家的说:“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小姐发脾气了,她不敢讲话了。

黛玉永远觉得自己是被冷落的。她是一个孤儿,寄居在外祖母家里,她觉得生命本身就是孤独的,别人怎么疼她都没有用。宝玉用最大的爱疼她,可她还是觉得孤独。这是由性格决定的宿命。

意外的领悟

从《红楼梦》第七回我们可以看到,文学的结构有时候不一定像我们想象的作文的方法。第七回里面,作者那种自由自在、行云流水的写法,让我们一次次感到意外。

作者写作时有一个主线,这个主线是预设好的结构。他在写作的过程中,会不断把这个结构拆解开来。如同画画一般。现代主义绘画常常是全部构图都想好了,可等到第一笔画下去以后,又全部推翻了。因为他会从这一笔开始发展下一笔,从第二笔发展第三笔。创作是一个非常奇特的东西,往往是自己预设好的那个架构被彻底颠覆后,才是好创作。相反,做好一个大纲,完全按照大纲走,很难成为好创作。《红楼梦》越往后读越能感觉到它融会了许多创作方法,因为作者拥有丰富的人生经验。任何一个文体都如此。你若去规划一个生命是如何发展的,很难出彩,因为实际上没有一个人生会这么呆板。人生本来充满着意外巧合,充满了偶然,充满了带给我们意外的领悟。

第七回中大家可以看到一个意外又一个意外,可能变成另外一个结构或者是解构,把原先预设好的结构从根本上拆散。本来是要写周瑞家的去报告一件事情,然后横生枝节,一直带出下面的事情来。

下半回的主题,是宝玉和秦钟见面。见面是从王熙凤忙了一天说起的。王熙凤是一个少奶奶,家里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由她管,最是忙碌。等到晚上卸了妆,跟她的长辈王夫人讲一点私房话,这个时候就显得比较亲近。王熙凤虽然被认为是女强人,家务管理得极好,可是她上面有一个长辈,就是王夫人,她必须向王夫人禀报所有的事情。

王熙凤的悲剧

“便至掌灯时分,凤姐已卸了妆,来见王夫人。”卸了妆见的人当然是比较亲的人。她说:“今儿甄家送了来的东西,我已收了。”

《红楼梦》中有一个贾家,一个甄家。北方有一个贾宝玉,南方有一个甄宝玉。南边的甄家不时送东西来。曹雪芹家族从做康熙皇帝的奶妈开始发迹,后来被派到南京和扬州做江宁织造,又做了苏州织造,掌管整个江南的丝织业,传了四代便成豪门。他们三次接驾,康熙南巡时住在他们家。他真正写的家族是南方的曹家,所以南方是甄家,北方反而是贾家。可是在文学上很有趣,我们看到,北方有的南方也有。有一次从南方甄家来了两个婆子,他们送礼之后看到贾宝玉那天发疯的样子,就说奇怪,我们家有一个甄宝玉也是这个样子。好像在讲生命的两个状态。可是在小说一开始就讲“假作真时真亦假”,告诉我们很多时候是在把真的当假的,把假的当真的。

王熙凤说甄家派人用船送东西来,她就命人买了很多北方应时的东西作为回礼,借着他们的空船带回去。她要跟王夫人商量,这样办好不好。她说:“咱们送他的,趁着他家有年下进鲜的船去,一并都交给他们带了去了?”过年时要进鲜,把江南的一些新鲜蔬果和鱼进献给皇帝。

这里面有很清楚的辈分和规矩,因为真正管家的是王夫人,王熙凤只是一个执行者。王夫人点头,表示可以。凤姐又说:“临安伯老太太生日的礼,已经打点了,太太派谁送去?”王夫人说你看看谁闲,叫四个女人送去就行了,怎么这个事情又当个正经事来问我。王夫人已经在念阿弥陀佛了,她有一点烦,觉得大事报告就算了,小事不必报告。

王熙凤非常聪明,有些真正应该禀报的大事她是不禀报的。譬如她作假、包揽诉讼、赚了三千两银子等,王夫人完全被蒙在鼓里。她放高利贷,王夫人也不知道。可她会让王夫人定夺谁去送礼这类事情。王熙凤真是厉害,她要让王夫人觉得放心,连这么点小事都禀告,来表现她是多么值得信任。

凤姐又说:“今日珍大嫂子来,请我明日过去逛逛,明日倒没有什么事。”珍大嫂子就是贾珍太太尤氏。王熙凤在荣国府,宁国府的贾珍、尤氏想请王熙凤明天过去逛一逛,王熙凤现在要向王夫人请示。王夫人说:“没事有事都害不着什么。每常他来请,有我们,你自然不便意;他既不请我们,单请你,可知是他诚心叫你散淡散淡。”王夫人表示说没有关系,让她去。王夫人有点体谅她说,有我们在,你坐都不能坐,就同意她单独去。这里可见王熙凤的聪明,她摆明了第二天要请假去玩,可是她让王夫人主动鼓励她去玩。

王熙凤的聪明在于她会设计,她能设计出所有的过程。王熙凤伶俐、聪明、能干,可是她所有的聪明都在现世中。聪明反被聪明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送了卿卿性命”,她的结局是很惨的。

《红楼梦》在写因果。王熙凤本身是一个非常的悲剧,她所有斤斤计较的东西都在现世当中,她少了一些糊涂和对于生命另外一个层次的领悟。

曹雪芹的青春记忆

王夫人特别鼓励她说别辜负了她们的心,凤姐就答应了。“当下李纨、迎、探等姊妹们亦曾定省毕,各自归房无话。”这是清代大家庭的规矩,做儿子女儿的、做晚辈媳妇的,睡觉前一定要先跟长辈说声晚安。

第二天,凤姐梳洗了,先回王夫人。就是问我可以走了吗?临时有没有什么事情?然后又来辞别贾母。荣国府隔壁就是宁国府,可是她要一一告别,可见规矩之严谨。

宝玉听了,闹着也要跟着去。这是十三四岁男孩子会有的行为。

青少年时期是最奇怪的一段,事实上是童年没有过完,对大人的世界有一点拒绝的状态,有些青涩。宝玉最明显的就是拒绝大人的世界,他一直想赖在他的青少年时期,不想过大人那一关。因为他觉得一成为大人以后,一切东西都变质了。这个小说写得好就在于此。曹雪芹是荣华富贵到十四岁时经历抄家的,他所有繁华的记忆是十四岁之前。大家可以从曹雪芹的身世和贾宝玉的个性中,看到他就在写青少年。

“宝玉听了,也要逛去,凤姐只得答应着,立等换了衣服,姐儿两个坐了车,一时进了宁府。”凤姐其实不想带宝玉去,她们姐妹之间一定有她们想聊的东西,夹着一个半大不小的男孩子,不晓得该怎么办。

从荣国府到宁国府也就是过一个街到对门。

“早有贾珍之妻尤氏与贾蓉之妻秦氏婆媳两个,引了多少姬妾、丫环、媳妇等接出仪门。”大门进去的二门叫仪门。侍妾媳妇一大堆,可见宁国府从第一代到第三代大概都有很多偏房。

“那尤氏一见了凤姐,必先笑嘲一阵,手携了宝玉同入上房归坐。”她们是妯娌,妯娌之间讲话绝对不是太客气的。她们开始先嘲笑一番,因为关系很亲。“秦氏献茶毕”,为什么是秦氏献茶?因为贾珍、尤氏是她的公婆,绝对没有婆婆端茶的,一定是儿媳妇、孙媳妇端茶,贾蓉的太太秦可卿是最晚一辈的媳妇,所以由她来献茶。

凤姐说:“你们请我来,有什么好东西孝敬,就献来,我还有事呢!”这都是关系很亲才会讲的话,把凤姐大咧咧的姿态都写出来了。尤氏、秦氏还没有回答,底下几个侍妾就先笑了。“二奶奶今儿不来就罢,既来了,就依不得二奶奶了。”就是说你今天被我们扣下了,今天可是要跟你好好玩一天,这里在讲内眷的一种感情。

活泼的语言

一个好的作者本身是隐藏的,他只是让我们看到人世间有这么多不同的生命,而这些不同的生命各有他们的风格和特征,都是不可取代的。这是《红楼梦》最精彩的地方,每个人都有独立的性格。

作为写作者其实很难,很容易喜欢某几个角色,不喜欢某几个角色,喜欢的角色越写越好,不喜欢的角色越写越坏,最后两边都写不好。好的作者在写到每一个人的时候,都让他是这个人自己,而作者退位。西方也有这样的思想,说一个好的导演如果要让观众去思考的时候,就应该落幕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过,一个作家对自己笔下最不喜欢的人都不能掉以轻心。意思是说你最喜欢的人倒没有问题,你最不喜欢的那个人要好好去写他,如果你觉得不喜欢就可以乱写的话,那绝对不是好小说。

我们可以看到《红楼梦》语言的这种活泼。“二奶奶今儿不来就罢,既来了,就依不得二奶奶了。”这几句话尤氏和秦可卿还没有讲,底下几个侍妾就先开始说了,有点和王熙凤闹。

正说着只见贾蓉进来请安。富贵到第三代、第四代大多人长得漂亮,热衷于斗鸡走狗之类的事情。前面提到贾蓉跟王熙凤借玻璃炕屏时所表现出来的非常复杂的关系,作者写得非常隐讳,完全不着痕迹,隐约让读者觉得这个婶婶和侄子之间有一种暧昧关系。《红楼梦》的精彩在于它都在暗示,至少你看到王熙凤疼爱贾蓉,跟他的关系不像是公事公办,永远有一点私下牵挂的感觉。贾蓉也觉得婶子疼他。王熙凤又跟贾蓉的太太秦可卿特别要好,打破了伦理的辈分,常常跟她谈很多心事。

现在贾蓉进来了,跟这几个人请安。宝玉就说:“大哥哥今日不在家?”宝玉所称的大哥哥是贾珍,是宁国府的堂哥,所以他叫大哥哥。宝玉的意思是说我来做客,可是我是弟弟,所以应该先问问,嫂嫂在家,那哥哥不在家吗?如果在的话我也要请安,这是礼数。尤氏就回答说,贾珍出城跟老爷请安去了。这个老爷是贾家的上一代,就是贾珍的爸爸,他常年炼丹修道,住在道观里不回家,贾珍要跑去请安。

尤氏就对宝玉说:“可是你怪闷的,何不去逛?”这个十四岁不到的男孩跟了来不知道要干什么,人家女人可能讲一些私事,尤氏就说,你一个男孩子在这里,会不会觉得很闷呢?要不要出去逛逛?有点儿想支开他。引出宝玉应该有自己的同性朋友。

秦可卿就说:“宝叔叔要见我兄弟,今儿巧,来了。瞧一瞧?”她上次说有一个兄弟长得什么样,宝玉立刻说要见。那时她的兄弟不在这里,没有机会,这次正巧,可卿就提了起来。“宝玉听了,即便下炕走。”短短的句子,小男孩的动作立刻表现出来了。宝玉的反应有些过度,一听说立刻就要去找秦钟,不要跟这些女人混在一起了。

尤氏和凤姐都说:“好生着,忙什么?”一面就吩咐人小心跟着。宝玉一动旁边就要有丫头、书童陪着的,因为怕他摔了、碰了。想想宝玉其实很可怜,他这种富贵人家的小孩子,娇养到这种程度。我们都觉得羡慕,可是他恨不得能有一个比较平等的朋友,因为所有的人都是听他使唤的,只要他一动,旁边就有很多人跟着。这样一来,他无从体会青春期的孤独中有朋友相伴的那种感觉。

宝玉的同性伴侣秦钟

下面这一段是写宝玉急着要找一个这样的伴侣。可是宝玉在所有人的眼中都是个宝,有一点闪失就不得了,每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人看着宝玉,打个喷嚏不得了,摔个跤也不行,玉掉了更不得了。大家都有点不放心。“别委屈着他,倒比不得跟了老太太过来就罢了。”此时凤姐说:“既这么着,何不请进这秦小爷来,我也瞧瞧。难道我见不得他不成?”凤姐就建议说宝玉不要去了,叫秦钟过来,顺便我也瞧瞧。

尤氏就开玩笑说:“可以不必见他,他比不得咱们家的孩子们,胡打海摔的惯了。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的惯了,乍见了你这破落户,被人笑话呢!”尤氏其实在讽刺王熙凤,笑她没教养、没读书、讲粗话。这个又是妯娌之间的话。王熙凤说:“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话就罢。竟叫这小孩子笑话我不成?”这就是王熙凤的自信。贾蓉就特别解释说:“他生的腼腆,没见过大阵仗儿,婶子见了,没的生气。”凤姐说:“他是哪吒,我也要见一见!别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带来,看给你一顿好嘴巴子。”这是标准的王氏语言。这种语言,她也是在跟贾蓉讲,说明她跟贾蓉也非常亲,可是这个亲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定是什么。

“说着,果然出去带进一个小后生来,较宝玉略瘦巧些,清眉秀目,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在宝玉之上。”宝玉够美的了,这个男孩子比宝玉还漂亮。作者常常在描述青少年的美,曹雪芹似乎是一个不想长大的人,所以他描写的最美的生命都是青少年的状态,就是花刚刚绽放的状态。秦钟是跟着姐姐长大的,爸爸对他管得很严。因为没有母亲,他受姐姐的影响很大,“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腼腆含糊的向凤姐作揖问好”。秦钟在这种场合不得不叫人,不得不敬礼。“慢”这个字表示他有一点拖,不那么利落的感觉。“凤姐喜的先推宝玉,笑道:‘比下去了!’”

宝玉觉得好像得到了一个知己,这个知己是一个过去在女性亲戚世界中所没有的。年龄相似,好像是另外的一个自己。青少年认识的第一个爱的对象,其实是自己。希腊神话里讲自恋,其实是在讲青少年,就是他在爱对方之前,先爱了自己,是一种对自己的眷恋。纳西索斯在水里看到自己的倒影,然后就爱上了自己的倒影,变成一株水仙花。《少年维特之烦恼》也是讲这个。在儒家文化里并不那么歌颂青少年,人们常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对青少年是比较贬低的。可是曹雪芹很独特地歌颂了青春,他觉得青春是非常美的。宝玉会秦钟其实有一部分是宝玉在跟另外一个自己见面,与生命里面的一个知己相见。

刹那间的生命怅惘

凤姐“便探身一把携了这孩儿的手,就命他身旁坐了,慢慢问他年纪、读书等事,方知他学名叫秦钟”。

凤姐出来做客,没有预料到今天会见到秦钟,没有带表礼。以前大户人家第一次见面要有见面礼的。她随身带着的几个丫头立刻发现了,王熙凤还在跟秦钟讲话,不等她吩咐,丫头那边已经走过对街,跟平儿汇报了,可以看到那种大户人家的人际关系。“平儿素知凤姐与秦氏厚密,虽是小后生家,亦不可太俭。”平儿在斟酌,这个礼要怎么送。秦钟是晚辈,这个礼不一定要很重,可是王熙凤跟秦可卿这么好,这个礼应该斟酌一下。送重了不对,送轻了失礼,难就难在分寸的拿捏。平儿是王熙凤最得力的助手,她可以策划,也可以实施。“遂自作主意,拿了一匹尺头、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交付与来人送过去。”

“凤姐犹笑说‘太简薄’等语。秦氏等谢毕,一时吃过饭,尤氏、凤姐、秦氏等抹骨牌,不在话下。”抹骨牌类似于打麻将。到了这个时候,宝玉跟秦钟才要讲他们之间的话。刚才还是有一点礼貌,在礼貌当中很多话也不方便讲。

“那宝玉自一见了秦钟人品,心中如有所失。”他看到一个人人品精彩、漂亮、聪明,忽然有一点怅然若失。宝玉一直觉得他看得上的就是女孩子,觉得女孩子都很棒。现在忽然发现男孩子也这么精彩,他就若有所失了,觉得自己不如别人。这个句子非常值得斟酌,那个“若有所失”是生命里刹那间的怅惘。青春里是有烦恼的,青春的烦恼和忧愁非常难解释。事实上,里面有说不出的对生命刚刚有感觉时的怅然若失。我觉得,宝玉这个时候有一点像希腊神话的纳西索斯第一次在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第一次看到的欢欣与悲哀是双重的,那种感觉非常复杂。

宝玉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红楼梦》常常用到“痴”这个字。没有逻辑没有理性就叫作痴。骂人的时候叫白痴。可是这个字在所有的创作里都是最好的,不痴不会画画,不痴不会写小说,不痴不会去做别人都觉得你发疯了的那个事情。梵高痴,贝多芬痴,曹雪芹痴。这个痴是看到了一个东西忽然让他发呆了,生命里没有这个部分,生命不会真正激发出惊人的美。宝玉看到秦钟忽然痴了半日,在那边发呆,好像生命里有个东西跟他是一样的。自己就在想:“天下竟有这等的人物!如今看了,我竟成了泥猪癫狗了。”

肉身的幻灭与觉醒

青春可能是自恋,也可能是自惭形秽,忽然看到生命可以这么美的时候,觉得自己不够完美。宝玉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是看到了秦钟,觉得生命可以这么美,那自己不是泥猪癫狗吗?自己的生命是这么不完美,宝玉憎恨自己的富贵,他想,如果我生在贫穷人家,我不是可以早就跟他做朋友了吗?我做这个公子不是很痛苦的事吗?宝玉这个时候觉得美是没有界限的,美使得生命有一种从心里面出来的呼唤。可是礼教、富贵都把人限制在一个牢笼中。

“我虽如此比他尊贵,可知绫锦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美酒羊羔,只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这是宝玉第一次自责。

《红楼梦》是一本忏悔录。悉达多太子的佛传故事也是如此,他从皇宫出走,觉得这个肉身可恶如贼,哪里值得吃这么好的东西,哪里值得用绫罗绸缎来包裹。这是宝玉第一次对富贵的惭愧,他把自己讲到一个污秽的状态,其实是肉身的一个巨大的幻灭与觉醒。《红楼梦》受佛教的影响很深,只是写得不露痕迹,基本在讲肉身本身空幻的意味。“死木”、“粪窟泥沟”都在讲这个肉身本身是一具臭皮囊。

秦钟也在看宝玉,他看到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群,更兼金冠绣服,娇婢侈童,秦钟心中亦自思道:‘果然这宝玉,怨不得人溺爱他。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与他耳鬓交接,可知“贫富”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二人一样地胡思乱想。两个生命在互换,其实是西方童话里面的乞丐王子,王子一直想走出去做乞丐,乞丐一直想进宫做王子。我们通常都看不到自己生命的特点,看到的只是自己没有的部分。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模式。秦钟觉得他这么好,我为什么生在贫穷人家,为什么我不能像他一样富贵,能够像他这么美,像他这么举止非凡?可是宝玉想的刚好相反。宝玉和秦钟,其实是生命的一体两面。

青少年做朋友一开始一定就是这样。宝玉和秦钟的故事应该怎么界定,可能有人说这是一个同性恋故事,有人说不是。我觉得它就是青少年故事。宝玉在这个年纪,性别意识还非常不确定。第六回经历了他人生的第一次性,是跟丫头袭人发生了肉体关系。第七回他忽然在精神上追求了一个爱人,是男性。这完全在讲青少年,因为只有青少年是这种状况,就是一切东西都没有确定,因为他还没有找到生命的固定状态。他们之间的关系又像朋友、又像爱人、又像伴侣,关系很模糊,我觉得他们更像哥们儿,感情很特别。作者觉得青春是最值得玩味的,因为青春本身还没有模子把它压成定型的样子,他们正在摸索。

然后宝玉就问他读什么书,秦钟告诉了他。“二人你言我语,十来句后,越觉亲密起来。”那里面有一种试探,看对方到底是不是知己。他们两个也在试探,终于发现好像真的是了。“一时摆上茶果吃茶,宝玉便说:‘我们两个又不吃酒,把果子摆在里间小炕上,我们那里坐去,省得闹你们。’”宝玉想要跟秦钟单独在一起了,他想离开旁边一大堆人,就借了一个理由,两个人进里间去吃茶。

宝玉与秦钟的读书计划

秦可卿有点担心,她是从贫寒家嫁到贾府豪门做媳妇的。弟弟来了,她战战兢兢,不晓得这个弟弟讲话会不会得罪宝玉,她还是有从贫寒人家嫁进来的那种矜持。“秦氏一面张罗与凤姐摆酒果,一面忙进来嘱咐宝玉道:‘宝叔!你侄儿年小,倘或言语不防头,你千万看着我,不要理他。他虽然腼腆,却性子倔强,不大随和些是有的。’”她希望宝玉担待,可她没有想到他们两个已经很好了。

宝玉笑着说:“你去罢!我知道了。”宝玉这个时候就想和秦钟单独说话。秦氏又嘱咐了弟弟秦钟一回才去陪凤姐。从中可以看到秦可卿的谨慎周到,她嫁过来做媳妇,自知有点门不当户不对。一直到死,家里人都觉得她是一个最成功的媳妇。

“一时,凤姐、尤氏又打发人来问宝玉:‘要吃什么,外面有,只管去要。’宝玉只答应着,也无心在饮食上,只问秦钟近日家务等事。”那个年龄的朋友非常难解释,有一种很亲的东西。如果把我们那个年龄的某些东西找回来,大概就会了解这一次宝玉跟秦钟会面的关系。秦钟因说:“业师于去年病故,家父又年纪老迈,残疾在身,公务繁冗,因此尚未议及再延师一事,目下不过在家温习旧课而已。”说他有老师的,去年生病死了,还没有谈到再请老师的事。“再读书一事,也必须有一二知己为伴,时常大家讨论,才能进益。”这里已经埋下伏笔,讲得冠冕堂皇。

宝玉没等他说完,就很高兴地说,我们有一个家塾。做官的人规定每个月薪水有百分之二十拿出来要办义学的,贾家有钱,就办了义学,贾家所有亲戚的孩子,没钱读书的都可以读义学。这是古代的一个制度。做官的几房小孩常常教育不好,往往贫穷那一房能考试做官,将来可以有发展。义学制度跟家塾制度、私塾制度自古就有。宝玉跟他说,我们有一个家塾,合族中不能够请老师的都可以入塾读书。亲戚子弟可以附读,我因为业师去年回家了,也荒废了学业。

宝玉根本不爱读书,每天都是爸爸逼着去读书。现在忽然碰到秦钟,他觉得有同学了,就很想读书了。他说:“家父之意,亦欲暂送我去,且温习着旧书,待明年业师上来,再各自在家里亦可。家祖母因说:一则家学里子弟太多,生恐大家淘气,反不好;二则也因我病了几日,遂暂且耽搁着。如此说来,尊翁如今也为此事悬心。今日回去,何不禀明,就往我们这敝塾中来,我也相伴,彼此有益,岂不是好事?”这两个小孩子已经在计划怎么结伴读书了。

秦钟说:“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师一事,也曾提起这里的义学倒好,原要来和这里的亲翁商议引荐。因这里又事忙,不便为这小事来聒絮。宝叔果然度小侄可认磨墨涤砚,何不速速的作成,彼此不致荒废,又可以常相谈聚,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朋友之乐,岂不是美事?”秦钟这个十几岁的小孩讲话规规矩矩,说我不敢来陪你读书,我来帮你磨磨墨、洗洗砚台。两个小孩已经自己做决定了,要一起读书。

宝玉就说,放心吧,我等下告诉你姐夫、姐姐和琏二嫂子,你今天回家就跟你爸爸讲,我回去再跟老祖母讲,“二人计议已定”,觉得很快就可以办成这个事。

侧写焦大

到了掌灯时候,王熙凤要回家了。宝玉和秦钟出来又看他们玩了一回牌。“算帐时,却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输了戏、酒的东道”,打牌王熙凤赢了,钱由秦氏和尤氏来付。姐妹之间约好了下一次再请,一面就叫送饭。酒席散后,大家要回家,他们都有自己带来的一些用人,秦钟因为家里穷,没有用人,回去的时候天色晚了,要派个人去送他。这就牵出了贾府里的一个老家人焦大。

焦大在小说里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他特殊的出身跟整个家族创业有关。焦大的辈分同荣国公和宁国公,是这个家族创业第一代的老家人。他把主人从战场上的尸首堆里救出来,对这个家族有大功。到了第二代、第三代,现在已经到了第四代的时候,他在家里有一种非常特殊的身份。虽然他是一个下人,可是因为他有功于这个家族,所以养在那边其实是非常特殊的角色。可是有时候小主人会很讨厌这种老家人,因为他虽是用人,可是你不能得罪他,他知道这个家族所有的事情,什么糗事他都有可能搬出来讲一讲。

下人汇报给贾珍太太尤氏,说因为要送秦钟找了焦大,结果焦大就闹起来了。尤氏就说何必去找他,这个人一喝了酒就乱闹,年纪也大了,也没有人敢惹他,把他当个死人一样养在家里,不要碰他,不要派他工作就好了,怎么又偏偏派到他身上。

贾蓉送凤姐和宝玉回家,十七岁的贾蓉是东府第四代,有客人来,用人却在那边骂主人,而且越骂越不像话,他觉得有点不成体统,就火了,他骂了焦大一顿,并命人把他捆起来。这下不得了,焦大更生气了,说你不要摆主子的架子,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真的要把我惹火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有一点造反的意思。最后贾蓉让别人去处置这个事情,大家害怕他乱讲话就把他捆起来,丢在马圈中。焦大被惹火了,就讲了最难听的话。

这一天王熙凤去做客,贾珍并不在家。小说对贾珍的描写非常少,到现在为止,贾敬、贾赦、贾政、贾珍都很少被描绘到。小说是从女眷写起的。这些男人都有一点严肃,讲的话都是一些官场话。可在这种时候,我们能从一个讲真话的用人口中,隐约感觉到贾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现在一般学者都认为是贾珍逼奸了儿媳妇。所以贾珍大概不是什么品德高尚的人。可是这种丑事在正规的家族当中,没有人敢讲,所以要借着一个喝醉酒撒野的用人的嘴讲出来。

这个侧写用焦大的口把这个家族不为人知的丑事讲出来了。

金玉其外,败絮其内

尤氏他们几个人送到大厅,只见灯烛辉煌,这是有钱人家的一种排场。他要在这个排场里,借焦大的口来说明,这个金玉其外的家族已经败絮其内。他用了很有趣的对比。“只见灯烛辉煌,众小厮都在丹墀侍立。”看起来有点像古代的那种皇宫。“那焦大又恃贾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样,更可以恣意的洒落洒落。”就是数落数落,他开始骂这个家族,把这个家族的丑事一一讲出。

趁着酒兴焦大先骂大总管赖二,家里的总管是用人最讨厌的人,因为分派工作,赏罚都是由总管来做,所以先骂了赖二,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像这等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没良心的王八羔子!”接着,他又开始讲自己的了不起:“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起一只脚,比你的头还高呢!”

一个大家族繁盛长久之后,有创业之功的老家人是最难弄的。在古代,新主当政常常要把旧主的权臣去掉一批。这种老家人在世家文化中最难处理,尤其是在东府,因为贾珍与尤氏非常软弱。如果是王熙凤就会不一样。

一个灯烛辉煌、两边小厮侍立的世家,竟然出现了一个破坏体制的焦大。大家叫他不要讲了,因为贾蓉刚好送凤姐的车出来。贾蓉忍不住就骂了两句,叫人把他绑起来明天酒醒了再问他,看他还寻死不寻死。可这焦大连他爷爷、爸爸都看不起,更何况是他。所以他大叫起来,赶着贾蓉说:“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跟焦大挺腰子呢!”这简直像造反一样,在这种世家文化当中,主仆伦理是最严格的。可他从辈分这个角度把年轻的少主人讲得很不堪。

他说:“你们就作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到如今,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这是粗人的话。荣国公跟宁国公都是将军出身的武官,所以当初他们身边都是这种非常义气的人,性子很烈。焦大的个性在作者的笔下很鲜活,呼之欲出。一腔热血,忠心耿耿,到最后这个家族竟一代不如一代,全是些败家子。他内心还有一种难言的悲哀与痛苦,动不动就要哭太爷去,因为他觉得这个家族不行了。焦大真的是家族里最忠心耿耿的仆人,这个家族目前面临的困难,他不见得知道,他还是以当年的心情看这个家族。

凤姐很生气。她处理事情干净利落,绝对不容许这样的人在面前撒野,她说:“以后还不早打发了这没王法的东西!在这里岂不是祸害?倘或亲友知道了,岂不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连个王法规矩都没有?”王熙凤这个时候完全像婶婶,也像一个管家的人。贾蓉在旁边只好说:“是。”这里凸显了王熙凤的严厉。她是来做客的,可是她看到这种情境,立刻摆下脸来,教训贾蓉说,你们怎么可以让这样的人在这里撒野?旁边一些用人看到焦大撒野不堪,只好把他揪倒,绑起来拖到马圈里去。焦大更生气了,便连贾珍的事都抖搂出来。

贾珍的事,是这个小说一直被隐藏、被删改的部分。掩盖了以后,作者还是觉得这个事情不写是有问题的,因为公公逼奸儿媳妇是家族里一个大事,他就用焦大的口来写。焦大说“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因为他觉得下面这三代都不行了。“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这两句话是从焦大口中透露的非常重要的信息。

焦大讲出贾家的丑事

“爬灰”是民间的粗话,是讲公公搞儿媳妇,就是乱伦。养小叔子,用今天的话来讲,就是女人包养比她年轻的小白脸。在这里,养小叔子指的是王熙凤。

这里的“爬灰的爬灰”是一个暗示,“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是另外一个暗示,作者不直接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点出这个家族很混乱。这里包含很复杂的伦理。宝玉跟秦钟是叔叔跟侄子的关系,可是两个人又都是十三岁的男孩。凤姐跟贾蓉,一个是十七岁的女孩,一个是十七岁的男孩,一个是婶婶,一个是侄子。如果不从伦理的角度说,他们当然是很容易在一起的玩伴。可是家族的辈分又很严。“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其实在讲这个家族的乱伦。但是作者并没有批判这种乱伦事件,而是让你感觉到,好像有些复杂的东西在纠缠,这纠缠中有一部分是伦理。

这很尴尬。在过去这种家族伦理文化中,辈分本身是一个很严的限制。孟子就被人问到过,如果嫂嫂掉到井里要不要救她?孟子说:“嫂溺,援之以手。”说嫂嫂要淹死了,应该去拉她的手救她,可是男女授受不亲。有时候感觉很荒谬,伦理规定得很严格,可是人在伦理当中,又有超越伦理的其他感情。

焦大的谩骂使贾家的一些丑事公之于众。“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就是说家丑不可外扬。“众小厮听他说出这样没天日的话”,“没天日”,就是很严重。大家都知道贾珍的事,也都知道王熙凤的事,却都不敢讲。焦大一讲出来,他们吓得魂飞魄散。也不顾别的,就把焦大捆起来,把泥土马粪塞了他一嘴。作者在第七回结尾透露出来的信息非常重要。看上去平静无事的一天,其实是这个家族开始走向败亡的暗示。

可是也很无奈,从家族的第一代创业者的角度来看后人,大概永远都是子孙不肖吧。每一代的价值观是不一样的。民间常讲富不过三代,到第三代就开始偷狗戏鸡,家族就败了,这好像变成了一种宿命。这种家族当然希望能够世世代代享高官厚禄,可事实上总是天不遂人愿。以曹雪芹的家族来讲,抄家是逃不过的命运。

焦大讲出了这么难听的话,王熙凤却装作没有听见,这也是她厉害的地方。跟他去吵?王熙凤当然不是这么没有品格的人。以王熙凤的个性,她要让焦大死太容易了,随便找一个名目,就可以让他死。可是她在这个时候不能表现,就装作听不见。可笑的是宝玉,十三岁的男孩子听到“爬灰的爬灰”,就兴奋地问王熙凤:“什么是‘爬灰’?”他还不知道这是在讲他们家的事。王熙凤就火了,狠狠地骂了他一顿。

作者借这个部分重复一次“爬灰”,是要借焦大的嘴告诉我们一个很重要的事。这是一个富贵人家,这种粗话是小孩子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可是王熙凤跟什么人都来往,她知道“爬灰”的意思是什么,把他们家族最严重的事情暴露出来了。所以她就骂宝玉说,你是什么样的身份,怎么跟着焦大在胡说。

第十回以后,秦可卿死了,她的死是因为“爬灰”。可是现在小说改成生病死的。作者觉得毕竟是谈到家里事,这样写是家丑外扬,最后就把秦可卿改成生病死了。可他还是觉得应该让大家对这件事情有所警惕,所以借宝玉的口把“爬灰”再重复一次,提醒我们“爬灰”是真事情。这是文学上小心细腻的一种写作手法。

凤姐连忙立眉瞋目断喝道:“少胡说!那是醉汉嘴里的混唚,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说没听见,还倒细问!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细捶你不捶你!”混唚就是胡说,宝玉不敢再问了。

焦大的出现,在整部小说里有画龙点睛的作用。贾家的丑事,可借着焦大的口讲出来,大概是事实。因为焦大是忠心耿耿的,他是爱之深责之切,要让这个家族的下一代警惕,他不会太夸张。

作者也有一种心痛。假设曹雪芹写的是家事,我想他写到这一段真的会很心痛。会想到自己小的时候,曾听到过一个老用人在骂自己的爸爸或叔叔,当时只认为这个老用人是一个喝醉酒的酒鬼。等到抄家后,他在写小说的时候,忽然明白原来这人是一个忠仆,曾经爱他们家族爱得这么深,而且在那个时候还敢这么直言进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