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文学之美(套装全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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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王维

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王维二十一岁就中了进士,似乎生命此后就是飞黄腾达,没有想到后面还有什么在等着他——其实我们所有人都不知道什么在等着我们。

等着王维的是安史之乱——不仅是他,还有很多人。大家仓皇逃奔,王维很悲惨,没有逃出去,被安禄山捉住了,并被迫出任伪职。这样的命运对他的生命产生了极大影响。

后来,安禄山失败了,曾经跟随他或者说屈服于他的人开始受到惩罚,王维被抓进了监狱。他有一个弟弟叫王缙,曾经帮助唐肃宗继位,就以官位来保哥哥的性命,王维才有了一条活路。

王维曾在陕西经营辋川别业,以《辋川集》描绘山水自然。我们先讲其中的《孟城坳》。

新家孟城口,古木余衰柳。来者复为谁?空悲昔人有。

“新家孟城口”,作者在孟城坳建了一个新家。“古木余衰柳”,周边只剩下一些残败的柳树。这个地方原来很繁华,但是现在已经荒废了,这令他有一种很大的哀伤。“来者复为谁”,以后还会有谁在这里兴建家园呢?这个家园繁华之后,会不会再次衰败?这其实是对废墟的感受。曾经繁华的地方没落了,就叫废墟;可是从来没有人想过,现在居住的繁华之地,有一天也会变成废墟。王维觉得生命里面有种无奈,对生命有种哀伤,因为他看过繁华,经历过开元盛世。

曾经台中街头有一个建筑工地,外面是白白的围篱,我和学生花了三四天的时间,在一面面好长好长的围篱上面画了《辋川图》,一共二十个景和二十首诗。有一次我走过那里,有人告诉我:“你们那个时候写的东西,大家每天都去读。”街道上的工地围篱,忽然变成古代的《辋川图》。其实这里面有我的“诡计”——如果让学生去读王维,会很难,他还没有繁华过,你就叫他去哀伤,他怎么会愿意?可是如果让他们去写去画,就会很开心。这些学生现在都会背这几首诗。等他们到了中年,经历了生命的巨大变迁,至少会有一句“来者复为谁”与他呼应。不然,诗有什么用呢?

我常常觉得,诗只是在你最哀伤、最绝望的时刻让你安静下来的东西。最近我碰到一些早年间的学生,他们经历了繁华,有些忽然就发生了变化,比如离婚,比如事业失败,比如至亲死亡。一般在四十岁左右的时候,生命中开始碰到这些事情,如果能想起这些诗句,或许会有面对生命的平静。诗在生命中发挥的作用,常常是在某一个时刻变成你的心事。

王维是水墨画南宗之祖,但他的大部分作品今天看不到了。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收藏的《伏生授经图》被认为比较接近他的笔法,但大概也不是真迹。《辋川图》是陶渊明之后第一次将文人的理想世界真正表现出来的园林图画。到了宋朝,苏东坡称赞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就是这样留在历史上,可能要由数百年之后的人来做见证。

王维将辋川分成二十个不同的景,除了前面提到的孟城坳,还有白石滩。《白石滩》是五言绝句,非常简单:

清浅白石滩,绿蒲向堪把。家住水东西,浣纱明月下。

这是王维纯粹的白描,里面没有个人情绪,没有个人的爱与恨。王维只是把我们带进纯粹客观的自然世界。《春江花月夜》是长诗,气魄辽阔。但王维不一样,他被称为“诗佛”。禅宗有所谓“机锋”,能不能领悟不在于话多不多。王维的诗把“杂质”都拿掉,只留下非常简单、非常纯净的句子。

我和学生在建筑围篱上画画那几年,是台中的建筑商最荒谬的时候。一栋一栋大楼盖起来,然后变成现在的空屋——一种荒谬的繁荣。所有的工地都有长长的围篱围着,我们大概只是在空地变成大楼的过程中,保有了一点点自己的净土,在围篱上面写了一点儿诗,画了一点儿画。楼一盖起来,围篱就拆了,但这对我来说有很多的记忆,对他们来说也有很多的记忆。我一直觉得我喜欢的艺术和文学都不是“学院”的,艺术和文学如果不是在街头,就没有什么意义。那是我非常喜欢的一段日子。

“无人”

下面讲《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辛夷”是一种花,“坞”是边缘高中间低的谷地。“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山里面的辛夷花在绽放红色的花萼。“涧户寂无人”,水边寂静到好像没有人。——整首诗都没有人出现,他根本就住在一个少人的地方。“纷纷开且落”,在一个这样的世界当中,花开了又落。简单的四句诗,总共二十个字,可是王维令我们有种领悟。

我们常常为别人活着,不知道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你会用什么方法活着。王维经历了大繁华之后,忽然很希望自己是一朵开在山中的花,没有人来看,自开自落。这是生命的本质现象。正是对这个部分的触及,使得王维在历史上非常重要。王维开创了一个诗派,用简单的四句诗,对生命进行提醒:我们能不能找回自己为自己“发红萼”的时刻?在孤独的山中,没有任何人来,是不是可以茂盛地开了又落,落了又开?在这里,儒家思想被老庄或佛教所代替,讲的是绝对的个人生命的完成,这个生命不是为了别人而存在,非常单纯。

我一直很希望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庙,庙里面有一个签筒,签筒里抽出来的签就是这样的四句诗。我不知道抽到签的人会怎么想,应该非常有趣。我觉得王维的诗非常像庙里的签,他讲的是生命本质的状态。大家可以设想一下,如果情感受挫,你抽到一个这样的签,会怎么理解?如果最近忽然事业有一点不如意,抽到这样一个签,又会怎么反应?

王维的诗非常精练,把主观的东西拿掉。中国的诗和西方的诗很大一个不同,是常常把主词拿掉,“我”和“你”都没有了。这样一来,你会发现,“芙蓉花”是他自己,“红萼”是他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一个单纯的独立的个体,在那里又开又落。诗人如果不安静到某个程度,写不出这种句子。王维所在的辋川本是一片荒原,少有人居住,他是从自然的角度去看自然,而不是从人的角度看自然。“无人”是王维诗一个的重要主题,特别是在他的晚年。

下面这首是大家比较熟悉的《竹里馆》。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一个人在竹林中弹弹琴,高兴了吹吹口哨。“深林人不知”,树林很大,外面即使有人,也不知道有人在弹琴、长啸。对王维来讲,弹琴和长啸不是表演,而是娱乐自己。“明月来相照”,月亮照在身上,好像变成了最好的朋友。唐代诗人纷纷从人群中出走,走向自然,去与月亮对话,与山对话,与泉水对话,与花对话。

山水中生命的状态

在《栾家濑》中,没有任何人的主观,只有纯粹的白描。

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

“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诗人看到一个濑,秋天雨声萧飒,水迅急流过。“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波浪跳来跳去,有鹭鸶站在那里,水冲下来,鹭鸶被惊动得飞起,过后又停了下来。诗人在白描,讲客观的风景,却透露出自己的心情。

他在看水的时候,看到自己的生命状态,跳来跳去,彼此冲突,过一会儿都好了,也没那么了不起。“跳波自相溅”是生命的冲突、践踏、侮辱、对抗,可是白鹭飞起又落下。他在讲自然的状态,可是这种自然状态,如果不经过一个心理阶段,走在山水里也领悟不到。王维领悟到了,把它变成诗句,对后来的人发生了很大影响。

我不认为王维只是一个书写田园与山水的诗人,他笔下的田园与山水同时也是心里的风景。所以要特别注意“溅”、“惊”这种字,其实是他的经验,是他的心事,绝对不只是风景而已。我们读王维的诗会有一种特别的感动,因为他在描写风景时,带出了人的生命状态。

再来看《欹湖》。

吹箫凌极浦,日暮送夫君。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

“吹箫凌极浦”,在船上吹着箫,船一直划一直划,一直到了对岸。“日暮送夫君”,在黄昏的时候,送自己的友人远去。“湖上一回首”,有千般眷恋,已经到了湖中心,还要回头去看一看。“山青卷白云”,距离很远,看不见人,只看见青山、白云。

人的是非、人的变迁在大自然里面非常渺小,在王维看来,青山与白云才是永恒的。王维的诗影响了后来的山水画,人都画得很小。人在自然当中几乎是看不见的,只是一个非常卑微的存在。

辋川二十景中有南垞和北垞,垞是小丘的意思。我们来看看《南垞》。

轻舟南垞去,北垞淼难即。隔浦望人家,遥遥不相识。

小船划向南垞,回头看北垞的时候,已经渺茫难及。隔着岸去看,刚才认识的人、聊过天的人、留他吃饭的人,已经觉得很陌生。

这里讲的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在时间与空间上,有一天我们都会变成陌生人。如果有一天我们在“轮回”当中再次相见,大概也不会认识对方了。我们不记得曾经有过的眷爱,不记得一起上过课,不记得一起读过《春江花月夜》。“遥遥不相识”是生命形式在巨大的劫难与流转当中得以转变。王维的诗暗示性很强,非常像禅宗的偈语。他讲的好像是现实,又不是现实,只是讲生命的一种状态。

再看《木兰柴》。

秋山敛余照,飞鸟逐前侣。彩翠时分明,夕岚无处所。

“柴”通“寨”,一个用栅栏围成的所在,里面种着木兰花。“秋山敛余照”,秋天的山上,晚霞慢慢收掉,已经要入夜了。“飞鸟逐前侣”,黄昏的时候鸟会回来。“彩翠时分明”,黄昏时的光变幻万端,有时候很亮,有时候很暗。“夕岚无处所”,傍晚的岚东飘一下,西飘一下。这四句完全是白描,把人的主观全部拿掉,只是像纪录片一样重现。

王维走在这样的山水中,记录了自己看山、看水的过程。曾经有一个阶段,山不是山,水不是水,现在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一切风云诡谲之后,大地、宇宙、自然还是原来的状态,宇宙不会因为人事而变迁,只是人自己在夸大喜悦与哀伤而已。王维用完全平静的方法进入宇宙真正的内在世界,进入以后,他就产生了绝对平静的心情。对他来讲,晚照、秋山、飞鸟、夕岚,都有自己的状态。

他还写过一首《漆园》。

古人非傲吏,自阙经世务。偶寄一微官,婆娑数株树。

庄子曾经做过管油漆的小官,王维循着这个典故来写,借以表明自己的人生态度。

辋川还有个地方,有槐树夹道,王维为此地作了一首《宫槐陌》。

仄径荫宫槐,幽阴多绿苔。应门但迎扫,畏有山僧来。

“仄径荫宫槐”,窄窄的一条路,两边都是高大的槐树,有很大的树荫。“幽阴多绿苔”,树木底下生了很多绿苔。“应门但迎扫,畏有山僧来。”守门人怕有山里面的僧人来拜访,就把那条路打扫了一番。

王维在这个地方隐居,无需送往迎来。路上的苔很多,也不去管它。因为怕同样信奉佛教的山僧来访,才把苔扫一扫。他开始重新寻找自己生命的定位,试图在辋川把另外一个生命建立起来。

王维的这种状态对后代影响很大,比如苏东坡。虽然一直受到政治上的打击,可是苏东坡知道不能因此影响自己,起起落落,就当花开花落一样,没什么不得了。

接下来是《茱萸沜》。

结实红且绿,复如花更开。山中傥留客,置此芙蓉杯。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见过茱萸?那种一粒一粒的果实。住在山里面,如果有朋友来,留这个朋友住下,大家在喝酒的时候就把茱萸泡在里面,喝一杯茱萸酒。

王维的诗句越来越像禅宗的偈语,表面上微不足道,没有很难的字,但所有的意思都在里面。这样生活,才具备真实的意义。如果不这样生活,也许读不出味道,会觉得很平淡。但这是经过繁华之后的平淡,有特殊的意义,精简、不累赘,单纯地去描述生命的状态。

《鹿柴》可能是辋川这一系列诗中大家最熟悉的一首,非常单纯。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王维此时生活在山中,看不到人,又远远地听到好像有人在讲话,可是那些人和你没有关系。“返景入深林”,听到人语以后,不愿意再见到人,就回到树林当中。“复照青苔上”是讲阳光,光线照在青苔上面。如果用电影镜头来看,这句不是人的视角,而是阳光的视角。

我小时候读这首诗,觉得蛮无聊,没有什么意思。如果没有生命经验,其实不太容易进入王维的诗歌世界,因为太单纯,所有的色彩、华美都拿掉了,只有一个非常单纯、安静的生命,就好像打坐到最后的状态,绝对的静定。

下面是《文杏馆》。

文杏裁为梁,香茅结为宇。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

“文杏裁为梁,香茅结为宇。”文杏即银杏,树干可以做屋梁,上面用茅草铺成屋顶。“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这里面的关系很有趣,画在栋梁上的云已经飞走,变成了洒落人间的雨。住在山里,常常会有云飘来,分辨不出哪些是栋梁上画的云,哪些是自然当中真正的云。

唐朝喜欢华丽的装饰,可是在王维看来,那云可能不愿意只做栋梁的装饰。栋梁之材是对国家有贡献的人,王维本来可以做栋梁之材,可是他宁愿在自然当中做一片飘去的云,遇到冷空气,变成了人间雨。这里有很多王维自己的生命经验。我们在追求欲望、物质,王维刚好在放弃。伪装和虚饰,还不如人间的一片雨水对生命有更好的滋润。解读王维的时候,必须进到哲学层面。

西湖有一个景点叫“柳浪闻莺”,春天来的时候,柳条被风吹起来,像波浪一样。《柳浪》中描写的辋川景色大概也是如此。

分行接绮树,倒影入清漪。不学御沟上,春风伤别离。

一棵一棵的柳树,影子倒映在水中。“不学御沟上,春风伤别离。”这又是一个与“不知栋里云”有关的意境。皇宫河道两旁种植着柳树,人们在离别时会折柳相赠。王维不愿像这柳树一样,在春天里为离别而伤怀。御沟上的柳树,带给他的回忆是哀伤的离别,“不学御沟上,春风伤别离”表达的是对政治、君王的消极远离。

《洛阳女儿行》:贵游文学的传统

王维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角色,在辋川这一系列诗当中,我们看到了一个王维,一位诗佛。佛或山水,在王维的世界里的确非常重要。但在充满了矛盾的唐代,每一个个体的生命都有很多不同的追求——可能追求贵族的华丽,可能追求侠士的流浪、冒险,也可能追求塞外的生命的放逐,在王维身上,这些追求都有。

如果我们认为王维只有一种样貌,可能是非常大的误解。当然,王维“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但我们不确定王维如果有其他的机会,会不会去发展出生命另外的可能性。我的意思是说,王维、李白、杜甫,他们分别把某一种生命状态变成了典型。在文学当中变成典型是很大的危险,当我们一致认为王维是隐居的、安静的,会产生误导,影响我们理解王维的所有诗作。我绝对不相信一个人一味追求佛道可以写出很好的诗,因为最好的文学是在生命的冲突中发生的。

在《洛阳女儿行》中,可以看到王维所继承的南朝贵游文学的传统。“行”就是歌行体,产生于南朝。王维、李白、杜甫等人都写了很多歌行体。

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颜容十五余。良人玉勒乘骢马,侍女金盘鲙鲤鱼。画阁朱楼尽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罗帷送上七香车,宝扇迎归九华帐。狂夫富贵在青春,意气骄奢剧季伦。自怜碧玉亲教舞,不惜珊瑚持与人。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璅。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只是熏香坐。城中相识尽繁华,日夜经过赵李家。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

读《洛阳女儿行》,会很讶异,会觉得不像王维的诗,会觉得和在辋川写诗的王维是两个王维。这个王维,代表了贵游文学的传统。他当时住在洛阳,有个女孩子是他的对门。这个女孩子十五岁,还不算很大。王维用了很多华丽的字词来描写这个女孩子的生活。

南朝非常善于辞藻堆砌的骈体文,在唐代初年被继承下来。我们刚才讲的王维,把所有的色彩都拿掉,只留下很干净的白描;可是现在要讲的王维,却表现出了唐代初年的华丽,里面有很多金色、红色,有很多明亮的、感官的内容。

“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颜容十五余”,这是介绍这个女孩子大概的情况。“良人玉勒乘骢马”,马的辔头是用玉做的,这里已经出现了贵族讲究华丽的感觉。“侍女金盘鲙鲤鱼”,“玉勒”对“金盘”,“骢马”对“鲤鱼”,这个句子一拿出来,就可以发现文字上的讲究。这不是主观的描述,而是客观上用很多很多东西堆砌到整首诗产生一种物质很多的感觉。再往下看会更明显。“画阁朱楼尽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画阁”、“朱楼”都是物质,讲这个女孩子家里的建筑。“阁”、“楼”、“桃”、“柳”都是名词,“画”形容阁,“朱”形容楼,“红”形容桃,“绿”形容柳,画阁、朱楼、红桃、绿柳,一直在堆,堆出一个很华丽的画面。看到这些,会想到唐代的绘画,里面有一种强烈的色彩感,非常华美。这与“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刚好是两个不同的感觉。

“罗帷送上七香车”,“七香车”是用多种香木制作的车子,走出去的时候全是香味;“罗帷”是上面挂的丝织的帐幕。“罗帷送上七香车,宝扇迎归九华帐。”注意一下对仗关系。出门的时候要坐七香车,七香车上垂着很漂亮的罗帷;回来的时候要有宝扇迎接。阎立本的《步辇图》中,唐太宗坐在步辇上,后面有人拿着两个宝扇。用宝扇本来是印度的习惯,后来被汉地宫廷所接受。“七香车”、“九华帐”是对仗,“罗帷”、“宝扇”是对仗,“送上”、“迎归”是对仗。唐诗的讲究在《春江花月夜》中还不那么明显,到了王维、李白、杜甫,文字的精准度已经非常惊人。为什么我们会觉得这些诗很好背诵,有了上一句,下一句一定会出来?因为存在对仗的关系。唐诗中的押韵与对仗都非常明显,也用这种对仗的方式堆出非常华美的感觉。

“狂夫富贵在青春”,唐代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一个时代,对青春有非常直接的歌颂。宋以后很少听到歌颂青春,“青春”在我们的文化,尤其是农业伦理中,并不是正面的存在。与希腊的文化完全不同,中国文化很少歌颂青春,而是歌颂中年以后的成熟与沧桑。“狂夫”是指这个女孩子的丈夫。如果这个女孩十五岁,丈夫也不过十七八岁。

这首诗讲的是纯粹的贵族文化。农业伦理对贵族文化不敢夸张,会要求一种平等。贵族文化不同,贵族文化强调个人的奢侈。“狂夫富贵在青春,意气骄奢剧季伦。”骄傲与奢侈比西晋的石季伦还要厉害。石季伦即石崇,他家是一个大富贵人家,不止是富贵,还敢于一掷千金。唐代的贵游文学对奢侈进行了非常夸张的描写。

唐代的文化灿烂华丽,里面有我们很害怕的成分——阶级性真的很严重。在王维的诗和李白的诗中或许看不出来,到杜甫写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就很明显了。所以杜甫是一个转折,又转回到农业伦理的平等,用农业伦理去批判唐代。杜甫所处的时代,刚好是唐代由盛转衰——盛的时候也有穷人,但那时候描写奢侈华丽,不会有太多人反对。

为什么在初唐、盛唐,人们觉得这么骄奢是可以的?这个文化、这个政权中有种贵族气,在中国历史上非常少见。宋朝的词曲中基本上没有这个部分,没有这么华丽,这么夸张。我特别把这首诗挑出来,是为了印证唐初的贵游文学继承了南朝王谢子弟这个系统,有一种奢侈,有一种豪华风尚。

“自怜碧玉亲教舞,不惜珊瑚持与人。”这个“狂夫”对于女孩子有种怜爱,亲自教她跳舞。“不惜珊瑚持与人”,这里与李白的贵游文学有一种呼应,就是对物质一掷千金。一掷千金这种行为,我们在现实当中要么是没有这个条件,要么不敢,要么看到别人这样会觉得恨恨的;但在美学上,一掷千金却是一种美,对物质的不在意自然会产生某一种生命情调。初唐、盛唐时期的贵游文学,构成了浪漫主义的华丽。

“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璅。”很漂亮的画面。“九微火”是一种贵族用的非常讲究的灯,曙光初透时,九微火才慢慢灭掉。这些贵族通宵达旦地寻欢作乐,而一般老百姓点一个油灯,早早地就把它吹了赶快睡觉。九微火灭掉的时候,灯花像花瓣一样,一片一片飞到窗格上,非常漂亮。

唐代很注重审美,不是仅仅在追求华丽。王维一定常常出入于有钱的贵族家庭,所以才写得出这样的句子。接下来我们会读到白居易,白居易提倡朴素文化,他的诗要拿去给不识字的老太太念,老太太听懂了,他才定稿。但如果白居易没有泡过温泉,没有见过九华帐,绝对写不出《长恨歌》。这些人是经历过繁华的。经历过繁华的人,一种态度是歌颂繁华,一种态度是觉得惭愧。觉得惭愧的是杜甫,愿意歌颂的是李白,构成了唐代两种不同的美学。在王维的诗里面,可以看到唐代曾经盛极一时,宫廷文化当中的华丽历朝历代都比不上。唐玄宗开元时期的“国家交响乐团”叫梨园,编制有一千人之多。在帝国形态中,有一些东西非常吓人,文学自然会有一部分呼应这种豪华的贵族文化。

“戏罢曾无理曲时”,一番戏闹之后,已经没有时间去弹琴、去整理曲调。“妆成只是熏香坐”,妆化完了,只是坐着给衣服熏香。唐代女子的妆化得很吓人,额头上画整只凤凰,低胸的高腰长裙,大概就是十六、十七世纪欧洲宫廷里最华贵的巴洛克风格。王维在描述繁华、华丽,可是又有一点空虚。这个十五岁的美丽女子,生命状态华丽到了极致,可是内在却什么都没有。

这个时候我们看到,王维对这样的华丽又喜欢又批判。他的批判到最后才出来。如果他认为不需要这样华丽,为什么要写这么多?玉勒、金盘、骢马、鲤鱼,在繁华里面不断去享有繁华,刹那之间又体会到空虚。初唐时,繁华与空虚会混合,当然也隐藏在王维身上,变成王维走向佛教的重要理由。只有真正看过繁华的人,才会决绝地舍弃繁华,走向完全的空净。如果他没有看过繁华,会觉得不甘心,总想多抓一点名和利。

近代最明显的例子是弘一大师。他能在佛教上修行到如此地步,是因为他经历过所有的繁华。没有经历过繁华,恐怕没有办法像他这样放得下;经历过了,就甘心了。人在没有经历过的时候,怎么修行,心还是很难纯粹。看尽繁华的人,在领悟空时,往往有更大的基础,等到去修行的时候,这些东西都一笑置之。西湖边的虎跑寺里挂着弘一大师的一件僧袍,上面全是补丁,可是他二十岁时穿的衣服,真是绫罗绸缎。他在日本演戏的时候,中国最好的服装和欧洲最好的服装都穿过。这样一个人出家的时候,衣服上的补丁,是另外一种“华丽”。

生命很复杂,繁华与幻灭有时候是一体两面。进入繁华有时候是幻灭的修行过程。王维对洛阳女儿的哀悯也好,他的空虚感也好,要引发出下一个时期文学的出现,比如杜甫那样的。对比洛阳女儿华丽、豪华又空虚的生活,那个在河边浣纱的女孩子,长得那么美,可是没有人知道,所以他会写出“城中相识尽繁华,日夜经过赵李家。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

这个时候的王维还认为浣纱女子是贫贱的吗?相对于洛阳女儿的日常生活,她自然是贫贱的,可是“自浣纱”才是生命的华贵。他用“贫贱”去形容浣纱女子,有一点不平,有一点不甘心,他觉得这个女孩子如此漂亮,却没有人知道,一辈子就是在浣纱。王维后来的思想是回归到生命的主体性,不是在比较社会里面的高下贵贱。不过,我希望大家看到《洛阳女儿行》中贵游文学的华丽。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唐代的贵游文学与鲜卑族的游牧文化有关,很豪迈,与物竞天择的自然规律有关。下面我们会看到王维与边塞有关的诗歌,比如《观猎》。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唐代非常尚武,打猎对他们来说是比武训练,从这首诗中我们可以看到另外一个王维。“风劲角弓鸣”,一开始就是一个绷紧的场面。塞外的秋风吹过来,吹到用牛角拴住的弓的边缘,发出响声。这是非常精彩的形容,我们可以感受到风的劲烈与塞外环境的力量,而王维在辋川的诗作都很平静。“将军猎渭城”是说主人公在渭城打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草枯”与“雪尽”,“鹰眼疾”与“马蹄轻”,对仗非常工整。秋天的时候所有的草都枯掉了,老鹰的眼睛变得非常锐利。当时的人们手臂上架着老鹰去打猎,当猎物中箭掉下来时,老鹰砉的飞过去,找到猎物。这个习惯从更早的时候延续下来,一直到元朝、清代,人们都是把鹰架在手臂上去打猎。一场大雪之后,马走起来非常轻快。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唐诗里面有很多对速度的描写,最有名的是李白的“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也是将好几个地名连起来,体现出速度感。王维用两个地名——“新丰市”与“细柳营”,来表现马跑得快,一下到了新丰市,一下又回到细柳营。“忽过”、“还归”两个词,立刻将空间感表现出来。这是唐诗当中所谓的技巧部分。唐诗的形式与内容如此完美,以至于很难去做分析,王维在写这首诗的时候,应该是不假思考就写了出来,因为他对这个形式太熟了。这些诗句已经内化为他的思维方式,他对于节奏与结构非常清楚。“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回头看一下刚才射雕的地方,一大片无边无际的草原与傍晚的云霞接连在一起。这个时候人会感觉到真正的空旷,速度感又得到了加强。

大家会不会觉得,这哪里像我们刚才看到的王维?我们之前看到的是一个安静的王维,好像已经修行到一尘不染,古井无波。可是写《观猎》的王维如此年轻,意气风发,对生命有很大的征服欲,是一个对生命怀抱着巨大热情的王维。但他的热情像一块烧红的铁,忽然被放到水里去,一激之后,完全冷掉了。他经历过两极的状态,如果没有燃烧,也就不会有灰烬。王维心如死灰,是因为曾经剧烈燃烧。结论要与过程一起讨论,不然的话就很难了解。

我一直觉得修行是与自己过去生命的对抗。从繁华到幻灭是一种修行,从幻灭到繁华是不是也是一种修行?不同的生命,有不同的修行状态。每当看到一个没有过热情,没有过燃烧,只是在庙里枯坐的生命,我会感到害怕,因为我觉得那样是修不出什么的。这样的生命没有沉淀,也没有积累。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使至塞上》是王维非常有名的一首诗。王维曾经做过监察御史,后来出使边塞,他的生命体验过真正的旷野、大漠。这首诗对后来的文学影响很大,绝对不是在书房里面空想出来的。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在各种讨论唐诗的文章当中,不断看到有人歌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台湾流行抽象表现主义绘画,很多人认为这两句诗是对抽象艺术的完美概括。大漠是水平的,孤烟是垂直的,这是最简单的视觉造型;长河、落日,也是最简单的视觉造型。当时许多画家,都用王维的这首诗为自己的画作命名。“直”与“圆”,是最大也最精简的几何造型。张若虚的“皎皎空中孤月轮”也有类似的感觉,唐诗从一开始就表现出宇宙意识中的单纯性。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唐诗当中,“出走”是重要的生命经验。诗当中的“边”可能是帝国的边疆,也可能是生命的边疆。你走到那个临界点,才看到生命另外一个峰回路转的可能。后来的文人、诗人都在书房里面,没有与自己生命的临界点对话的经验,而这两句是讲王维在陌生的瀚海、戈壁中的生命经验。“征蓬出汉塞”,诗人自比飘零的蓬草,离开汉的帝国。这里的“汉”就是唐,唐朝人非常奇怪,他们习惯称自己的国家为“汉”,而不是“唐”。“归雁入胡天”,人们认为雁是住在北方,天气冷的时候才到南方来避寒,天气暖了以后就要往北飞,所以叫“归雁”。

第三句才是重点:“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个人的生命在这样的经验当中感觉到宇宙的苍茫、辽阔与精简。“直”与“圆”是很精彩的两个字。这个场景视觉性很强,画家、摄影家、导演,都在寻找表现这种空间感觉的画面。王维用简单的十个字,就把整个景象表现出来了。

很少人用“直”来形容“烟”。“烟”怎么会直?烟不是弯弯曲曲地飘上来吗?不是风一吹就会动吗?但在大漠这样空旷的空间中,人与烟的距离非常遥远,平常的曲线看起来就成了直线。我自己去走丝路的时候,亲身感受到了这两句诗所描绘的意境。夜晚的火车开过新疆的天山,好大一个月亮照在常年不化的积雪上,完全就是唐诗里面的感觉。这种诗句在江南根本写不出来,因为没有这种视觉经验。在大漠中,空间忽然变得很难掌握,空间的比例关系与平时完全不同。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是唐诗中非常重要的句子。其实你会发现,整首诗只留下这两句就够了。后面以“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作为收尾,前面两句太重,这里其实是放松的。

相逢意气为君饮

《少年行》也是王维很有代表性的一组诗,可以用它来总结贵游文学、边塞诗与侠这三者的精神。《少年行》本身就在歌颂青春,是初唐诗人很喜欢写的题目。《少年行》的内容放到现在,大概就是描写飙车之类。王维“晚年惟好静”,但他也写过《少年行》。年轻时的王维很得意,二十一岁就考取进士,头上簪着花出游,那是生命里非常美的时刻。他后来的追求与少年时的野心形成强烈对比。从他的这组《少年行》里,可以读懂贵游文学与侠士文学的关系。

(其一)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其二)

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其三)

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

(其四)

汉家君臣欢宴终,高议云台论战功。天子临轩赐侯印,将军佩出明光宫。

“新丰美酒斗十千”很像李白的诗句。“咸阳游侠多少年”,“游侠”与“少年”是联系在一起的。少年会有点莽撞,有点冲动,意气风发,会有生命的发亮与燃烧想与人分享,所以“相逢意气为君饮”。大家第一次见面,从来都不认识,可是彼此都在生命中最发亮的阶段,就为你喝这一杯酒。“为君饮”没有别的原因,就是为了你,为了一个难得遇到的生命。唐朝社会在中国历史上的特殊性就在于个人的美被释放出来了。即便在今天,也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做到“相逢意气为君饮”,可是在唐代,年轻人就有这样一种生命情调。

这种情调与游牧民族的生命状态有关,也与当时流行的侠士的肝胆相照的生命经验有关。几乎每个时代,影响力最大的文学都是“武侠小说”,男孩子都在读“武侠小说”,“武侠小说”大概带给他们一些浪漫经验。无论作品本身写得好不好,“侠”的精神多多少少都有。我在少年时代有点臭屁,去读《简·爱》、《呼啸山庄》那种古典文学,可是我的同学都在读武侠。到巴黎留学后,我才开始读金庸。现在想起来,一个男孩子,在少年时代对于侠的世界会有很大向往。那个“侠”里面,有一种与我们现在的生存伦理很不同的东西。只有在那个年龄段才会相信某一种浪漫,相信在某一个青春时刻里会碰到知己,会肝胆相照,会一起去追求生命中的某一个理想。

唐朝的《少年行》是正统文学中对当时的时代有正面影响的东西,也可以想见当时的少年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我们今天的教育不敢劝少年多喝酒,但为什么唐诗里会歌颂“豪饮”?这与当时的社会风气有关,游牧民族的血气在唐代文化中发生了极大的作用。在农业伦理中,这些可能是负面的,游侠要出走、杀人、嗜酒,都不是会被家庭、学校赞美的事情。有时候我会想,我们是不是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去看待其他不同的文化,而不是单向度地从农业伦理出发?

每次去台湾的少数族群部落,我都会感觉到一种与唐诗接近的生命力。他们有很多仪式鼓励年轻人变成少年——你要走出去,你要打猎,你要成为维护这个社区生存下去的一分子,当中有很多挑战。比如八月十五的丰年祭,年轻人必须要爬到树上,以很快的速度把枝叶砍完,然后宰杀一头山猪。里面有一种意气风发,可是也很残酷。我们现在的矛盾在于,农业伦理怎么去看待这类文化形态?汉族会觉得这些仪式太血腥了,可是在少数族群的文化里,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唐朝是一次中国文化少有的出走。我们在读诗的时候觉得很过瘾,但如果我们身边真出现一个“新丰美酒斗十千”的少年,大概就该把他叫来训话了。从王维写的《少年行》中,一方面可以窥探到王维年轻时候的生命状态与晚年的状况完全不同,同时也可以了解到王维不是个别现象,《少年行》在初唐是一个普遍存在,或者可以说,《少年行》是唐代少年教育的普遍教材。当时的人都在这种文化里长大,后来的诗都有这种生命的豁达。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第一次见面,难得碰到这样一个朋友,就把自己的马绑在高楼旁边的柳树上,上酒楼去喝酒。四句简单的诗,与忠孝都无关,可是令人觉得过瘾,因为里面有一种生命状态。这种生命状态是我们年轻时最渴望达到的,不是伦理,不是爱情,不是法律,不是道德,是一个生命对知己的渴望。只有青春时才会有这种渴望。这其实书写了青春时刻的美,青春时刻在这里忽然绽放开来。

这首《少年行》没有碰到任何与世俗有关的东西,就是讲青春在一刹那间的发亮,一刹那间的光彩。每一次读都会勾起我们自己生命当中曾经有过的一刹那的快乐、狂喜。遇到知己,两肋插刀,一起逃家,一起去做一番事业,是很多少年人的梦想。很想证明自己的成长、自己的独立、自己的背叛,觉得群体保护的爱是一种耻辱,很想走出去。“咸阳游侠多少年”构成了唐诗的主体精神。

在第二首《少年行》中,这个少年好像慢慢长大了,去做官、从军了。初唐时,从军是非常大的荣耀。唐朝早期不是募兵制,而是征兵制,要当兵,必须自己准备盔甲服装、战马和武器。穷人无力应付,都是贵族子弟去当兵。贵族子弟当兵简直像一个嘉年华会,因为武器、战马、战袍都和别人不一样。“出身仕汉羽林郎”,“羽林郎”是当时皇室的警卫队,服装最漂亮,气派也很大。唐诗里常常出现“羽林郎”,就是这种少年军官。“初随骠骑战渔阳”,一个年轻的军官跟着一个大家崇拜的大将到渔阳去打仗。唐朝喜欢用汉朝的典故,这里提到的“骠骑”即骠骑将军霍去病。“孰知不向边庭苦”,他难道不知道到边疆是很苦的吗?这是一个问句,但实际是说他知道去打仗多么辛苦,到边疆多么辛苦,可是“纵死犹闻侠骨香”,即使死在边疆,留下来的骨头都有一股芳香的味道,因为崇拜侠的精神。

这一段把唐代的精神全部描写出来了,没有强调保家卫国这类伦理道德,反而是说“纵死犹闻侠骨香”的浪漫精神。在辛亥革命前也有这种浪漫精神,比如林觉民、秋瑾,他们把革命当成一种浪漫去完成。那个年龄的美非常令人珍惜,在某些时候,又会令政权害怕,通常没有机会发展。可是在唐朝,生命的状态被开发出来了。唐朝初年,唐太宗取得政权,武则天取得政权,唐玄宗取得政权,都不是合法的。那种争斗,使得个人生命得到很大的释放。他们不用道德去判断,而是注重生命的自我完成。

台湾民间很喜欢义侠廖添丁,可是他在“日据时代”所做的事情并不合法。凡是喜欢侠的时代,就是讨厌当时法律的时代。如果有一个人胆敢去触碰法律,而且提供了一个比法律更高的生命道德,大家就会喜欢他,不然无法解释台湾民间为什么这么喜欢廖添丁。历来的统治者都很怕侠,侠是中央政权最大的威胁,只有唐代很奇怪。当时所有的正统文化都在歌颂侠,“风尘三侠”就是这样肝胆相照的一类人。这构成了唐代文化中很美的一个部分。李白大概最“恨”自己变成了一个诗人,因为他一生想做的是仙与侠,结果两个都没做成,却成为诗人。我们今天说他诗写得好,是因为他的诗中侠的精神在发亮。他“十五学剑术,遍干诸侯”,当然是一个侠,而且是流浪的、孤独的侠。

王维的第三首《少年行》中,可以感受到侠的精神与贵游文学之间的关系。“一身能擘两雕弧”,“雕弧”是雕得很漂亮的弓,一个人能把两个弓同时张开。“虏骑千重只似无”,打仗时面对的敌人层层叠叠,却如同面前没有人一样,直接杀到敌人队伍当中,这当然是在描述血气奋勇。“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贵游文学的特点从这里就可以看出,并不只是强调保家卫民。如果只是保家卫民,何必要“金鞍”,还要“白羽”?这其实是在歌颂贵族文化。个人生命在追求一种华美,所以才用到“金鞍”、“白羽”、“雕弧”。“纷纷射杀五单于”,这是个体生命在面对敌对力量时的绽放过程。

再看第四首《少年行》。这四首《少年行》好像有一种连贯,曾经的咸阳少年,后来慢慢有人赏识,跟随一位大将去打仗,建立了功业。因为“纷纷射杀五单于”,所以到第四首诗里,皇帝要封官。凯旋后,天子赐宴。“云台”用的也是汉朝的典故,云台上有很多画像,画的都是对国家有大贡献的人。大家在讨论谁的战功最大,画像应该被收藏在云台上。“天子临轩赐侯印”,天子在一个开阔的大厅当中开始封侯,然后颁印、封官。“将军佩出明光宫”,羽林郎变成了将军,佩了印,走出明光宫。

四首诗连起来读,可以看到少年成长的过程。这个过程非常有趣,侠追求的是浪漫与热情,这种浪漫与热情引导少年到边疆去完成自己的使命;回来后,他变成贵族。这大概是唐代所崇拜的生命经验模式。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通过《终南别业》,我们可以看到年轻时代对生命怀抱着巨大的浪漫与热情,不断在这个热情当中燃烧自己的王维,忽然转向了。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王维中年以后喜欢修道——这个道可以是老庄,也可以是佛教——居住在终南山边,不再过问政事。“兴来每独往”,高兴的时候就一个人在山里面走一走,体会到的美好也只有自己知道。原来的“相逢意气为君饮”,现在忽然变成“胜事空自知”。

这个巨大的转变,其实是生命两个不同的阶段。年轻的时候喜欢朋友,与朋友分享生命的浪漫。而“中岁”以后有一种很大的孤独,自己回来寻找生命的修行。这首诗描写的是王维中年以后的生命经验,与《少年行》形成非常明显的对比。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最漂亮的句子出来了,我常常觉得王维这一时期的诗,只剩这两句就够了,其他都不重要。为什么这么说?他在山里行走,领悟到很多,但他领悟到的只有自己知道,不能够对别人讲。那他领悟了什么?其实就是这两句。他跟着水一直走,到水没路可走的地方坐下,看到云飘起来。一个很安静的诗人坐在山水里,发现水与云是同样的。

“穷”是什么?竹林七贤中的阮籍,随意找条路就走,走到没有路了就穷途而哭。穷是绝望的意思,是生命里面最悲哀的时刻;不止是讲物质的穷,也是心境上的穷。“行到水穷处”——走到生命的绝望之处,如果那个时候可以坐下来,就会发现有另外一个东西慢慢升起,即“坐看云起时”。他在经历最大的哀伤与绝望之后,生命忽然出现了转机。在写《洛阳女儿行》时,他还有点气愤:为什么有人在贫贱地浣纱?而现在,他大概应该庆幸她就在河边浣纱,因为她的生命还算自在。王维觉得,生命的绝望之处恰好是生命的转机。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如果有庙的话,一定把这两句放在那里做最重要的“签王”。所有人的生命领悟不过如此,对于身处绝望当中的朋友,这两句是最好的礼物。你的绝望刚好是你的转机,可是我们常常不知道。认为到了“水穷处”只有大哭。我们没有发现水穷之处就是云起之时,水穷之处是一个空间,云起之时是一个时间,在空间的绝望之处看到时间的转机,生命还没有停止,所以还有新的可能、新的追求。年轻的时候写“纷纷射杀五单于”的王维,这个时候看到了生命的另外一个状态,也许他要与原来所有敌对的东西和好,与他自己认为是绝望的那个部分和好。这是王维最重要的一个部分。

后来很多画家喜欢在自己的山水画上题写“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不是讲山水,不是讲风景,而是讲心情。宋朝画家李唐有张小册页就叫《坐石看云图》,王维的诗句成为宋朝以后画家用得最多的题目,提醒人们去观察自然,从自然中领悟自己的生命状态。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在山里行走的时候,偶然碰到一个在山中砍树的樵夫。“偶然”是说不是有意的,而我们的生命中有很多有意安排的东西。王维这一时期住在终南山里,在山水当中人不必有意,全部是天意。今天碰到谁,走到哪里,与谁谈话,都不必在意,谈完了也就走开。这时,王维的生命没有了“相逢意气为君饮”的热情,转为了安静。

我觉得安静是更大的热情,是更饱满的热情。很多人觉得安静是因为热情幻灭,但也可能是热情到了更饱满的状态,开始平静无波。王维看到一个完全不认识的樵夫,跟他谈谈话,谈到忘了回家。这是不是也是一种“相逢意气为君饮”?不到中年,大概很难了解这种人生态度。以前一拍胸脯,马一绑,就上楼喝酒了,那是年少时代的意气风发。现在是“谈笑无还期”,大家又谈又笑,一面说一面走,忘了回家。“还期”当然也可以是张若虚讲归宿时用到的“归”(见“不知乘月几人归”)那样带有象征性的字眼。

你的生命本来应该与这些田野当中最自在的生命在一起,对方不是知识分子,也不是做官的人,没有太多心机。王维在这里有很多感慨,因为他在政治上受过巨大的惊恐与压迫。他“偶然值林叟”,谈谈笑笑可以忘了回家,因为这里就是家,长安的繁华早就成为过去。

写诗要有“起承转合”,“转”非常重要,不能“转”就没有“合”。《终南别业》中,第三部分是生命的“转”,经过少年时期的追求和热情,再到生命里面的某一种受伤,然后有一个领悟——“坐看云起时”。“合”的部分非常平凡,碰到一个老伯伯,和他聊天,忘了回家。回到平凡没有什么不得了,不得了的地方是“转”。很多重要的句子常常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结构形式。

《渭川田家》是对农村生活的描述,可是这种描述与农业伦理关系不大,而是描写一个人在土地里的自在与随意。

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

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

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

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

“斜光照墟落”,黄昏的时候,太阳光很斜了,照着一个破破烂烂的村落。“穷巷牛羊归”,一个小巷子里,牛羊在回家。“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老翁站在那里念叨着孙子早上就牧牛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家。他靠着手杖,在柴门前等着自己的孙子。这个画面很像纪录片。

“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这是在讲季节,讲自然规律。你不必那么担心这个世界上没有规则,没有秩序,大自然自有其秩序:听到山鸡叫,就知道麦子将要抽穗;看到蚕眠,即蚕要结茧的时候,就知道桑叶快没有了。王维把我们带到自然规律当中,安慰我们人世的幻灭繁华没有那么重要。大自然本来就有秩序,只是我们有时候不安静,看不到它的规则。王维用文学把我们带到了自然面前,让我们知道水原来就是云,云遇冷下雨,又变成了水,这是一个循环。我们希望自己是云,不要是水,是我们自己在分别。在佛教的因果中,水与云根本是同一个因果。我们要的与我们不要的,是同一个循环。

“田夫荷锄至”,王维住在这个地方,是一个特殊分子,他是做过官的,是知识分子,而这个地方的大部分人是农民。农民扛着锄头回到村子里,“相见语依依”。这是我在乡下常常看到的景象。王维是进士出身,做到高官,但此刻的他真的与田夫完全一样。我觉得他经营的不是山水,而是自己的心境。“即此羡闲逸”,这个时候才开始知道闲逸是多么值得羡慕的事。“怅然吟《式微》”,他还是有点感伤,因为前半辈子没这样过,所以唱起《诗经》中的“式微,式微!”——这是一首劝人退隐的歌,可是以前没有真正懂过。

《送别》也是王维很重要的一首诗。

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没有人会不懂这些诗句,可是也许很难体会王维写这首诗的心境。这里面写的是知识分子进入官场之后的告别;在唐代文化中,终于产生了与政治告别,与繁华告别,去找回自己。“下马饮君酒”,还是延续着《少年行》中的“相逢意气为君饮”。今天还是能喝一杯酒,可是喝完就走了吧。没有了之前巨大的热情,可是看到了生命更长远的可能性。

我们再看《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明月松间照”,月光照在松树之间。“清泉石上流”,泉水在石上流淌。很简单的诗句,简单到让人“生气”,因为我们总觉得写诗要很用力才行。王维曾经用力过,他写《洛阳女儿行》的时候非常用力,但是他现在回到自在了,自然不需要再那么用力。这首诗是写给朋友的,当时大概很多人都想结交王维这样一个人。

再来看《汉江临泛》。

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

这首诗是在描述一个风景,里面有两句比较重要——“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这两句诗在美术史上影响很大,使中国绘画中出现了“空白”。我们看到一条河流,一直流,一直流,然后远得看不见了,到了天地之外。比天地还要大的空间,就是“空白”。山是什么颜色呢?绿色?蓝色?怎么画你都觉得它的颜色一直在跟着光线变化,山色最美的地方在有与没有之间。在这之前的绘画都是彩色的,王维的诗却预示了墨色要战胜彩色。后人提出“墨分五色”,“有无中”与“天地外”开创了一个新的绘画派别。

如果不是长时间地看山水,不会发现王维所描绘的意境。他真的是一直在看山看水,一直看到山与水的本质。一千多年来的水墨画,以留白与水墨为主体,与王维贡献出的这种生命经验有关。

他还写过《酬张少府》。

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如果要问生命是否绝望,是穷还是通,就去听听那些渔人唱歌吧!真理不在哲学里,不在宗教里,而是在民间生活中。在河边捕鱼的人,让王维领悟到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