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与赵秋寒一同自金光门返回西城,又朝西市方向走了不大会儿工夫,田知棠就被赵秋寒领进了西市边缘一间极不起眼的酒家。
酒家没有招牌,只在门外挂了只葫芦充当酒招,若非有赵秋寒在,那只葫芦十有八九会让田知棠误将此地认作药铺。
见有人来,原本坐在炉边烤火的跑堂伙计赶忙起身,却并非近前相迎,而是告罪谢客,只因眼下这场灾情未解,即便官府未曾发出禁令,许多相关行当的商家仍旧主动停业避嫌,唯恐惹上无妄之灾。直到看清来人是谁,伙计这才露出笑容,表情也由歉然迅速变作谄媚,小意十足地引着客人落座,又将烧得正旺的炉子提来桌旁,然后小跑着前去准备茶水。
“小的眼拙,方才竟未认出是赵爷您。话说您可有些日子没来小店了。”一阵张罗之后,伙计赔笑寒暄道。
“近来太忙。”赵秋寒随口敷衍一句,然后径直问道:“你家厨子歇着没有?没有就让他赶紧上菜。对了,雪下了这么久,你家还有能吃的么?”
“好我的赵爷欸——瞧您这话说的。别说外头只是下雪,就算下的是刀子,只要您大驾到此,小店里里外外这些人便全都豁出性命去,也得让您吃好了不是?您今日还是老样子?”
“今日请客。让你家厨子做几个像样的菜式。”打发伙计去了后厨报信,赵秋寒竖起手指虚绕几圈,转而为田知棠做起介绍:“知棠兄莫要误会,请你来此绝非小弟吝啬。这地方看似简陋,菜却做得相当不错。若要小弟来做评判的话,怕是比八方居还好上几分。你若不信,稍后一尝便知。”
“在下怎会不信?秋寒兄可知在下家乡有句俗话,叫作‘大店吃排场,小店品真味’?”田知棠笑着附和几句。
“此话在理!当浮一大白!”赵秋寒抚掌大笑,俄而又不无抱歉地拱手道:“奈何小弟不善饮酒,待会儿怕是只能以茶作陪了。”
“这倒巧了。在下也不饮酒。”田知棠说着话,提起茶壶为彼此分别添了些热茶,然后端杯敬道:“这便以茶代酒,先敬秋寒兄一杯。”
“记得那天小姐曾说知棠兄出身江南?”赵秋寒端杯同饮一口,跟着问道。
“生于斯,长于斯。”田知棠坦然承认,随即反问道:“不知秋寒兄何有此问?”
“哦,知棠兄明鉴,小弟绝非有意窥人隐私,只是当年曾奉师门之命去过江南一趟,期间有幸结识了几个朋友,转眼一别经年,不知故人是否依旧?适才想起知棠兄也是江南人士,便随口一问,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勿怪。”
“无妨。”田知棠摆手一笑,“敢问秋寒兄是几时去的江南?”
“唉——算算也有八年了。”赵秋寒抿了抿嘴,脸上浮起少许怅然,似是心中正自追忆些什么。
“可惜在下十年前便已离家远游,之后又随师长隐居山野,否则早已有幸结识秋寒兄也说不定。”田知棠故作遗憾道。
“知棠兄抬举了,若果真如此,也该是小弟三生有幸。”赵秋寒连连谦让。
接下来二人一阵天南海北地闲聊,良久才听后厨方向传来动静,正是前来送菜的伙计。不等他靠近桌前,一阵饭菜香气便已扑鼻而至,待将餐盘里的菜肴摆去桌上,田知棠打眼一瞧,也无需入口品尝,只看菜式和卖相就能断定赵秋寒先前所言不虚。
尽管菜只四品,却是首乌鸡丁、蒸飞龙、鱼肚煨火腿和清油竹荪。前头三样倒还罢了,厨子做得再好也无非价钱贵些,可最后那份素碟里的鲜嫩竹荪在眼下这个时节的燎州实在罕见,别说市井酒家,便是许多北城权贵府上也未必能够吃到。
“这间无名酒家到底是什么来头?”田知棠心中不禁大为好奇。
“赵爷,您看这几样可还过得去?”替客人摆好碗筷之后,伙计向赵秋寒请示道,话说得恭敬,语气却颇为自得。
“赏你的。”赵秋寒欣然颔首,伙计手中便多出一根沉甸甸的银铤子,直乐得眉开眼笑,满口子恭维话儿好似蜜糖罐里倒出来的一般,甜得让人发腻。
摆手挥退伙计,赵秋寒邀请田知棠将几样菜肴都尝了一遍。
“如何?”他问。
“真乃人间至味!却不知此间大厨何人?竟有这般手艺!”田知棠暂且放下筷子,意犹未尽地赞道。
说来田知棠也见过世面,可这几道菜轻易便将他勾得腹内馋虫大动,口中涎如泉涌。鸡丁先炸再炒依旧不老不柴,芡汁薄厚刚好,入口锅气十足;飞龙肉质细嫩汤醇且厚,细品还有茶香,显然蒸制之前先用上好茶叶熏过;火腿咸鲜适度满口盈香,鱼肚鲜润爽滑不腥不溶;至于那竹荪素碟,虽只是清油凉拌的简单做法,却在之前几道菜肴的对比之下显得格外鲜爽脆嫩清口解腻。
见田知棠不吝溢美之辞,身为东道的赵秋寒自然开怀大笑,当即连连劝他莫再拘礼,只管敞开来大快朵颐,以免天冷菜凉,平白辜负这一桌难得美味。
谁成想二人正自你推我让,门外忽有人来,却是个脸黄肌瘦手举布藩的中年相士。不等伙计上前,又有几人跟在那相士身后鱼贯而入,无视酒家伙计的阻拦,各自在大堂里寻了桌子,彼此间看似互不相识,落座后却呈犄角之势。
“赵爷,您看这——”此间伙计本就是眼力活泛之人,哪里看不出这些人来者不善?赶忙凑到赵秋寒跟前小声询问,可话未说完,就被后者微笑着抬手止住。伙计见状也不啰嗦,果断退往一旁。
“几位来的实在不是时候。”气定神闲地扫了眼几人模样穿扮,赵秋寒率先说道。
那几人并不理会,唯有一独眼老翁轻咳着抱起怀中破旧三弦,略一试过琴弦松紧便开口唱了起来——
“烦请在座的客爷勿嫌聒噪,容老朽唱几句瞎编的词儿把换柴米油盐……”
卖唱老翁本就声色沙哑,唱的也是有气无力,可这句唱词出口,田知棠就微微变了脸色,悄然看向对面的赵秋寒,见对方仍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心下便有了计较,暗忖既然正主如此老神在在,自己也不必逞能,没得让人生出误会,还以为自己是小瞧了他。
田知棠这边想着,那边卖唱老翁已继续唱道——
“却说世人常爱分个高低贵贱,羡人有笑人无从来最是等闲。你欺他年少家穷兜里没钱,他骂你追名逐利自甘下贱;你啐他书生无用只会耍嘴,他笑你不读经典枉活百年……”
“乍听来各有各家道理,却好似蜀中的犬儿吠日,井底的蛤蟆望天,眼里只有那点见识方圆。有道是人各有志成败皆由天,鸟儿飞鱼儿游谁也莫把谁轻贱,都是爹娘生养的一条命,同在这茫茫天地间,不负人不愧己便算半个圣贤,能心安能知足更是逍遥赛神仙……”
“须知天大的富贵无非过眼云烟,再多的家财不如子孝妻贤。君若不信,且看昨日的英雄豪杰,明朝谁能笑得欢呐,那个前朝的王侯将相,如今又值几文钱?”
老翁唱的是小调,使的却是戏腔,乍一听古怪莫名,又透着几分别样韵味,等他一曲唱罢,仍是满面微笑的赵秋寒刚要拍手叫好,坐在老翁邻桌的疤脸婆子却陡然发出一声凄厉哭嚎。
“我的儿啊——”
哭嚎声乍起乍落,拖着长长尾音在婆子嘴里化作断断续续的呜咽,俨然将“悲痛欲绝”一词刻画得淋漓尽致,令人闻之动容。
与此同时,另一个满身正气的红脸壮汉口中也吐出沉闷而又压抑的叹息。
“敢问足下是要相面、卜卦,亦或测字?”最后出声的是那中年相士,被问的人自然是赵秋寒。
“面相由天定,时运我自知,还是测字吧。”赵秋寒也不拒绝,反而笑得愈发和善。
“足下要测何字?又想测点什么?”相士又问。
“唔——”赵秋寒略作思忖,随即右手握拳在左手掌心轻轻一敲,挑眉笑道:“有了!弩,弓弩的‘弩’。测人。”
“‘弩’字上奴下弓。奴在上,则此人虽以身事主而不甘其下,必有欺主之心。弓在下,则此人表面待人以善却腹藏勾戈,分明阴险小人。”相士面无表情地说道。
话音落下,赵秋寒仍是一脸微笑,田知棠却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眼底有细微寒光一闪即逝。
“敢问足下,边某测的准是不准?”见赵秋寒并不说话,相士又问。
“准,也不准。”赵秋寒缓缓垂下目光,看向自己的双手,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动作,竟令周遭气氛倏然为之一变,仿佛平白多出几分寒意。
“足下此话怎讲?”相士肃容再问。
“以身事主而不甘人下,并非有心欺主,而是一心护主。待人以善却腹藏勾戈,也并非阴险小人,而是外圆内方。”赵秋寒继续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说道,忽地收起笑容,抬眼看向那犹自呜咽不止的疤脸婆子,“花脸婆子,你要为你儿子报仇?”
“我的儿啊——”疤脸婆子又是一声悲号。
“你呢?铁臂金刚,你是来帮你义嫂讨公道的?”赵秋寒又问那红脸壮汉。
“我铁老七做人向来义字当头!”红脸壮汉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句。
“至于你,独眼贼,这个老妖婆许了你多少好处?”赵秋寒再问那卖唱老翁。
“一千贯。”老翁沉声道。
“实在不多。”赵秋寒兀自颔首。
“也不算少。”老翁冷笑。
赵秋寒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江湖里的人命其实不值钱,往往三五十贯就能让许多人为之打生打死,遑论整整一千贯?这笔钱足以让好些江湖人立刻金盆洗手,从此做个与世无争的田舍翁。
可是对赵秋寒而言,一千贯又的确不多,甚至算得上是侮辱,毕竟他平日时随便去长乐坊待上一夜的花销恐怕都不止这个数。
“动手吧。”几人原以为赵秋寒会继续问那相士,谁知他竟忽然说道。
“足下为何不问鄙人因何而来?”遭到无视的相士果然按捺不住,勃然质问。
“你不该死。”赵秋寒摇了摇头,抬手一指其余三人,“而他们皆有取死之道。”
“你——”相士不依不饶,正待继续说点什么,可是一个“你”字刚到嘴边,赵秋寒的人已化作一抹虚影自红脸壮汉身旁掠过。等到这个“你”字从相士嘴里蹦出,那抹虚影又掠过了卖唱老翁背后,并重新化为人形,几乎在疤脸婆子听到相士这个“你”的同时来到了她的面前,手指轻轻一点,疤脸婆子脸上那道从左额斜至右颊,险些将她整张褶皱老脸都分为两半的伤疤就炸裂开来,当真让她的脸彻底变成两半。
与此同时,红脸壮汉和卖唱老翁也双双扑去身前桌上,竟在顷刻间断绝生机!
“原来你——”直到血腥扑鼻,相士才猛地打了个激灵,张口结舌地看着赵秋寒,露出惊愕而非惊恐的神色。
“嘘——”赵秋寒回头轻笑,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随着中年相士满怀心事地离去,一场突然而起的风波就此散去,似乎什么也没发生,未免让人觉得太过草率。也不必赵秋寒吩咐,跑堂伙计已悄无声息地拖走三具尸体,又在柜台上燃起一盘熏香,然后提来水桶抹布细细清理大堂里的血迹,熟稔得好像已经做过无数遍。
“抱歉,让知棠兄扫兴了。”重新回到桌前坐下,赵秋寒向田知棠拱手致歉。
“哪里?秋寒兄好身手!”田知棠由衷赞道。与对方适才所为相比,自己当初一招轻取梁天川的表现简直如同儿戏。已是死人的花脸婆子、铁臂金刚和独眼贼三人个个都是燎州本地的老江湖,其中资历最浅修为最低的铁臂金刚生前也绝非梁天川那等名过其实之流能够碰瓷的。
“知棠兄就一点儿也不好奇?”赵秋寒忽然问道。
“方便么?”田知棠反问。
“小弟查到那批弓弩的来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