幌马车之歌(增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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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薯的悲哀

蒋蕴瑜:我们被扣留了三天,前后有三名军官审问。无论我们如何表明我们的动机、身份及救国的热情,他们都没有接受;一口认定我们是日本派来的间谍、汉奸,硬要把我们枪毙。我情绪激愤地想到,我们五个台湾青年,满怀热情,千里迢迢,从台湾到上海,再经香港而进入大陆,拎着五只皮箱及其他行李,在祖国的土地上寻找抗日组织,竟会被当成“日谍”看待!可笑的是,岂有像我们这种装扮的间谍?

黄素贞:他们审问的内容主要是:哪里人?为何回国?有何企图?有何希望?台湾家人的情形,等等。审问的军官先用广东话问,然后通过翻译,用北京话译给我们听。我们用北京话回答,再由翻译用广东话译给法官听。这样一来一往,语言的沟通有一定困难。所以,无论我们如何表白,法官都认为我们的“口供不一致”,无法采信,最后便一口咬定我们五人是“日谍”“汉奸”,硬要枪决我们。老萧听了不服,当场就大声抗议说:“爱国有罪吗?”

萧道应:后来,通过东区服务队一些老队员的告知,以及阅读了一些相关史料,我才逐渐了解当时的历史背景。

1938年10月至1940年3月的东江政治形势示意图

一九三八年十月,日军侵占广州(廿一日)、武汉(廿七日)之后,全国的抗日战争进入“战略相持阶段”。中共领导的敌后游击的开展和抗日根据地的迅速扩大,严重威胁日军的后方。日军不得不暂停对国民党正面战场的战略进攻,改以主要力量对付共产党领导的人民抗日武装,并且将战争初期对国民党“军事打击为主、政治诱降为辅”的策略,改变为“政治诱降为主、军事打击为辅”的策略,加紧对国民党诱降。

国民党于是在日本诱降、英美劝降之下,开始从“国共合作、共同抗日”,走向“消极抗日、积极反共”的道路。

一九三九年一月,国民党第五届五中全会制定“溶共、防共、限共、反共”的方针,随即在各地制造一系列的反共事件,掀起抗日战争期间的第一次反共高潮。

反共高潮从北南来,东江地区的形势也随着全国形势的变化而变化着。日军退出惠阳、博罗以后,东江地区出现了安定的局面。国民党于是向共产党人开刀。

就在国共合作破裂的局势下,我们几个却天真地闯入国共党争的战场。我想,他们是因为没有足够的证据指称我们是“共产党”,于是就给我们扣上“日谍”的罪名吧。

黄素贞:不久,我们便被押到指挥所的牢房。他们还用一条大约有一丈多长的大木头,中间挖洞,再把他们三个男人的脚闸到里头。我们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变成待决的死刑犯了。

在三天的监禁生活中,我们遇到一批青年男女,其中,好几位患了疟疾,发高烧而呻吟着。老萧是医生,除了给他们一些建议,还送他们一些我们从台湾带来的药品。他们由南洋的新加坡、马来西亚、菲律宾结队回国,组成东江华侨回乡服务团,宣传抗日。但是,春节前后,他们也因为入国手续不清楚,而被以“共产党嫌疑”罪名拘留。这时,我们才知道,中国国情的复杂。原来,中国神圣抗战中还有两党的摩擦斗争,许多无辜的人也为着党争而白白牺牲,不为人知。

蒋蕴瑜:后来,我才听说,在前线抓到日本鬼子或汉奸,可以领取一笔巨额的赏金。也许,这些军官就是为了这笔赏金,而毫不珍惜我们的抗日救国之心吧!我想。

幸好,指挥所有一位陈姓军法官,觉得我们五个怎么看也不像间谍,坚持必须慎重调查,然后才能决定枪决与否。刚巧,丘念台先生走了两天的路,从前线驻地到惠阳领军饷。陈军法官知道丘先生和台湾的关系很深,比较了解台湾,就把我们的事告诉丘先生。丘先生于是请求闽赣粤边区总司令香翰屏,让他跟我们见面谈话。

黄素贞:我们五个人又被叫了出去,并被吩咐去挑回行李。当初,我们双手反绑,被押到指挥所牢房。可是这次却没有,只是要我们跟着走。我们被带进一间屋子。进门后,我看到桌上摆着一只手表。卫兵命令我们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下,随后就一个个被带进另一个房间,单独受讯。那位审问长身穿褪色的黑裤唐装,单眼,留着一脸胡须。后来,我们由站守在旁的侍卫口中得知,原来他是少将参议丘念台,在罗浮山区领导东区服务队。当天,我们先后被审讯两次。一次是上午,个别审问。一次在下午,集体问话。这两次,丘先生与我们之间的问答都用北京话。我们总算能好好表达自己的意思了。

丘念台(1894—1967)

蒋蕴瑜:见到丘先生,我们都坚决表示不是替日本工作,并各自述说爱慕祖国的热诚挚意。丘先生不只认识先父蒋渭水,也认识浩东的父亲和老萧的伯父。于是,他叫我们各写一份陈情书,呈送上级,并替我们请求暂免执行枪决,解往后方,察看侦审。这样,丘先生就救了我们五人七命,因为我和萧太太都怀孕了。

念台先生离开惠阳前,特别勉励我们,说我们贸然回国参加抗战,热情虽然可嘉,但有几点要好好考虑:第一,入国手续不清楚。第二,不谙国情,不认识任何人。第三,他虽然认识我们的家长,却不认识我们,怎么能替我们担保?他又说,还好,他虽然不能完全保我们,至少我们已没有生命的危险了。他强调,他将请求政府给我们表现的机会,我们也必须以行动来证明的确是要来参加抗战。接着,他又转口问我们,说中国的抗战是长期的、艰苦的,你们能吃苦吗?他不等我们回答,又暗示我们,如果有任何困难,可以写信给“黄复”,寄第七战区转达。他向我们一一握手,说后会有期,然后挥挥手,又回罗浮山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