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合众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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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洛杉矶

1948年7月4日

10:23 AM

绘着日本旭日旗标志的坦克驶过洛杉矶的街道;以满洲Ki-99高空战斗机编队为首,几百架轰炸机在空中呼啸而过,如一群遮天蔽日的蝗虫。城里充斥着硝烟和火药的味道,满地横尸,幸存者为死去的家人放声恸哭。各栋建筑火势未停,房屋层层垮塌,街面损毁严重,遍地砖石瓦砾。天边,互不交融的几种颜色陡然相接:交战的火红、荒凉的苍灰以及淡去的蔚蓝。气温依然很高,偶尔吹来轻风抚慰焦躁;除了流浪狗和辛苦奔忙挽救家园的蚁群,街上看不到活物的踪影。四周零星爆发出枪声,战斗机引擎持续不断地轰鸣,而美军阵地上却出奇安静,这死寂应和着每一声焦灼而沉重的呼吸——难以相信,他们真的战败了?

伊齐基和鲁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日军在城中行进。那些士兵好像一个模子里造出来的,多是十几岁的少年,手里牢牢地握着步枪,步伐中洋溢着骄傲,靴子整齐划一地踏出胜利的节拍。

作为数千名被解放囚犯中的一员,两人也坐上了庆祝日本胜利大阅兵的特别观看席。他们所在区域的上方拉着一道标语,上面写着“解放亚洲同胞,打倒西方暴政”。

还有几千名美国战俘身戴手铐脚镣被押游街,沿路经受奚落辱骂和嘘声的轰炸。伊齐基转头看鲁斯,注意到她的十字架项链不见了。

前一天他才和鲁斯去过叔叔的工厂,那里的景象令他无比震惊。主厂房成了一个弹坑,其余房子虽然立着,也都烧得只剩灰白的骨架。一位华裔老人坐在废墟旁自言自语,他两鬓都生出了缕缕白发,愁苦与悲痛堆皱在脸上,脖颈间是一圈圈深深的褶纹。

“这里怎么了?”

老人抬头看他。“日本轰炸机炸毁了这个街区所有的工厂。”

“你知不知道宋亨利在哪里?”

“干什么?”他紧张地反问,视线扫向鲁斯,“你是谁?”

“我是他侄子。”

老人转眼盯着伊齐基的脸。“亨利还活着。活下来的人不多,没被烧死的基本上都被枪杀了。”

“为什么会被枪杀?”鲁斯问。

“因为反抗了。”

“你以前是这里的工人吗?”伊齐基真心实意地问道。

他摇摇头。“我老婆是。”

“你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儿走?”

“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可是——”

“你们走吧。”他说道,又开始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

两人只好走开。伊齐基说:“我叔叔家离这儿只有几英里路。”

他们沿途所见的每一栋房屋几乎都遭到了损坏。好几条街上的房子被全数烧成平地,大片残烬依稀标记出曾经的城区。主街上烟柱参天,道路消失无踪,建筑开膛破肚,往常在城中川流不息的车辆如今寸步难行。他们遇见的美国人个个目光呆滞,面无表情,失魂落魄如同披着外衣的幽灵。他们只是木然地看着鲁斯和伊齐基走过,精神已被头顶那阴魂不散的艳红“日之丸”完全摧垮。一个白人女子走到他们跟前,她赤着脚,上衣撕烂了,脖子和肩部满是鲜血,好像穿着一件披肩。“你们有没有见过我丈夫?”她手持一张速写画像问道。

伊齐基和鲁斯看着那张画,它技法拙劣,线条简单,毫无特征可言。“抱歉。”鲁斯说着走上前,想宽慰她。

那女人立即尖叫:“别碰我!”表情变得像野兽一样狰狞。她蹲下身子,两手曲成爪状护在身前。“离我远点儿!”她激动地喊道,眼神已然涣散,似乎已深陷入一段伊齐基和鲁斯无法看见的恐怖记忆。

在废墟间穿行了一英里后,他们来到一处检查哨。整条街道被一队日军封锁,街垒后面停着两辆坦克,此外还有几十条异常肥硕的军犬。值岗的中尉拔刀指向伊齐基,叽里呱啦说了一通日语。他皮肤黝黑,面须几天未剃,制服袖子溅上的血污已经干透。伊齐基答道:“我日语说得不好,但我们——”

中尉将刀架在伊齐基脖子上,像是一旦得不到满意答案就要砍了他的头。就在这时,一名大尉上前喝止了他:“快住手!”

“我没打算下手。”中尉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答道。

大尉没理会这句狡辩,而是转头打量两人。“你看不出这位女士是日本裔吗?——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我们是来参加明天的庆典的。”鲁斯答道,然后解释了他们从哪里来,并拿出了证明两人已从拘留营被释放的盖章文件,“我们想顺道去看他叔叔。”

“你叔叔在哪儿?”

“再过几个街区就到。”伊齐基答道。

“去见你叔叔吧,完了再到这里来,我派人送你们回去。”

“那边安全吗?”

中尉挥刀大笑道:“美国佬已经流血战败了。他们再做什么,都不过是螳臂当车,没什么好怕的。”

伊齐基和鲁斯向官兵们鞠躬致谢。伊齐基弯腰时看见,数十颗砍下的人头堆成一堆,视野中却见不着他们的身体。持刀的中尉目光凶狠地看着他俩,叫伊齐基不寒而栗。他意识到中尉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脖子。

他们快步通过检查哨。

“真不敢相信这里是洛杉矶。”伊齐基望着满眼废墟说道。

“至少红子长大后不会因为拥有东方血统而觉得生来低人一等。”

“你这么想?”

“想想美国人是怎么对我们的,就算没被抓进拘留营的时候,也总是管我们叫小日本或者支那人,动不动就来我们的店里搞破坏。他们觉得亚洲人都长得一样——认不出华人、日本人、越南人、朝鲜人的区别。”

“但是美国代表着梦想,超越了种族与血统的界限。”伊齐基说。

“付诸行动的时候他们早把梦想忘了。”

“但这毕竟是他们的奋斗目标啊。”

“那你是希望美国佬打赢吗?你想让咱们都回牢房里去?”

伊齐基犹豫一下,没有直接回答她。“只要红子能生活得更好。”

“她会顺利长成大姑娘的。”鲁斯向他保证。

“你就这么肯定怀的是女孩?”

“我有这种感觉。”

“如果是男孩,可以给他另外取个名字吗?”

“‘红子’有什么不好?”

“我想给他取个西式的名字,比如伊曼纽尔。”

“不然就叫‘本’吧?”

伊齐基笑了。

艰难跋涉二十分钟后,他们抵达伊齐基叔父的住所。房前草坪几个月没修剪了,上面到处是子弹壳。

看见侄子前来,宋亨利眉头一皱。“你怎么来了?”他低声咕哝。

见叔父还活着,伊齐基原本欢天喜地,完全没料到会遭此冷遇。“我们来是想求您扶助一把。”

“我实在是爱莫能助。日本人把我的工厂毁了,也随时可能来抄我的家。”

“我们刚刚去过厂房那里。”伊齐基说,“看得人真不是滋味。”

“你们怎么通过戒严区的?”

“全靠鲁斯帮忙。”

亨利五官一拧。“你在日裔拘留营里找了个日本老婆?”

“我们还没来得及结婚,不过快了。”

“你倒聪明,以后就高枕无忧了。”他用极度憎恨和厌恶的语气说出这番话,狠狠向鲁斯瞪去。

“我是美国人。”鲁斯说。

“你是个鬼子。”

“我的家人在战场上也是为美国战斗的!”鲁斯气愤地说道,“我有两个叔叔为美国捐躯,战死在德国。我在这里出生,从没去过日本,可是美国兵对这些一概不管,照样把我抓进拘留营!”

“你知道日本鬼子是怎么对待他们的俘虏的吗?剁碎了喂狗!把人当成免费的狗粮!”

收音机里正播送着一位皇军元帅的演讲,他向美国人保证,日军的主要使命是维护和平,解放曼扎拿等地死亡集中营内被关押及处决的日裔兄弟姐妹。“一旦确认了他们的自由与安全,我军将立即采取行动撤离。”翻译官的英语说得非常流利,只有一点轻微的日语口音。

伊齐基的叔父嗤了嗤鼻子。“他们愿意赶紧滚蛋?哼!”

“叔叔……”伊齐基开口。

“我有七位至交在东边不远处被日本鬼子抓了,鬼子逼他们挖自己的坟墓,挖完就被枪杀了。有一个人活了下来,靠的是装死,在死人堆里待了两个晚上。那次总共打死了一千人,全是近距离平射!”

“我知道你很愤怒,但是——”伊齐基再次开口,试图安抚叔父。

“你懂什么叫愤怒!我的亲朋好友全被他们杀光了!”

“我们也都失去了亲人。”伊齐基提醒他,“但现在战争结束了,美国战败,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战争才刚刚开始。除非你愿意平静地受死。”他的叔父狠狠瞪着鲁斯,“去跟那帮屠夫一起生活吧,我和你不是一家人。”

叔父回到了屋内。

与叔父重逢的记忆涌上心头,伊齐基眼看着最后一队美兵俘虏走过,不禁打了个寒战。战犯来自各个民族,他们忍受着败兵之辱,眼神里没有顽强勇武,只有顺服。

他紧握住鲁斯的手。此时,阅兵庆典刚过四分之一。

“怎么了?”她问。

“我们要怎么生存啊?我原以为叔叔会帮忙。”

“会有办法的,我们一定能在这里开始新生活。”

“关于我叔叔骂帝国那些话,你怎么看?”

轰炸机持续飞过,士兵的队列仿佛无穷无尽,他们的神情是那么不可一世,得意扬扬。不难理解,他们毕竟打败了看似无可战胜的美国。日军趁美方重视欧洲战场时发动致命突袭,占领了夏威夷、阿拉斯加和加利福尼亚。

“时代会变的,就连最凶残的杀手也能被和平的生活改变。”鲁斯说。

“变成什么?”伊齐基问。

美国国旗从洛杉矶市政厅降下,日本日章旗冉冉升起,鲜红的日之丸取代了星条旗的红白蓝,将一切融入炽红的实心圆中。这天是七月四日,原本为纪念美国独立而准备的焰火被点燃,用于庆祝洛杉矶的陷落。空中火树银花,勾勒出战败的图景;刺目的红光散落如雨,又似洒向天空的鲜血,长久不灭,闪得人眼花缭乱,这血光凶相预示着惨淡的未来。一些美国人暗地里结社组党,计划反叛和抗议,他们相信眼下仅仅是假降,真正的战斗即将开始。而日军早已运筹帷幄,做好了清剿叛乱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