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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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刁克这几天很少迟到早退,干活也颇卖力,这使田栋很是诧异。

其实,这种转变仅仅是游大为的一句话:“哥们,照护住点儿,不要栽到茬口上。”

刁克并非白痴,他知道他的无赖、懒散,必须有人庇护,这庇护者就是大为。他谁都可以不尿,但必须服从大为。否则,他绝对没好日子过的。

他穿着高筒雨靴,在河道里有气无力地淘挖着河沙,不时抬头瞅一眼在土岸上的大为,多么盼望连长哥们发点慈悲,让他去“方便”一下,好叫他舒展一下筋骨。但大为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存在,一双鹰鹫一般的眼睛盯着一个个移动的活物,唯恐有谁偷懒或溜走。

刁克失望地收回目光,又挖了几锹。他见田栋摆弄着柴油机往护堤上抽水,脸上粘着油污,汗水又将污垢冲得花花离离。他看着田栋,撇撇嘴,心底掠过一丝冷笑:瞧那傻冒儿,给官不会做,有福不会享,却硬要与民为伍,岂不熊到家?官就是官,民就是民,你不骑到他脖子里拉屎撒尿,他还瞧不起你呢。要是我绝不干这劳改的活儿。倒剪双臂,叼一颗烟,谁不好好干就给他个脖儿拐!哼,瞧我们大为哥们,那才是好样的。

他一万个瞧不起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他并不因为田栋上次未对他采取强硬措施而感激他,反而觉得他孱弱无能,连个工地劳动纪律都维持不了,还算个屁指导员!他只所以这样顺顺溜溜地干,除了大为外,还因为上次他扇动队员逃离工地,气得辛部长脸色铁青。虽然没有整治他,但他知道部长可不是省油的灯,他得提防着点,不敢再叫他抓住什么把柄。因为大为已经跟他谈过话,说部长准备把他交到公社,是他保了他,但不能再让他胡来了,要是再不规规矩矩,那他就离倒霉不远了。

他当然知道事情的深浅了,只好暂且夹起尾巴做人了。

他松散的肌肉这么一使劲,浑身都骨软筋麻。他很想找个机会休息一下,但一时又找不到借口。正这么盘算着,忽然,河道里跑来一个身穿黑夹袄的老人,边跑边喊:

“抓小偷啦!快抓小偷啦!”

他抬起头,见河对岸西凤山的羊肠小道上,一个年轻人腋下夹着一只破包袱,象只兔子一样在山上狂奔着,矫健、轻巧,使人觉得他是个惯穿林跨涧的野人。

刁克想都没想,扔下铁锹,发一声喊,撒腿就追。队员们纷纷扔掉手中的工具,呐喊着,狂奔着,紧跟着刁克朝山上追去。

每个人都表现得急切、亢奋,恨不得将吃奶的劲都使上来,这倒不仅仅因为同仇敌忾的正义和豪迈,还有一种群起而哄的快感。

大为、田栋、俞青等人也随后跟了上去。

然而,西凤山上除了东挂一块,西簇一丛的杨树、槐树林,鬼影也没一个。

“报告指导员,目标消失,请指示。”时二狗站在一株杨树下见田栋走过来,一本正经地行了个礼说。

田栋早已见怪不怪了,也煞有介事地挥了挥手说:“继续搜索。”

于是,队员们各处搜寻,虚张声势地乱喊:

“我看见你了,赶快出来!”

“再不出来就开枪了!”

但小偷就象会地遁术的土行孙,逃得无影无踪了。

本来是带有几分恐怖热闹的游戏,一时凉了场,大家一个个显得很沮丧。

忽然,时二狗指着左侧的一条深沟喊:“在那儿呐,快看,弟兄们!”

大家跟着二狗追下沟底。小偷惊恐地象只被围困的小松鼠,手脚并用地从对面的土崖上往上爬。一块块土块在他的手脚间哗哗啦啦往下掉。沟底扔着那只偷来的包袱。

队员们纷纷跟着往上爬,但爬不到两三米,一个个都掉了下来,他们仰头望着手抓蒿柴棍,已无法再上的小偷,惊异于他何以有如此大的附着力。

刁克让身怀绝技的侯毛旦上,毛旦看了看那陡直的土崖,摇了摇头。

刁克鄙夷地斜了他一眼,脱掉外套,顺着小偷踩过的痕迹,手脚并用往上爬。他不大的眼睛瞅着索索发抖的小偷,恨不得一把将他扯下来撕碎。

他虽然懒惰、散漫,但绝不小偷小摸。他一向痛恨这种损人利己的家伙。他觉得他一定能把他扯下来揍扁。他小心翼翼地挪着脚,踩在一块硬土上。但他的分量也实在太重了,那块还算硬实的土块不堪重负地咧嘴一歪,他便象一头笨熊似地掉了下来,将发暄的地结结实实砸了一个坑。

本来被义愤激怒了队员们,看着仰天跌坐在地上的“吃时到”,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起来。连在半崖上命运倒悬的小偷也咧了咧嘴。

“笑笑,你们就会穷笑!有本事你们把他抓起来!”他气急败坏地吵着,又冲小偷喊,“哎,快下来,要不逮住你,剥了你的皮!”

小偷大概真是害怕被剥了皮,使劲拽住光秃秃、时刻可能被连根拔起的蒿柴,下不敢下来,上又上不去,眼睛里闪着恐怖和哀求的光。

正僵持中,忽然,沟口上方,小偷的头顶上方,出现了古三孩、吴浩洋等几个队员,他们每人手里抓着土块,发疯般朝小偷打了下来,一块块土坷垃夹着黄尘落在他的头上、背上、肚脖子里。他再也承受不住这突然袭击,手一松,抱住头,连滚带跳地掉了下来。刚落地,就被队员们一拥而上摁住了。

刁克要报朝天之仇,气悻悻地挤到跟前倏然挥起拳头,但就是刚要落在那张菜色脸上的一瞬间又蔫蔫地落下了——他下意识地觉得背后有一双威严的眼睛正盯着他的后脑勺。他回过头,果然看见大为倒剪双臂冷冷地盯着他,象座铜像。

他不敢先动手。大为是头儿,无论哪一次集体行动:为队员出气去打外村的无赖,还是奉命抓到一个坏分子,都必须先扭到头儿跟前,让他发落行事。而大为的发落通常都是率先无声的行动。

这是规矩,谁也不敢躐越,包括傲慢不羁的刁克。

刁克看了一眼大为,浮眼一眯,干笑了两声,狐假虎威地冲扭着小偷的队员喊:“你们瞎磨蹭什么,还不赶快交给连长!”

他把交给二字叫得很响,好象要送给他家一件什么祖传宝物似地。

队员们不满地斜视着他,将小偷扭到严阵以待的大为面前。

大为双手叉腰,半寸长的短发一根根栽在硬梆梆的头皮上,鹰鹫一般的目光罩住吓得双腿发抖的小偷。他足足盯了他半分钟,猛地一抬手,“啪”地一记耳光打在小偷发黄的脸上,脸立刻出现了几个红红的手印。

早已按捺不住的队员们只等着这一下,他们象听到进军号令一样,一涌而上,拳打脚踢。可怜的小偷立刻被裹进愤怒的人圈里,凄惶地哀求着,但丝毫也不能减弱拳头的数量和质量。每个队员都拚命往进挤,想给他几拳,包括古三孩、吴浩洋这样最善良的人。这除了践踏弱势心理支配下的打便宜外,更重要的是义愤,是这个群体所固有的正义的力量。这力量很大程度上来自我们这个古老乡村民族的审美道德和审美情趣:我们可以容忍赌的,可以容忍嫖的,但绝不能容忍偷的。赌和嫖固然也是令人齿冷的,但至少是打者挨者双自愿,谈不上占有和欺骗,对他人的危害不大。而偷,却是不劳而获,是占有、掠夺和侵犯。因而也没有任何可以宽恕的理由。

这种美好的观念,自打挣出娘胎之后,讶讶学语之时,就潜移默化、耳濡目染、融会于心了:一个人无论活到何种田地,可以赊欠,可以乞讨,可以央求,但绝不能偷!偷,是世界上最可耻的事。偷的人是世界上最可耻的人。

有了这种思想意识和思维习惯,他们出手就格外的狠!

小偷一会儿被推到东,一会儿被推到西。飞扬的尘土夹杂着小偷“大哥”,“小老弟”的苦苦哀求,连二河河都在一旁拍着手大叫助威。

大为双手叉腰,高抬双眉,望着疯狂的部下,象一个指挥若定的将军。他的嘴线很深的嘴角抿出两道残忍的冷笑。

俞青在一旁看着这场面,脸上露出极复杂的表情,他冲发愣的田栋呶呶嘴,示意他看看赃物。田栋如梦初醒,他拣起那只被队员们踩了好几趟的包袱,打开一看,只见里边竟只有一件打着补丁的破劳动布裤子,一身半新旧军的确良上衣和一双只有八成新的军用胶鞋。

他吃了一惊,忙对发疯的队员们大声制止道:

“别打了!”

当队员们对小偷同仇敌忾、惩之以拳脚的时候,只有一个人没有去。他就是杨刚。

他孑然坐在河滩里一块硕大的青石上,呆滞的眼睛望着西凤山,一动不动。他自己仿佛与石头粘在一起,也变成了一块石头。从外表看,他好象麻木了,死亡了,但他内心却异常地活跃,有时甚至能掀起滔天巨浪,迸发出焚毁一切的烈火。他常常做恶梦,梦见有一群狗咬他,撕扯他,掏出了他的心肝五脏。更多的时候则是梦见手中拿着一把锋利的刀,这刀常常向一个人的心窝里戳去,那人胸中便血流如注。那血不是红色的,而是青绿色的。他不明白一个人的血怎么是青绿色的。也许是他作恶太多了,血都发了霉?或许是父亲的暗示,让他为他报仇——父亲临走前大口大口地吐着绿水。

也许这是命运所使?或许就是他顽固不化,甘与共产党为敌?总之,作为阎锡山省府南大门巡长的父亲,率部下打完了最后一颗子弹,被解放军俘虏了。为什么不起义呢?为什么不打开大门迎接那更有生气、更有力量、更值得为之奉献的新生力量呢?当国民党的工具和奴才与当共产党的工具和奴才又有什么两样?什么“党”,什么“义”,横竖还不都是为自己?叛徒?对背叛者一方固然可憎,但对归顺者一方却是可爱百倍的。如果那颗朽而不老的脑袋不至于冥顽不灵,死命顽抗,何至于坐牢、管制,还差点被拉出去枪毙!如果能反戈一击,背叛了国民党,现在还不是共产党的政府大员?谁敢把泥巴扔在县委书记儿子的头上!

我不怪你,父亲。真的!谁也不长前后眼,谁也不是料事如神的诸葛亮。怪只怪命运,怪命运的捉弄,生活的不公。你死得不明不白。那根房梁上的绳子,那挥舞的皮鞭,那恶狠狠的人们,都要榨出你从未见过的枪来。家里被刨得到处都是坑,连墙上的泥都被铲去了。特务的样子是无须说的:头戴鸭舌帽,嘴叼恒大烟,双目冒着凶光;有着长长的下巴和撇向两边的奸诈的嘴线。而你竟怎么长得那么象特务呢?你的下巴更长,嘴线更深。可辛银旺的下巴比你的还长,嘴线比你的还深,他怎么不是特务,却用双手揪着你的头发,一脚一脚地踢着你的腿!

如果你不是父亲,我就砸你一石头,因为,你是特务!如果你不是特务,我就砸辛银旺一石头,因为,你是父亲!可你既是特务又是父亲。

我对你毫无办法,只能躲避你,象躲避一个十恶不赦的瘟神。我尽管看出了你的眼睛里悲哀的眼泪,痛苦的神情,但我咋能了解你,进而理解你呢?如果母亲活着就好了,可她刚生下我就去世了。无亲无故,谁来开导我?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大口大口在吐着绿水。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离开这个世界前的最后一分钟: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用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抓住我的手,眼睛里闪着浑浊的泪花望着我,青紫的双唇颤动着,粗大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着,似乎想对我说什么,但你一句话都没讲出来,在急剧的喘息中阖上了双眼,嘴角淌着绿色的汁液……

我,没有哭。

在父老乡亲们把你掩埋后,我一个人面对着只属于你的那堆黄土,那荒寥寂森的坟场,哭了,大哭了一场,但没有声音!

回来的路上,我碰见了辛银旺,他问了我一句:“杨刚,到我家来吃饭吧。”

我没理他,毒毒地盯了他足有半分钟,回到空荡荡地四堵墙里。

这时,牛大妈悄悄告诉我,我妈妈并没有死,而是在生下我的第二年跟一个山东流窜跑了,她忍受不了被管制和批斗。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村里没有她的坟墓却是真的。

我记得我曾经向你问起过这个问题,你吞吞吐吐地说是在平整土地的时候被推掉了。但村里的人都向我证明:村里根本就没有妈妈的坟墓。当时,我也只能莫名其妙,现在,我终于找到了答案:母亲的确没有死。

我不知道,我该不该恨我母亲,但她毕竟是我的母亲,我必须,也只有去找她。

吴二叔帮我卖掉所有的家产,我便到了山东,但人海茫茫,我到哪里去找我根本不认识的母亲呢?

这个世上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必须也应该让别人跟着你我去搭进去点什么了,他们也应该付出点代价了。这别人当然就是指使人把你毒打致死的辛银旺。

我要报仇!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他一个人呆呆地坐着,假想父亲就在他面前,听他细细讲他的经历,讲他这几年的痛苦、辛酸和一切。他常常这样呆坐着,但他的思想却一刻也没有停止活动,他一千遍一万遍地向不存在的人诉说着谁也不知道的心曲。

在齐鲁大地流浪两年后,他回到家乡,然而,辛银旺却从村中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到哪去了,只知道他当了公社革委副主任后,调到外地去了,但不知调到哪里了。杨刚在失望中继续寻找。流浪到本省中部山区一个仅有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兜里的钱也花光了,他无法继续流浪,就在村里住了下来。

村里人少地多,种不过来,所以,对无家室拖累的劳力非常欢迎,他没办任何手续就在村里落了户。

村风淳朴,村民们对他的身世表现了极大的关切和同情。因而,他孤儿不孤,反而更深切地爱上了那贫瘠而热情的小山村。但长期的压抑使他形成了沉默、孤癖、固执的个性,很难与人沟通。

这样过了几年,他寻找仇人报仇的念头也渐渐淡漠了。他甚至把这件事都快给忘了,而村里的老人都张罗着要给他娶媳妇了。

不久,他被派到县农田水利基本建设专业队。县队解散后,他也不想回去,因为这样可以适应他的单身生活;不用做饭,要求到城关公社专业队去,但队里不愿白出一个劳动力。最后,他把户口又迁到城关公社的一个小村里,因为,城关公社专业队为常年办的专业队。

在这里他一下发现了他早已淡忘了的仇人辛银旺。

真是冤家路窄!

在与他目光相触的一刹那,他的血液几乎要凝固了,在灶房院里的队伍中,他站在第三排,透过前边的几颗人头之间的空隙,呆呆地望着那手舞足蹈的人:他衰老得很快,本来就很长的脸显得更长了,瘪瘪的嘴飞快地翕动着。那双曾经给他的父亲带来致命创伤的手青筋暴突,只是那双眼睛里还偶尔闪着隐隐凶光……

他呆呆地盯着那颗上下滚动的喉结,真想扑上去掐死他,但他没有。长期的痛苦和不幸使他比别人多了几分理智。他已经二十多岁了,再也不是几年前那个动辄拚命的毛孩子了。他既要报仇,更要保护自己,他是杨家唯一的一条根,他不愿与他同死,他必须让对方死去,而自己活下来。

他在寻找机会。

有一次,他试图在辛银旺常坐着的石桥边撬起两块石头,下边垫上几颗鹅卵石,让他失脚从桥上掉下去。还有一次,他将他的自行车上的闸皮全撬下来扔进河里。但辛银旺骑车向来慢,加上骑车技术高,又经过几年的严格军训,只是将他吓了一跳:下跛收不住闸,敏捷地径直从后尾架上跳下来,只摔断了自行车的前叉。

他的阴谋一项都没得逞!

他发现辛银旺其实早就认出了他,但佯装不认识,形同陌路。但他敏锐地感觉到:连长莫名其妙地欺侮他,除了要借他这个软蛋抖抖威风外,是辛银旺指使的。

这件事虽然没有得到印证,但他坚信如此,因为近来游大为不再欺侮他,有时,还表现出一点关切的样子,这种莫名的前倨后恭,并未使他觉得刚愎自用的大为在忏悔,而是在执行某种指令,目的只有一个:试探他的软硬。

不过,无论大为是受人指使,还是蓄意如此,他都不怨恨他,他极平静地抹去甩在他头上的泥巴,象抹去一缕蛛丝。

这并非象人们说的那样软弱和可欺,而是因为他的压抑太深了,痛苦太多了,仇恨太大了,他已不愿计较这小的压抑、小的痛苦和小的怨恨了。小恨服从大恨,小爱服从大爱。由于不屑那小的恨和小的爱,往往为他人所误解,把这种恨的切入骨髓,爱的博大精深,误认为是怯弱,进而蔑视和欺凌。殊不知,这更是一种更深沉更高层次上的爱与恨,只是这种出离的情感压得太重了,埋得太深了,积得太多了,浓缩了,升华了,凝固成一克足以摧毁一切的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剧烈爆炸,震惊那些精明的蠢人。

人,是多么渴望沟通,又是多么难以沟通呀!

但杨刚并不渴望谁来和他沟通,认识他,了解他,同情他,他是刚强的。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呆坐在石头上,回头望了一眼叶家庄,心里狠狠地说:辛银旺,我一定要杀了你!

田栋反复端详着手里的那几件破衣烂衫,很不明白一个贪婪的小偷居然能对这些值不了几个钱的东西贪婪起来。误偷?神经错乱?还是贫不择物?他不由对他产生了几分同情,不过,用不着他去制止,小偷已“昏死”过去了。田栋吓了一跳,他将包袱扔到地上,忙和俞青拨开队员前去察看。小偷大概有二十六、七岁,个头很高,脸上显出菜色,上身穿件褪了色的黑斜纹袄,下身是白粗布裤,脚穿一双破解放鞋。双目紧闭,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苦主老人一迭声地埋怨队员:“这可咋办?这可咋好?俺只想让你们截住他,把东西要下就算了,几件破衣服虽不值钱,可也是身上少不了的,哪曾想你们都闹出人命来了。这可咋好……”

田栋用手试了试他的鼻息,呼吸正常,脉搏跳动也正常,才知他是装死的。

他没有把这事说穿,他理解小偷——他要是不装死,真有可能被活活打死!

他不动声色地指挥大家把小偷抬起往下走。同时,对大为说:“大为,准备坐牢吧。”

“跟坏人坏事作斗争坐什么牢?打得还太轻!”大为并不买帐。

小偷直挺挺地躺在河道里,摇晃、吓唬都弄不活他。狡猾的大为一抬手招来几名队员:“来,弟兄们,扔到河里让他重返人间。”

几个响应者脱掉鞋袜,绾起裤腿儿,七手八脚将小偷抬到河中心,刚放进去一只脚,他就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挣脱拽他的队员,几步就跳到岸边,只湿了一只鞋。

队员们看着这滑稽的家伙哈哈大笑,都说他骗了大家,几个手发痒的人呲牙咧嘴又要揍他,大为冲他们摆摆手说:“算了!算了!大家都干活去。”

他料他也不会再跑了,便让田栋去处理,自己带着余兴未消的队员们上了工地。

河滩里只剩下田栋、小偷和失主三个人。

小偷凄哀地看着挟着破包袱的老人,眼睛里噙满了悔恨的泪水。他颤动着嘴唇说:“老人家,我、我一时昏了头,对不起您,我向您陪礼了。我不是人,我是畜牲……”

说着就要下跪。

“别别!”老人慌了神,忙拽住他回头对田栋求情道:“放了他吧,这后生也好可怜,俺不追究还不成么?”

“不成!”田栋果断地说,“无论如何他犯了法,必须交给公家去处理。”

田栋嘴里虽这么说,但他心里又何尝不愿放了他呢?他倘若不是出于无奈,想必是不会去偷这破衣烂衫的。但他已犯了法,他不能对他表现出任何姑息和宽容。

他叫来侯毛旦,让他帮忙去送,以防他半路上把他打倒逃走。

越接近城里,那小偷越恐惧,嘴唇象发冷似地打着颤,两腿索索发抖。田栋看出他有再次逃走的念头,便威胁道:“你老实点儿,我的这位兄弟可是关老七的关门弟子,你别想再跑!”

小偷怔了怔,“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流着眼泪央求说:“二位兄弟,放了我吧!放了我,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们的恩情。只要我还有个出头之日,我一定衔草来报。我这是走投无路呐。我是个不孝子,我爸重病在床,我连身寿衣都给他老人家做不起呀!我就一时昏了头,想到富裕点的有老人的人家拿点儿。我猜想这老人家一定有现成的,撬开门拿起唯一的一只包袱就走,哪曾想只是几件破衣烂衫。我缺德,我不是人!我不该在老人身上打坏主意。可我的老父临终,我却不能给他老人家身上穿一件新衣服!我这男子汉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你们想打我,就把我再打一顿,可一定得放了我。我怕游街,一游街就会气死病危的父亲。我刚订婚,我的未婚妻也一定会跟我吹灯的。我只会落个竹篮打水两头空,全完了。放了我,放了我吧,求求你们了……”

他哭泣着,央求着,凄惨、哀怨和悔恨的声音撞击着田栋的心扉。他多么想扶起他,唤一声:兄弟,别难过,我们大家来帮助你。可是……

小偷似乎为了证明他不是在撒谎,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布票,怨嗟地说:“瞧,这是我们全家人的布票,可没有钱,还不等于是废纸,发这破纸有什么用?有他妈的什么用呀!”

他手一扬,将布票撒向空中,飘飘扬扬地洒了一地。

侯毛旦也动了恻隐之心,他抬眼看着田栋,用眼睛问:怎么办?田栋看着他坚决地摇了摇头。侯毛旦明白了:自己的责任是将小偷安全送到公检法而不是别的。

于是他冲那倒霉蛋厉声说:“别嚎了!嚎顶屁用!这年头穷的也不只是你一家。倒霉幸运都硬气点,哭天抹地,算他妈什么男子汉。还是乖乖起来快点走吧。”

“好哇,你们这伙专业队的泼皮无赖!”小偷一把抹去眼泪,挺身站起骂道,“你们送我吧,打我吧,杀了我吧!你们这些狗日的,婊子养的!一点良心也没有!反正老子也没指望了,老子不怕!随你们把我送到阎王地府,下油锅,上刀山,不就是要人命么!”

他挥舞着双臂嘶声骂着,眼睛里闪着绝望的凶光。

田栋和毛旦怕他失去理智,一人扭着他的一只胳膊押着往城里走。小偷也不再挣扎,只是一个劲地跺着脚大骂。惊呆了的老人战战兢兢地跟在后边,一迭声地说:“可怜见的,可怜见的。这可咋好?这可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