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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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这伙杂牌军大多为农家子弟,又都上过学,有别于洋知青而被称作回乡知青。他们曾经把这山城一隅,这寂寞的工地竟闹腾得沸沸扬扬,鸡犬不宁啊!

那是他们刚到接官坪工地头一年的冬天。一场厚厚的大雪将工地严严实实包裹了起来,封冻的紫川河,象老寿星一样须眉皆白的西凤山,一片银装素裹。从河中大坝南端蜿蜒向南延伸的护堤象一条玉砌的长龙,紧紧护着硬梆梆的河岸。用木板钉起来的工棚象一座立在旷野里的孤坟。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在这样冷寂的天气里,干什么最好?当然是埋人最好了。

这不,工棚前边,往对面村子里的土坡下,隐隐传来凄凄哀哀的嚎哭声和幸灾乐祸的笑声,给凛冽的空气增加着悲凉和冷酷。

是谁这样残忍之至拿别人的痛苦开玩笑?

土坡下面正开着热闹但不隆重的追悼会。

土坡的蒿柴上颤悠悠地挂着用水泥袋拼凑成的挽幛,上边用石灰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王大力吴军亮千古

挽幛下面有两座用土也不知是用雪堆起来的假坟。坟堆上各插着一支曲里拐弯的柴棍,柴棍上端挂着一串撕成细条状权作引幡的水泥袋纸,在飕飕潲来的寒风中哗哗飘拂着。下边的空地上站着几十个身穿棉衣棉裤的年轻人。他们每人腰里都系着一根崭新的武装带。神色表情各一,似乎有种胜利后的喜悦和担忧。而那表情清晰地证明,这“追悼会”纯乎是滑天下之大稽,冒天下之大不韪的。

刁克站在挽幛下边,一张冻得乌青的脸被沾着水泥袋粉的纸条拂来拂去。他一本正经地捧着一块不知从哪儿拣来的破纸,故作悲哀地宣布:“追悼会第二项,由王大力、吴军亮治丧委员会主任俞青同志致悼词,请大家热烈欢迎。”

没有人响应,有人跺着脚,不知是嫌冷,还是在表态。站在人群后边的罗明成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田栋斜斜地靠在路边一株落尽叶子的柳树上凝眸远望,似乎这种活动与他无关。游大为一手卡在皮带上,一手紧紧攥成拳头,好象时刻准备跟人决斗。

俞青站在刁克身旁,挺了挺短小精悍的身子,扶了扶眼镜,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撕开的“海河牌”烟盒,双手捧在胸前,煞有介事地读了起来:

“王大力、吴军亮分别为本县庞坞村和吴家堡人氏。两人因工于阿谀逢迎、投机卖乖,同时混入革命队伍。王大力为公社团委书记,吴军亮为公社水利员。二人臭味相投,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大有同居一室缔结伉俪之势。在领导专业队期间,王、吴二人大肆玩弄法西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之卑劣伎俩,用惨无人道的手段,残酷打击根红苗正、血气方刚的贫下中农后代,妄图扼杀革命事业接班人人于摇篮之中。其用心之险恶,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然而,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他们终于演完了他们人生最为卑劣的一幕,于一月二十日八时五十分同时升天。实现了他们不愿同生,但愿同死的宿愿,享年分别为三十和三十二岁。王、吴二人罪该万死,死有余辜。对于他们的死,我们是很悲痛的。谨以我和我个人以及全体队员的名义,向他们的死表示沉痛的哀悼和热烈的祝贺,并踏上一万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他白皙的脸由于激动和寒冷有些绯红。他的眼睛里闪着由于发泄和卖弄后的亮光。他本来对主任的头衔不屑一顾,不愿搞这种无聊的恶作剧,但经不住刁克等人的游说,重要的是他也象大多数队员一样,对这俩人实在有着强烈的蔑视。而他作为通讯员和记工员,比别的队员更能受到太多的指责和发难。所以,他欣然同意,并即兴作了这篇狗屁不通却颇具才气的“悼词”。

时二狗眯了眯细小的眼睛大惊小怪地说:“我的老天爷,你怎么象念天书一样。”他凑到俞青跟前一看,吐着舌头说:“乖乖,一个字都没有。你是从哪儿出来的?真神哪!”

听他这么一说,大家都凑前去翻来覆去看着那只空空如也的烟盒,对这位专业队的笔杆子是完全叹服了。大家纷纷议论着这件实在有点不可思议的事。刁克则没有忘记他的职责,他双手往下压了压,大声说:“弟兄们,战友们,别吵了,请我们的哭丧专家时二狗嚎哭。”

时二狗一听,毛茸茸的脸使劲拉了拉阴沉了下去,细眼睛朝刁克一翻,心里说,甚倒霉事都能轮着我!哭丧专家?谁封的?亏你小子想得出。叫我哭泣?你们好看着笑?门也没有!

他并非不想出风头表现表现自己,只是对刁克这种指派人的架势不满意。他也得拿捏一下架子吊吊他们的胃口,让他们请他,他才干。我时二狗也是有自尊的呀。于是,他佯装不高兴地说;“我一开始就哭过了,还让我哭泣?我又没包了!”

刁克:“刚才是代表个人,现在是代表组织,要有集体主义观念么!”

“现在没有,等有了再哭。”他转身欲走,被大家拉住了,队员们都说别人没那本事,只有时二狗才有,这事没有二狗根本办不成,只有二狗能为专业队壮出声威。

时二狗听着这好听的话,心里象吃了一罐子蜜。他掩饰不住地笑了,心里说:这还差不多嘛。

吴浩洋也趁机起哄说:“二狗,我陪你,你做大哭,我做二哭。”

二狗一看,居然还来了徒弟,便爽快地答应说:“好吧,咱们就让他俩当一回儿子吧。”

他拉了拉衣襟,闭住眼酝酿了一下情绪,睁开眼,又颐指气使地冲吴浩洋道:“把那条水泥袋铺到‘坟’跟前去!”

吴浩洋俯首听命地跑到地塄上拣起二狗所说的那条水泥袋,磕打尽沾在上面的雪,平平展展地铺到“坟”前。

时二狗这时才象一位专家似地面对着恭候的队员,一屁股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扯着嗓子长嚎了起来。

凄哀悲伧的哭声裹着祈冷的寒气在雪野里飘荡着。但号哭者微颤的嘴巴和微阖的双眼,都在炫耀着难以掩饰的得意和喜悦,而那一声声凄楚的呼唤完全是恶毒的诅咒:“我的大力娇娇啊,军亮儿!你们死得好利索呀,死得好干脆。你们两个狗日的不听话的儿啊。你们死了可叫你爸孤苦零丁的依靠谁啊?可你们死了这世界就平安了。你们还是快些死吧,快些死吧,越快越好,哦嗬嗬——”

队员们听着这不伦不类的干嚎,看着那不时冲他们扮个鬼脸的滑稽样儿,一齐拍手大笑起来,连地上的雪霰也仿佛受到了感染似地陡然蜂起,扬扬洒洒地扑向他们冰冷的脸颊……

这是一伙幽灵,一伙泼皮,一群混世魔王——工地附近的人都如是说。因为自打这伙年轻人来到这里后,他们地里的瓜、树上的果便失去了安全感,重要的是他们的闺女常常因为他们而哭鼻子——脸皮薄的当面哭,脸皮厚的当面骂。以致使通过工地的路上很少有女人胆敢涉足,她们即使进城也要绕道走。

但他们绝不是乌合之众,他们是有来历的、有组织的。他们的组织全称是“城关公社农田水利基本建设专业队,”简称“专业队”。他们来自全公社各个自然村,大多为初、高中毕业的知识青年。基干民兵辖制,劳武结合:平日筑坝造地,定期进行军事训练。

由于这种半革命军人的特殊要求,他们都根红苗正出身好,属于“老子胎里就红,谁也不敢给哥们脸上抹黑”之类的革命事业接班人。但各生产队送来的大多是两个极端的人:令队长头痛的刺头儿和老实窝囊在村里没势力的。只有极少数是自愿到专业队到同龄人中寻找自我价值的人。因为他们既不愿在用锹镢钯子锄陶冶出来的勤劳却又自私愚昧的父辈们中消磨自己的青春,又找不到自己的出路,就自愿到谁也不愿意来的专业队每日啃三顿窝头,干服苦役一般的扛石头活,过一种由同龄人构成的既不热火更不潮天的生活。前者如游大为、刁克、侯毛旦;中间的如吴浩洋、时二狗、古三孩;后者如田栋、俞青、罗明成。只有两人例外:杨刚和二河河。杨刚因为是孤儿,到专业队不用自己开伙。二河河则是城关大队的硬头支书用来充数的一个白痴。这种为基干民兵长脸的事,只有城关大队才有本事做出来。

然而,专业队并非知青们的乐园。他们属于公社团委领导,团委书记王大力自认连长,水利员吴军亮任指导员。两人为了达到向上爬的目的,沆瀣一气,在专业队实行共产法西斯专政。他们采用强化劳动强度、延长劳动时间的办法变相惩罚队员。对拒不服从者采用饿饭、罚背石头、扣工分,甚至批斗来强化统治。两人常倒剪双臂,撑起牛一般的眼睛在工地上转来转去,不时大声呵斥着并没有过错的队员,俨然一副监工派头:他们对待队员绝不亚于对待劳改犯或四类分子。

他们的这种极为下劣的管理方法激起了这群本来就不好惹的知青们的愤怒,他们用各种计谋跟二人进行了形形色色的斗争——

故意迟到的大为面对王吴二人的发难,抓起一把石子一下捏成碎粉,轻蔑地说,不知你们的脑袋硬还是这块石头硬!田栋则郑重地对他们说,用队员们微薄的伙食费买酒喝属于贪污行为,每个队员都有检举坏人坏事的权利。而俞青则指着几张稿纸说,他已经收集好了他们的材料,准备在地革委部长视察时递上去,内容有贪污、行凶和调戏妇女等。吴浩洋把铁锹扔到河里压了一块石头,然后,大骂不知哪个龟儿子把他的锨偷去了,他没法和泥。这样,他就能使他和他负责的石工师傅好好休息一会。刁克则举起一块沉重的石头扔到放好泥浆的坝面上,给吴军亮熨烫得笔挺的军裤上溅了两腿黄乎乎的泥浆。时二狗和古三孩悄悄将他们的自行车闸皮拆下来扔掉,使他俩在回家途中收不住闸撞到树上碰得鼻青脸肿。游大为和刁克领着一伙馋嘴溜到王大力和吴军亮偷着喝酒的房东家里,风卷残云般地将他们的酒喝干,菜吃尽,还扬言要让俞青写一篇连长和指导员关怀队员,请他们喝酒、吃盘子和感人事迹。连与之尚好的罗明成也坚决指出,王大力曾讲过“修坝造地不顶事”的反动言论……

有人给他们的公文包里装满水泥,有人把水泵接处的铁丝松开使工地停了工。而他们在强迫水性好的侯毛旦下深水捞水泵时,侯毛旦双手一伸,声嘶力竭地连喊“救命”,潜入水底逃之夭夭。岸上的弟兄们异口同声地坚决证明,侯毛旦是王大力和吴军亮推到河里淹死的。要让他俩偿命……而这些行动后边总有两双眼睛在密切注视着们。这就是田栋和游大为。

起先,两人还吃套子拉硬屎,强挺着,但众怒式的一连串攻击,终于使他俩败下阵来。只丢了一句阿Q式的讹语:“你狗儿们给我等着吧”,便逃之夭夭了。于是,队员们在茫茫雪野中进行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追悼会来欢送他们。

王、吴二人与其说是被赶走的,不如说是被气走的。这亘古未有、荒谬绝伦的追悼会就足以说明他们“气”段之高强。

当世界上没有真理,只有强权,支配与被支配者的力量过于悬殊之时,恶作剧也不失为一种较好的斗争方式。它往往能取得正面斗争所难以达到的良好的效果。

工地,瘫痪了。

队员们完全成了散兵游勇,象无头的苍蝇似地四处乱窜。但谁也不愿回村里去,因为不回去就没人敢扣工分,等于放假挣工分,也快过年了,他们要打听到村里放了假才会回去。现在,他们可以尽情地玩了,把压抑、劳累、呵斥、侮辱统统扔到紫川河里,一个个象挣脱羁绊的野马驹,撒着四蹄到处狂蹦。有人整天躺在被窝里象条冬眠的狗熊,整日惺忪乜斜;有的通宵打牌,形式上只是简单的吊主和拱猪。精明的多领几条窝头跟房东换菜吃,傻帽的到人家菜窖里偷红薯烤着吃,被主人抓住打上一顿。游大为、田栋等人绝不离开工地一步。他们明白王、吴二人的能量和跟他们作对的后果。只要他们不离开工地,不负逃跑的责任,就很难有人能奈何得了他们。因为上级规定,基干民兵不能私自逃走,否则按开小差论处,押送到劳改队跟四类分子一起劳改。

他们无所事事,每天都要到工地上瞎折腾去。

如果牌打腻了,觉睡足了,到工地摸一回“瞎瞎”也不失为人生一大乐事。

这种游戏正如哭丧一样当然离不开时二狗了。

刁克指着工棚后边的一棵柳树让他看清记住,然后用手帕蒙住他的眼睛,拦腰把他抱起转了几十圈后放下,让他去摸那棵树,摸着便算胜出。

时二狗被刁克转得晕头转向。他站定后,静下神来开始辨别柳树的方向。本来站在东边的吴浩洋在刁克的示意下站到他的西边,并佯装关心地说;“二狗,小心点,别绊倒。”

队员们兴高采烈地看着,不时给他出着馊主意。

时二狗知道他们的心眼不对,就朝他们说的相反方向把摸。他象一个刚学游泳的人一样,两只手不停地一左一右划着,双脚迈得很高,但也不时被石头块绊着,打一个趔趄。他艰难地辨别着方向,在无数馊主意中选择着有价值的信息。他听见拖拉机由远而近开来的声音,他知道那是公路方向,可吴浩洋是怎么回事呢?他正高一脚低一脚地瞎摸着,一辆满载石头的铁牛55在工地下边的坡道上打着滑,两条人字带在起劲地刨了两道深坑后,终于无可奈何地停了下来。从驾驶室里一个身穿工作服的女司机冲这伙瞎折腾的队员喊:“哎,来给推一下。”

大家都愣住了。刁克别有用心地问;“哎,叫谁哩?”

“叫你哩。”女司机毫不示弱,但立刻又扩大了处延,“还有,别的所有的人。”

不知是姑娘银铃般的声音和她甜美的微笑所形成的感召力,还是由于两条腿对八个车轮的极其难得的怜悯,总之,姑娘的一声召唤比王大力、吴军亮之流的命令管用多了,大家暂时放弃了快乐的折腾,纷纷朝拖拉机跑去。

时二狗也就坡下驴,趁机撕掉蒙在眼睛上的手帕一看,吓得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已经走到堤边,再往前走几步就要掉进河槽里了。

这些个家伙,尽拿老子寻开心,以后绝不再听你们瞎摆布了。

他怀着五分钟即可忘记的承诺也向拖拉机跑去。

司机见大家都走到车后了,马上钻进驾驶室一踩油门,“突突突”一股黑烟冒出来,拖拉机在几十根柱子一般的胳膊推动下缓缓上了坡,停在石料场上。

女司机从驾驶室里跳下来,冲队员们感激地笑笑,大家在她柔柔地目光注视下极不情愿地开始卸石料。

游大为搬了几块,沉着脸走到司机跟前,粗声大气地说;“以后别再往这儿拉了。工地上连头儿都没有了,我们干了还不是白干?你给记工?”

女司机愣了愣,很不高兴他这样发问,但仍笑着说;“我不知道停了工,我请了半个月假,今天才上班。”

游大为没等她解释完就走了。她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嘀咕道:“瞧那样,多凶呐!”

时二狗故作神秘地凑到大为跟前小声说;“她可是县委书记的姑姑,可别惹她。”

“姑姑?”大为瞪了他一眼,“奶奶我也不尿!”

她几乎天天往工地上送石料谁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只是她很爱笑,背地里都叫她笑笑。她谈不上漂亮,但很端庄、秀气,有种内涵式的美。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闪着柔和的光波。微黑的圆盘脸充满着稚气。发白的工作帽沿下很调皮地微露着几绺长长的流海。

据说,她原来是邮政局的话务员,一个小伙子在县委大院给她打电话说下流话,她骂他,给他当姑姑,正巧,靠边站的县委书记进来打电话,就从小伙子手里接过话筒,客气地问,你是谁?她以为还是那坏小子,就狠狠地大声说,我是你姑姑!我是你姑姑!老书记气了个半死,当即下令邮政局长让她停职检查,并到改河工地劳动改造。谁知,她居然会摆弄方向盘,公社农机站也正缺拖拉机手,于是,她便开上了拖拉机。

她很少跟队员们说话,一停下车就斜靠在驾驶室上静静地看着他们卸石料。有时,队员们跟她搭讪,甚至说一些出阁的话,她也从不应对,也不生气,只是文静地笑笑,常使挑衅者自觉无聊而尴尬地自动闭上那无聊地嘴。

吴浩洋照例翻出一团棉纱殷勤地给她擦拭着车:擦了玻璃又擦车门,甚至挡泥板。不知是激动还是费力,鼻子尖上都渗出了细汗。他专心地擦着,不时瞟一眼笑笑。

笑笑对他的殷勤既不表示反对,也不表示欢迎,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

埋头干活的队员们居然对这种公然讨好姑娘的行径采取了宽容态度。那种对异性相触而导致的同性之间惯常的嫉妒也似乎消失了,大家对此视而不见。

古三孩将一块石头扔在石堆上,拍了拍帆布垫肩上的土,瞟了一眼吴浩洋,对侯毛旦说:“瞧那小子,多没出息!”

侯毛旦善解人意地说:“别这样说,你没听俞青说这是一种病么?一百多队员,少他一个人也误不了多少活。”

古三孩点点头不吱声。他觉得自己太小心眼了。是啊,你不是出于对他投机不干活的嫉妒,就是出于对他讨好姑娘的嫉妒。我古三孩可不是那种人。

刚开始大家对他这种举动很是看不起,自然有人公开嘲弄过他,但经俞青一解释,反而都很同情他。俞青说,书上讲这是一种病,叫“花痴”,大多为女性,男的极少见。就是对异性有一种难以控制的情感,有时甚至到不能自拔的地步。只有结婚才有可能缓解。

田栋和俞青抬起最后一块石头扔下去,关好车箱,跳下来,看着吴浩洋旁若无人地钻进驾驶室远去,感慨地说:“这人,怕是没治了。”

“是啊,他那样子谁肯嫁给他。”俞青也深有感触地说。

他们望着远去的拖拉机正议论着,忽然,公社通讯员骑着自行车来通知游大为和田栋到公社去开会。

所有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怔住了。大为问通讯员有什么事,通讯员象怕被烫着似地边骑车往回走边连声说:“不知道。”

队员们都把目光凝聚到他们两人身上,关切,探问,猜测。谁心里都清楚,公社叫他们中间的两个头儿将意味着什么。

田栋看了一眼大为,深深为这个粗莽的同伴担忧。

他知道自己惹了祸,但这个祸不好惹又不得不惹。不惹,这种非人的奴隶一般的生活就要无休止地继续下去,但惹了,就要受到惩罚。劳改?挨斗?大不了如此,何况还不至于。因为,他们也不可能抓住他多少把柄。他担心的是大为。他知道他这种猛张飞似的个性在增强冲击力的同时,也最容易将自己的一切暴露给对方,包括最弱的弱点。而一旦要受到惩罚,那将是极其严厉的,因为没有退路。

想到这,俞青看着他说:“别去,让他们有本事到工地上来抓人。”

游大为拍了拍棉衣上的土,不以为然地说:“好汉做事好汉当,怕什么!天底下没咱哥们不敢去的地方。走吧。”

田栋看看这条汉子刚勇的目光,顿时增加了一股无所畏惧的力量。他正了正头上的军帽,挺了挺胸,向队员们打了打招呼,怀着命运难测的心情和大为一起朝设在城北的城关公社走去。

大家望着他们赴汤蹈火的背影,议论着,叹息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驻地的村里。

从公社回来的路上,田栋的心情变得更加复杂了。他觉得他就象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正等着大人回来责骂,可是,大人既没打他,也没给他带来他喜欢的玩具,而是给他带来一本他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的极深奥的书。他很难相信辛部长给他说的话,他总以为这是一场骗局——如果是,那就是更大、更可怕的骗局。但他又不得不相信这一切全是真的。他有几分激动、神往,又有几分忧虑和沉重。他看着一路上昂首阔步、兴高采烈地打着口哨的大为,觉得这位老兄实在是高兴得太早了。他认为颇有势力的王大力和吴军亮是绝不会轻易放过大为的,尽管可以放他田栋。他甚至觉得他们正走向一条通往深渊的险地。但当他狐疑满腹地回到工地,辛部长召集全体队员宣布了公社革委会的决定后,他就完全相信了。

专业队本属于基干民兵,隶属武装部管理,原来的管理体制本身就是错误的。现在要理顺这种关系了,由刚被提拨的武装部长兼副主任的辛银旺直接领导。游大为被任命为连长,田栋被任命为指导员。实行连队建制,下设三个排,在民主选举的基础上,由连部任命各排排长及文职人员,包括通讯员、事务长,记工员和司号员等。

“我们就是要让同志们自己解放自己,自己管理自己,自己武装自己,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取消一切为我们所讨厌的行政干预,让我们中间最有威信、最有能力,为我们大家最欢迎的人来领导、组织我们,使专业队出现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机勃勃的崭新局面。同志们,青年朋友们,我辛银旺愿意成为你们中间的一员,成为你们真正的朋友,关心你们,支持你们,更重要的是理解你们。从今天起,我就把专业队完全交给你们了,我完全相信你们,相信你们没有一些胡指乱划的人过多的干涉,你们会比过去干得更好,取得更大的成功……”

大家都听得惊呆了,他们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得人心的话语,有人甚至眼睛里闪出了泪光。大家有怀疑、猜测到彻底相信了他的真诚和他所说的一切。每一个人都热血沸腾,心潮水澎湃,期待着跟着这个军人出身的部长和他们信任的连长指导员大干一场了。

游大为和田栋在感动和激动之后,更觉得肩上的担子顿时沉甸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