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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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寂寞的游戏

我想,人天生就喜欢躲藏,渴望消失,这是一点都不奇怪的事;何况,在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我们不就是躲得好好的,好到连我们自己都想不起来曾经藏身何处?

捉迷藏

我爸爸曾经跟我讲过一个很棒的故事,他说在他念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发高烧(那次可能真的烧得很厉害),过了不知道多少天,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竟然置身在荒郊野外,四下是满目萧萧的坟堆和杂草。我爸说,那次梦游要不是凑巧被一个做坟墓工人的亲戚叫住的话,他不知道自己还会走多久,走多远,走到哪里去。那真是一件可怕的事,他接着说,因为忘了穿鞋子的缘故,所以在被那位亲戚叫醒的一瞬间,他那双在大太阳底下,走了很久的脚掌好像踩在炭火上一样,烧灼的剧痛令他像一只疯狂的跳蚤似的在黄土路上蹦来蹦去,每次回想起来都觉得自己既可怜又可笑。讲到这里,我爸的脸上挂起一丝尴尬的苦笑,好像对这件奇特的陈年往事很不以为然。

我可不这么认为,对我来说,这是一则非常凄美的故事,如果我爸知道那可能是他这辈子最珍贵的回忆的话,也许他会感动得流下泪来。我认为,我爸应该更心平气和地回味一下这个不凡的遭遇,以及它像梦一般的深长意味,那么他跟这个世界的关系一定会变得大不相同的。这个故事一直烙印在我心底,陪伴我成长,像是一则寓言。它描写了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在一个很偶然的时刻降临时,他很本能、很熟练地走向他生命开始之前(或是结束之后)的那一点去。那个做坟墓工人的亲戚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世上竟有这样自己送上门来的年轻人吧?毕竟,我爸那时可不算是饱经风霜,也还没吃足苦头呢!

我想,人天生就喜欢躲藏,渴望消失,这是一点都不奇怪的事;何况,在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我们不就是躲得好好的,好到连我们自己都想不起来曾经藏身何处?也许,我们真的曾经在一根烟囱里,或是一块瓦片底下躲了很久,于是,躲藏起来就成了我们最想做的事。

后来我陆续问过很多人,他们记忆中最幽暗的角落,大多埋藏着一些无关痛痒的琐事。果然没错,在参加作文比赛,或是学骑单车的经验之外,我们还记得一些更重要的事情。比如说,有的人记起了在一个遥远的台风过境后的傍晚,自己一人莫名地走在淹水的巷弄里,一直走向布满紫色云朵的天际那头;也有人回想起在某个无聊的冬日午后,自个儿孤零零地坐在池塘边等待鱼儿跃出水面……他们说的多半是一些微不足道,却又耐人寻味的事件,这些断简残编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变得遥远而模糊,归纳起来,大都具有一些不由自主的特征,和寂寞有关的。

而我自己呢?我记忆中最遥远的一件事是玩捉迷藏。

那是在冬季,我还记得我穿着厚厚的土黄色绒裤,裤袋里有一把超级小刀,和几颗白脱糖。每当游戏开始的时候,我和同伴们就像饱受惊吓的老鼠那样四散逃开,急切而慌张地寻觅着一个藏身之处,仿佛这就是天底下最要紧的一件事。现在回想起来,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那么喜欢捉迷藏的原因:它一开始就引人入胜,并且充满期待。当扮鬼的同伴处心积虑地想找出我们,我们却在黑暗的角落里蜷缩着身体,紧绷着神经,盯着向我们寻来的同伴时,我总是感到自己深陷在一股漆黑的幸福之中无法自拔。通常,在这段游戏中最静谧、最美好的时刻里,我会轻轻地从裤袋里搜出一颗压得皱皱的糖果来,剥进嘴里,再用那把油亮亮的小刀把糖果纸切成雪花般的碎片,一面品尝烟消云散的滋味,一面咀嚼糖果的甜美。

在扮鬼的人愈来愈接近我,就要发现我的那一刻,和其他人一样,我也撕扯着嗓子发出刺耳的尖叫声,然后在争先恐后的赛跑中,和同伴一路狂奔回到游戏的起点,上气不接下气的,我们沉浸在一阵虚脱之中,失去一切感觉……这是捉迷藏游戏的另一项迷人之处,它总是把我们带回到游戏的起点,而且从不枯燥。

我就这样躲躲藏藏了许多年,直到有一天,捉迷藏的乐趣就像一颗流星,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天,我躲在一棵大树上,等待我的同伴孔兆年前来找我;我等了很久,一直等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幸福的感觉随着时间慢慢消失,终于,我看到孔兆年像个老人似的慢慢走过来。他慢条斯理地站在我藏身的大树底下,看看右边,又看看左边,然后,倏地猛然抬起头来——我还来不及尖叫便怔住了。他直愣愣地望着我,应该说是看穿了我,两眼盯着我的背后,一动也不动,令人不寒而栗。我从来没有看过那样一张完全没有表情的脸,和那么空洞的一双眼球,对我视而不见。

那时,他望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掉头走开。我还记得自己一直蹲在树上,痴痴地看着那双橘色的塑胶拖鞋慢慢离去,发出干燥的沙沙声。接着,我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蜷缩在树上,我看见自己用一种很陌生的姿势躲在一个阴暗寂寞的角落里,我哭了。

渐渐地,我发现有很多东西都习于躲藏,譬如松鼠、螃蟹、壁虎、含羞草……还有萤火虫。我想,萤火虫玩捉迷藏的历史一定非常久远,所以它们表现得非常优雅和从容:在微凉的夏夜,在整个世界都躲进夜幕里的时候,一颗颗青荧荧、忽远忽近的小光点在草丛里荡来荡去,像一艘艘夜巡的小船,船舱里点着一支支迎风摇曳的小蜡烛。

人一旦开始躲藏就很难停下来了,这点我始终深信不疑。我总是怀念着躲在一个寂寞的角落里含着一颗糖的滋味,还有那一声划破寂静,和同伴们争先恐后地奔回起点的尖叫声。

潜水艇

那年我十三岁,我最要好的朋友是孔兆年和狼狗。

国一开学的那天早晨,我躺在床上,睁开眼睛,看见窗外一圈淡淡的月晕弥漫在灰色的天空上。我爸爸要出门搭交通车上班的时候,看见我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他说:“学生时代是人生最好的黄金时期。”想到未来还会比现在更糟,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几乎要发抖起来。

出门的时候,我特别穿了一双全新的白袜子来鼓励自己,其实我的鞋垫也是新的,只是从外面看不见而已。

我好像是第一个到学校报到的国一新生,这使我不愉快的童年时光比别人更长了一点点。

我到公布栏去找我的名字,看见我被分到一年十三班,这使我有一个不祥的预感;果然,我们村子的讨厌鬼庞建国也在这一班。

第二节上课的时候,孔兆年因为打瞌睡鼻子撞到桌面,不停地流鼻血。我们导师找了一个离他家最近的人——也就是我,陪他回家;他写了一张便条纸叫我交给孔兆年他爸妈,接着就叫孔兆年去整理书包准备回家。离开教室的时候,狼狗生平第一次用一种羡慕的眼神看着我。

我们导师叫我要好好照顾孔兆年,因此,半路上我带着孔兆年去狼狗他爸爸开的吴家小铺抽糖果和看漫画书。我本来想偷一些辣橄榄和豆腐干的,可是想到像孔兆年这种身材瘦小、黑黑的、眼睛小小的,天生看起来鬼鬼祟祟的人特别会引起老板的注意,所以就算了。看着孔兆年鼻孔插着两条红色卫生纸在吃冬瓜冰的样子,我突然羡慕起他来。我偷看了我们导师写给孔兆年他爸妈的纸条,上面说明因为孔兆年身体不适,所以回家休息一天。我把那张纸条塞进我的短裤口袋里。反正孔兆年他爸妈也不会看的,如果我们导师到过他们家的话,就会相信我的话了。他们家堆了满坑满谷的破烂、字纸,这张便条纸只会变成其中可怜的一小张而已。我很想把那张纸条拿给我爸爸看,然后逃学一天,可惜我没有勇气。

我陪孔兆年从吴家小铺走回我们村子,边走边踢石头,走到村口的时候,远远看到水泥柱上红色的“实践一村”四个大字,我的心情顿时悲伤起来。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倒霉鬼,所有的好事我顶多只能沾到边而已。

我们的村子构造很简单,就像一条大拉链,中央一条马路直通到底,两边延伸出许多平行的小巷子,绿油油的树叶从围墙后面伸出头来,家家户户都是头对头、尾朝尾,只有孔兆年他们家例外。

他们家就堵在村尾马路底上,是全村最明显的一户。一进村口,就可以看到他们家前面那棵绿荫遮天的大榕树;从树干和树枝的缝隙间“隐约”可以看见一间奇怪的建筑物,那是孔兆年他爸爸用破木板、石棉瓦、砖头、铅板、碎布、竹子、电影海报、铁丝、帆布、角钢、汽车引擎盖等等东西“扎”起来的房子。从村口望过去,只看见大榕树底下堆了一堆废物。所以,孔兆年他们家也可以说是全村最隐秘的一户;如果有空袭警报的时候,炸弹一定不会落在他们家屋顶上的。偏偏他们家旁边就有一个防空洞,是那种用厚厚的水泥和卵石盖成的,前后各有一个微微翘起的小出口,很像一个特大号的乌龟壳。这间防空洞是孔兆年的地盘,连野狗都不敢在里面搔痒。

我们村子里的大人要是叫小孩子去“倒垃圾”,意思就是把垃圾提去放在孔兆年他们家门口。孔兆年总是能从分类好的垃圾之中选出有用的东西:半截断掉的水龙头,模型飞机的螺旋桨,杀虫剂空瓶,抽屉拉柄,洋娃娃的眼珠子……这些全都被孔兆年用一个大煤油筒贮存在防空洞里,过一阵子,就会被孔兆年改装成另外一种东西。

孔兆年他们一家三口都不爱说话,所以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还以为孔妈妈是一个哑巴。我很少看见她,因为她只要远远地看见有人走近,就立刻躲进屋里去。孔伯伯的胡子留得很长,灰灰的;孔妈妈的头发垂到腰上,直直的;孔兆年则好像什么也长不出来。

我们村子分为两种人:一种成天叽叽喳喳的,像麻雀;一种安安静静的,像哑巴。我没有把导师交给我的纸条拿给孔伯伯,我比较喜欢像哑巴的那种人。

送孔兆年回家之后,我又溜回家去,结果家里空空的没有人,连信箱都是空空的。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独自走在回学校的路上,感觉好像一只被人用水灌出来的蛐蛐。

我就这样在学校里混过一天又一天,一切都没什么改变,唯一的改变是孔兆年他们家门口的大榕树变得更高、更大了,而且大得有点离谱,连麻雀都没办法一口气飞上树顶。

还有就是孔兆年愈来愈神奇了,他可以修理好任何东西,手表、电视、冰箱、熨斗、收音机……这些东西对孔兆年来说只不过是玩具罢了。后来,孔兆年竟然做了一艘遥控潜水艇;在阳明湖举行首航典礼的那一天,我和狼狗都很兴奋地跑去参观。

在我们期待的眼神注视下,孔兆年手上拿着改造的遥控器,气定神闲地站到湖边,轻轻把潜水艇放到水面上。启动后,潜水艇微微摇晃起来,然后前端缓缓倾斜、沉进水里,只留下一个漂亮的漩涡,和狼狗张得又圆又大的嘴巴。因为潜水艇是在水底航行的,所以我们只能看见它不经意搅起的一点点骚动:几枝被擦撞摇曳的荷叶,或是三两只被惊吓而弹出水面的锦鲤。一个小时后,当孔兆年让潜水艇从原点浮出水面的时候,狼狗还不肯相信孔兆年的潜水艇真的有开出去在湖面下绕来绕去呢。

我没有心情去说服狼狗,面对这样令人感动的一幕,我只想静静地沉浸在那份完美的消失之中……我很羡慕那艘潜水艇,羡慕得几乎想要哭起来。

那时,我在心底深深渴望着能变成一个很小很小的人,然后驾驶着孔兆年的潜水艇,整天在阳明湖底下绕来绕去,把那些虾子和乌龟的眼珠子都吓得掉出来,浮到湖面上。一想到那满满一湖的眼珠子,我就得意得禁不住想要笑出来。还有什么比潜水艇更会躲藏的呢?潜水艇倏地潜入水底,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中,在水中无声地移动着,那样地滴水不漏又没有半点缝隙,还有什么比这一小方空格更隐秘、更令人期望的呢?

孔兆年的潜水艇又重新唤醒了我记忆中最幽暗的角落,关于躲迷藏的那部分。但是,就像多年以前的那个冬日黄昏所发生的事一样,我又再一次清楚地看见自己依旧用一种拙劣、陌生的姿势躲在一个寂寞的角落里。跟孔兆年的潜水艇比起来,我只能算是蜷缩在阴暗之中而已。

每当路过孔兆年他们家的时候,我常常会想起海绵之类的东西。或许就是这个原因,所以当村子里有人把一个超大型的水族箱丢弃在他们家门口的时候,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那个水族箱真的很大,当它接满了雨水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可以移动它了。有一天,我经过孔兆年他们家的时候,看见孔兆年全身光溜溜地泡在水缸里,只露出一点点背脊,马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我急忙冲进他们家里,孔妈妈一看见我就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躲进房间里去,反倒把我吓了一跳。我在一大堆旧报纸后面找到孔伯伯,然后结结巴巴地说:“孔兆年淹死了……”

我几乎快呼吸不过来了,孔伯伯瞪了我一眼,然后帮我把勒在脖子上的书包背带调回肩膀上,才跟我走到门外。他站在水族箱旁边端详了一会儿,取出一支烟嘴和香烟卷,然后用火柴点上,嘴里喷出一股浓烟,问我要干什么?

干什么?!我说不出话来,因为我也不知道我想要干什么。就在孔伯伯又喷出几团白烟,准备转身走回屋子里去的时候,我突然大喊一声:

“我找孔兆年。”

孔伯伯很不耐烦地从屋檐下抽出一截竹子,往孔兆年的屁股上戳了一下,然后又顺手把竹子插回原位。孔兆年往下沉了一些,身体转了半圈。过了一会儿,孔兆年从那个大水族箱内站了起来,他的肚皮上用吸盘吸附着一支玩具船上拆下来的水中马达,那支小小的螺旋桨还在半空中旋转个不停。他抹掉眼眶和头发上的水滴,然后用一种比我更迷惑的表情说:

“干什么?”

因为孔兆年的关系,所以我非常相信人是从鱼变来的。我相信,在很久很久以前,孔兆年还是一只鱼,后来他先长出两只后腿,再伸出两只前腿,然后他上岸。起先是用爬行的,接着又站立起来,慢慢磨掉了尾巴,最后才变成孔兆年现在的样子。

我一直相信孔兆年早晚会再回到海里去的。

宁静

后来在很多时刻,我还会不期然地想起那天孔兆年对我说的话。他说,他把自己变成一艘潜水艇了;还有,只要想象自己已经死了,变得轻飘飘了,那么水中马达就会变得力大无穷,载着人快速前进……

这就是孔兆年最新发明的潜水艇。

自从失去了玩捉迷藏的乐趣,也就是那次躲在树上哭过之后,我便失去了那分角落里的宁静,和那慢慢咀嚼一颗白脱糖的滋味。有的时候,我深深觉得,我的所作所为无非都是想要隐埋我在躲藏方面的失落感。特别是当我看见草梗上从容地发出幽光的萤火虫时,这分伤感就变得特别明显;好像只有躲藏才能为我带来可喜的空白——一小方幸福的格子。

我尝试过用很多方法来捕捉片刻的宁静,比如包裹在两层大棉被里面,把头浸到水桶里,或是待在孔兆年的防空洞内,可是依旧有不间断的杂音在我耳边嗡嗡作响。

我曾经非常渴望再次体验无声的感觉,有一次,在学校教室里考数学的时候,我意外地得到一个很好的机会。起先是天花板上吊扇的声音不见了,然后是我们导师笨重的脚步声跟着消失了,接下来,同学翻动考卷的沙沙声也不见了……我渐渐听到了自己急促的呼吸声,然后又传来血液在血管摩擦的声音,我屏息以待……考卷上的数字不见了,桌子开始向外扩大,然后,我昏倒了。

下课之后,很多同学挤到保健室来看我,把我团团围住。我感到很灰心,没想到寂寞也是闹哄哄的。

对于失去了玩捉迷藏的乐趣,我一直耿耿于怀;我的生命似乎从此缺少了什么——那种沙金一样沉甸甸又闪闪发光的东西。

有一次,我们导师一如往常地捧了一叠考卷和一根藤条从教室前门走进来,全班霎时安静下来,我知道我的时候又到了。他穿了一件西装裤,是我最喜欢的深灰色,我总是在老师处罚我的时候低头看着他摆动的裤脚,那样可以令我分心,减低疼痛,其中又以灰色给人的感觉最好。打完了,疼痛的感觉慢慢降低,宁静的感觉慢慢升高,剩下来的,是一整天美好的时光在向我招手。有时,那分喜悦的感觉会无意中升得很高,高到我必须很小心翼翼地掩饰它,以免被老师发现。

那次挨打特别令人高兴的原因是:我第一次听到“游手好闲”这四个字,并且立刻就喜欢得不得了。我们导师虽只是脱口说出,对我却是意义非凡。一整天,我像只躲在桑叶间的蚕儿一样偷偷咀嚼着这个词句,一株新生的幼苗在我心底悄悄发芽,迎向阳光,伸出窗外……我想,当时如果我真的可以立下一个志愿的话,那便是成为一个游手好闲的人。每当想到这里,我的脑海里便会浮现一个皮肤黝黑,终日浸在水里,无所事事,不时划动双手的少年。他每拨动一下流水,成群的金色小鱼便游梭起来,把水面织成一匹泛着银光的白布,四周宁静无比。一会儿,少年又再度潜入水里去了。

后来,我变得不怕挨打了,反而有些期待。我想不出来,除了躲藏之外,还有什么比游手好闲更能让人觉得充实?

角落

我总是对一些阴暗的角落特别感兴趣,有时候,我会把小水沟上的木板盖子掀开来,看着沟底一层墨黑的淤泥上,有许多细小的孑孓在尽情地扭动着。这些阴沟里的小生命真的非常迷人,像是一群在黑暗中狂欢的幽灵。如果我用手电筒打一束光到水里,为它们升起一堆营火,它们便会像一大群印第安人那样跳起舞来。我想,它们是那样地喜爱黑暗,所以实在没有不热烈庆祝的理由。

我也很喜欢我的房间,因为它只有一个很小的窗户,小到使我觉得好像钻进了一辆火柴盒小汽车里一样。每到晚上,当我假装在房间里做功课的时候,我很喜欢从那扇小小的木窗看出去,望着满天的星光痴痴地想着:这时候,在那遥远又寒冷的月球上,有一个叫作吴刚的人正在挥舞着沉重的利斧,朝着那棵怎么也砍不倒的大桂树挥去,汗如雨下;而我则是在距离遥远又寒冷的地球上,从一扇小小的窗口里默默地望着他,和他一样一无所获。这个想法,曾经带给我少许朦朦胧胧的幸福感,我有几次在这样的宁静中沉沉睡去,至今依然回味无穷。当然,我的美梦也不乏被惊扰的时候,比如狼狗他爸就时常传来震天价响的咒骂声,仿佛夜袭的敌机临空一般。

那年狼狗十五岁,他老爸平均每四小时便咒骂他一次。如果狼狗不在家,他老爸就骂狼狗他姊和他妈;如果他们都不在,我就当作是骂我,可惜这种机会很少。那种感觉真的非常奇特,令人难忘:一个苍老又愤怒的声音隔了一条小巷子对着我大吼大叫,而我却完全不痛不痒,不需躲藏,也不必出现,只要稳稳地躺在床上享受那份像旧电扇一样嗡嗡作响的宁静就可以了。

狼狗很讨厌别人叫他狼狗。有一次,我们班的讨厌鬼庞建国牵了他们家的大狼狗出来炫耀,那时,我和狼狗正躲在孔兆年的防空洞里抽香烟,庞建国就在离我们洞口不远的地方向几个小鬼吹嘘,说他的狗有多厉害,又多么会保护主人,说到得意之处还不忘叫狗表演一番。后来庞建国把拖鞋扔出去,叫狗去咬回来,但它只是吐着舌头站在原地不动。那些小毛头鼓噪起来,庞建国急了,就狠狠地踹起狗来,同时,我和狼狗都清楚地听到洞口外传来庞建国的咆哮声:“死狼狗,废物!”接着又是扎实的一脚,继之传来大狼狗哀怨的号叫声。那时,狼狗咬着半截香烟,鼻孔喷出两道白烟,双手插在皮腰带上走到洞口,然后圈起手指吹出一个尖锐的短哨声,对庞建国招招手。那群小毛头一哄而散,我看见庞建国的脸色立刻转为青白,颤抖得比他的狗还要厉害。

进了防空洞之后,狼狗迎面给庞建国一巴掌,然后叫他在狗的前面举椅子半蹲。过了差不多十分钟,庞建国满身大汗,眼泪和鼻涕一起流到嘴唇上,椅子摇晃的幅度也愈来愈大。后来,狼狗叫庞建国明天拿一条香烟到学校给他,然后叫他离开。我把庞建国举在半空中的木椅子拿下来,过了好一会儿他的手臂才能弯曲。庞建国拖着僵硬、颤抖的身体,用一种很怪异的半侧身的姿势走出防空洞。我看见他走在狗的后面,落后的距离愈来愈大。从此以后,我们班除了孔兆年和我之外,就再也没有人叫过狼狗的绰号了。

其实狼狗并不讨厌狗,只是他更喜欢狼一些。纹在他胸前最早、最大的那块刺青就是一只狼的头,那是狼狗第一次进少年监狱里的收获。那个狼头真的挺唬人的,眼球和舌头的部分是红色的,脖子上的毛像仙人掌刺一样叉出来,又密又尖,好像随时准备攻击厮杀的样子。那时,他在监狱里便起了一个外号叫野狼。

狼狗每进监牢一次,出来的时候,身上就会多了许多刺青和胆量,最后,他身上几乎快刺满了,所以胸前的狼头就看起来不那么龇牙咧嘴,变得有点像狼狗了。有的时候,我觉得狼狗是一个有点喜好渲染的人,他喜欢把生命的痕迹留在身上,这样他才能每天都看得见自己的梦想。狼狗身上的刺青大多是他自己刺的,金鱼、鬼脸、火山、青龙等等都是他用一束扎在一起的绣花针和一面镜子独力完成的。他很不满意背上的那个半裸的日本艺妓,因为那是他同房的牢友帮他刺的,他愈看愈不满意,于是又叫人在那艺妓裸露的大腿上也刺了一个很小的狼头,小得像一个疤。

狼狗和监牢真的很有缘,我们三个平常在防空洞里玩“大富翁”游戏的时候,狼狗就经常被关进“监牢”里去,而孔兆年总是那个默默地盖了好几间别墅的大富翁。那时候,只觉得一堆假钱在那儿转来转去的很有意思,后来才渐渐了解为什么玩大富翁要掷骰子,为什么盖了房子的地方会提高过路费,为什么一路上常常会遇到“机会”和“命运”;还有,为什么进监牢比盖别墅容易得多……

我们家后门外边是一条阴暗潮湿的小巷,小巷将两排平房隔开,狼狗他们家就这样和我们家背对着背。我很喜欢窝在我的小房间里竖起耳朵来听狼狗和他老爸互相咒骂的对话,我实在很喜欢那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受,所以,即使在安静的夜晚,我也能轻易地回想起那些有点模糊、飘浮在空气中的一些片段:

“王八羔子,你哪点像个人啊?”

“老屌不服气学一学。”

“你他奶奶的死在路边都没人收你!”

“口渴啦?”

“去,给我叫人,叫警察来带走!”

“鸡巴毛,当你们家警察很忙【】㖿——”

回想这些对话的时候,我很不好意思地觉得开心极了。

那年我十三岁,我最好的朋友是孔兆年和狼狗,一个几乎不讲话,一个用自己的方式讲话;一个躲着全世界,一个则是全世界都躲着他。

黑色的声音

何雅文是我们班上最漂亮、最受老师喜爱的学生。上课的时候,我常常望着她的两根黑辫子偷偷地想着:万一有一天何雅文发现自己竟然变得和我一样一无是处,没有半点才能的时候,她会不会也想要找一个地方躲起来呢?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即使放学回到家里也是如此,因为何雅文就住在我们家隔壁。

何雅文她们家的客厅和我的房间隔着一道墙,我时常躺在床上一面听她弹琴,一面胡思乱想一些没有趣的问题。何雅文经常会弹奏一些简单而优美的教会歌曲,琴声从墙那头传来,变得遥远又柔软,好像一艘向我漂来的小木船。有时,琴声又像波浪一般令人昏昏欲睡,好像躺在摇篮里似的,这就是我最快乐的时候。

何雅文是我们学校合唱团的钢琴伴奏,我时常在放学后躲在音乐教室外面的大树上偷听他们练唱;每当夕阳的光芒从树枝间漏下时,我一个人坐在大树的臂弯里,心里总会有一股想要加入他们的冲动,可是我没有勇气,我只有看着太阳慢慢落下而已。

有一天,我听到合唱团正在练唱那首《在银色的月光下》:

在那金色沙滩上,洒着银色的月光

寻找往事踪影,往事踪影迷茫

寻找往事踪影,往事踪影迷茫

轻柔的歌声像是金色的稻子一样推来推去,我不知不觉也跟着左右摇摆起来,差点儿就从树上掉下来。突然间,我想,为什么不加入他们呢?总不会比从树上掉下来还糟吧?于是我鼓起勇气从树上爬下来,在合唱团结束了例行的练唱,大部分人都离开之后,我才溜进音乐教室里去,吞吞吐吐地把我的愿望告诉何雅文。我想,我一定是紧张得半死,所以在何雅文还来不及开口之前,我又急忙地说:

“没关系,那就算了吧。”

“为什么不试试看呢?”何雅文用她那双黑色的大眼睛看着我,我的头低得更低了,我觉得何雅文说话的声音就比我唱歌强多了。我看着自己那双旧皮鞋上的好几处刮痕,对自己的决定后悔不已。

“唱一小段试试看好不好?”

当音乐老师这样说的时候,我真恨自己没有勇气立刻扭头跑掉;我只是看着她身上那件白色的连身长裙,点点头。

何雅文先把整首歌曲从头又弹了一遍,我就站在她身旁,目不转睛地看着谱架上的歌谱,随着摇篮似的琴声在心里轻轻哼着,哼着哼着,我的心情奇迹似的放松了,我循着波浪般的悠扬琴声在心底唱着:

寻找往事踪影,往事踪影迷茫

寻找往事踪影,往事踪影迷茫

唱着重复的歌词,我的脑海里像一股浪花似的激起了一些零碎片段的往事:

我爸爸打着赤脚不知走了多久,醒来之后发现自己置身在一片坟墓堆里……

我看见自己用一种很怪异的姿势躲在树上,孔兆年那一双空洞而没有表情的眼球对我视而不见……

一颗颗青荧荧、忽远忽近的萤火虫,漂荡在草丛里,像一群失眠的鬼魂……

庞建国脸色发青,颤抖得比他的狗还厉害……

孔兆年把水中马达贴在肚皮上,像一具尸体似的沉入水里,向前方快速航行而去……

在何雅文弹到第二遍的时候,我突然高声唱了出来,就像在玩捉迷藏时被人发现了那样,我冲出黑暗的角落,发出一声嘹亮的长音!

我骑在马上,天一样的飞翔

飞啊飞啊我的马,朝着他去的方向

飞啊飞啊我的马,朝着他去的方向

唱完这三句之后,何雅文停了下来,接着是一段沉默。何雅文仰头望着音乐老师,音乐老师望着我,她说:“你的高音音色很好,加入我们一起练唱好不好?”

我像做错了事一样,头低低地看着何雅文雪白的长袜子。

合唱团每天例行的练唱变成我最期待的时光,特别是练唱完毕之后,和何雅文一起背着书包走回家的那一小段路程。

我们总是沿着学校侧门的小路走回家,经过校长宿舍的时候,从高高的竹篱笆里伸出的一排九重葛,把小石子路点缀得像是一个结婚礼堂的步道,金色的夕阳从绿油油的叶子和紫红色的小花之间照射过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滋滋的香味。走在那段小路上,我总是不由得感伤起来,我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扮演着一名幸运的角色。我想,如果真有上帝的话,祂一定不会这样安排的。

何雅文好像并不知道她的歌声比琴声还更好听,我也不敢告诉她,我怕她会因而吝于在我们回家的路上哼唱我们刚刚练习过的歌曲。她的嗓音非常甜美,带有一种清淡的水果香味,从此我再也没有听过那么清脆,泛着白瓷光泽的歌声了。为了能多听一些何雅文的歌声,我时常故意请她教我唱一些比较难记住的歌词,或是容易唱错的节拍,但是,这段路就像所有的歌曲一样,总是不知不觉地通向一个寂静无声的结尾。

回到家,我时常在吃过晚饭、洗完澡之后躲进我的小房间里,等待隔壁传来何雅文的练琴声。有时,在等待中,我会把房间的灯关掉,平躺在床上,看着月亮从我的窗口慢慢升起;在黑暗中,我的寂寞竖起了耳朵,我像一只蝙蝠那样渴望着声音,仿佛只有声音的波动才能让我辨认周遭的一切。

何雅文练琴的时间是每天晚上七点到八点,她通常会先弹几首轻快的小曲子,然后才开始弹奏福音歌曲,一首接一首地弹。快接近八点时,她时常会停顿个一两分钟,最后再弹一首优雅的曲子作为结束。结尾的这首曲子是我最期待的部分,我总是在这个时候听到何雅文用她独特的方式对我说话,在那些琴音发出像流星滑落湖面的泠泠水声时,我总觉得,何雅文即使永远不能再说话也没有什么关系了。但是,也有些时候,何雅文并不会用这样的曲子来结束一天的练习,特别是何伯伯在一旁听她练琴的时候。那时候,何雅文会朗读一段圣经上的章节来做结束,每读几句,何伯伯便用很洪亮而虔诚的声音加上一句:“哈里路亚——赞美主!”像一个坚定的节拍器那样规律。接下来,是一小段简短的祷告。我记得我总是不能像何伯伯那样流利顺畅地把祷文背诵出来,不过,我也在我的小房间里加入他们父女的祷告,想象自己正在用一种卑微的声音腼腆地向天父诉说一个贪婪的心愿。

何雅文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曾经那么不由自主地加入她们的祈祷,我也从来没有透露自己每天都在听她练琴的事。我想在寂寞之中品尝那些可爱的声音,就像在躲迷藏游戏中,蜷缩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聆听同伴向我寻来的脚步声。

当何雅文结束了例行的练习之后,一切都沉静下来,耳畔只剩下远处不知名角落里传来细小的虫鸣。我平躺在床上,从木窗格望出去,一朵朵淡淡的云絮拂过银色的月亮,发出静电摩擦的沙沙声。

有一次,这样躺着不动一段时间之后,整个世界开始慢慢融化起来。屋顶上的瓦片开始像沙漏一样变成细小的粉末掉下来,屋梁里的白蚁如割草机一般横扫而过,墙壁像冰块那样冒出水滴和白烟;而我却像一支蜡烛那样融化着,透明的蜡油沿着我的指尖滴到地上。

我学孔兆年那样想象自己已经死了,变得轻飘飘了。我像电视上的太空人那样浮在半空中,轻轻地翻转僵硬、笨拙的身体,慢慢向前滑行,向无垠的黑暗慢慢游去……我来到我爸爸铺着榻榻米的房间上空,看见他正盘腿坐在小方几前面剪报纸,剪刀穿过报纸发出干干的啜泣声。我飘浮在半空中继续融化着,我看见我爸在刚剪下来的那首诗背面沾上糨糊,他的鼻孔呼出苦涩的浓茶味。我身上滴下的热油流向客厅,我妈坐在草绿色胶皮沙发上看连续剧,一边看,一边为身世凄凉的女主角流眼泪,她用手把泪珠抹掉,然后转头看看四周,才放心地抿着嘴哭出一点鼻音来。

一阵强风吹过,把我卷到空中,我们村子慢慢缩小,变成了透明的玩具模型。

我看见狼狗的床头上放着那支从军乐队偷来的小号,上面长满了绿色的铜锈,他趴在床上,呼吸顺畅,像一只小狗那样肚皮规律地上下起伏着。

狼狗他爸坐在藤椅上,幽幽的月光照在他的灰发上;他一边咒骂,一边用木剑的尖端往水泥地板上戳打,发出坚硬如核桃的声音。

狼狗他妈用蓝色的围裙束着腰,像一只工蜂那样不停地在厨房里擦拭桌椅、洗手台和排油烟机。她洗碗的时候被一个瓷盘的缺口勾破了手指,鲜红色的血慢慢地渗出来,一点声音都没有。

何伯伯戴着老花眼镜在收拾过的餐桌上念圣经,他像公园里的铜像那样打直了腰杆,每念几句便发出一声:“哈里路亚——赞美主!”一阵微风从纱窗外吹进来,簌簌地吹动了几页书角。

何妈妈坐在那块“基督是我家之主”的木牌下吃着葡萄干,空气中散发出一股甜甜淡淡的酒味,她手上还掐着半颗刚咬过的葡萄干,默默地看着长方形茶几上的一盆塑胶花发呆。

何雅文的姊姊何雅萍坐在书桌前,一只脚跨在桌沿上,桌上有一本摊开的爱情小说(从吴家小铺租来的),和一瓶打开盖子的紫色指甲油。她专注地弓着身子,把指甲刀伸向脚趾头,咔——

我看不到何雅文。她的钢琴黑键上泛着一层薄薄的油光。浴室的水龙头是开着的,热水哗哗地打在浴缸里,洗手台上白兰氏鸡精的小玻璃瓶里伸出两叶嫩绿的黄金葛,蒙蒙的水汽中,黄金葛柔软敏感的新芽和何雅文一样是透明的。

讨厌鬼庞建国一手端着国文课本,一手揪起一绺头发,焦急地背靠在三夹板门后,嘴里像乩童一样发出快速蠕动的喃喃声。庞伯伯从客厅那头喊他出来背课文,他的手上拿着一枝细细长长的藤条,在空气中试挥了几下,藤条在呼呼声中绷成了一个弧形。

孔兆年不在他的防空洞里,那盏五烛光的小灯兀自晕晕地亮着,他开着他的潜水艇沉到阳明湖底去了。他把脸贴在潜水艇的圆形玻璃窗上,看着窗外的荷茎、锦鲤和乌龟发呆。湖底沉静得像月宫一样泛着淡蓝色的毫光,水中马达尾端的螺旋桨悠然地旋转着,搅起一长圈细细的水泡,水泡慢慢胀大,浮到湖面上来,发出清脆连续的破裂声。

后来,我飘浮在我房间的屋瓦上空,像一张被风吹远的废纸。我看到我躺在木板床上,像一只死老鼠。我发现自己用一种很陌生的姿势躲在一个阴暗寂寞的角落里。我奋力划动双臂,转过身去背对自己。我的泪滴从空中滚落,穿过屋瓦,滴在我的额头上,发出一串冰冷的水声。

魔术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马是会飞的。

马在跑的时候,我们看不见它的翅膀,就像鸟在飞的时候看不见脚一样。我认为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都是看不见的,譬如何雅文的歌声,或者是孔兆年的潜水艇。

我把这个令我着迷的想法告诉狼狗,他很有耐心地听我说完,然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过了两天,他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辆嬉皮摩托车,前轮的挡泥板上方还有一只金光闪闪的老鹰。他骑到防空洞外面,油门加得像放鞭炮似的,然后把我和孔兆年从防空洞里喊出来,说:

“怎么样,会飞的马,屌吧?”

我感到颇为失望。孔兆年围着车子转了一圈,想把化油器上的油管拆下来用,狼狗把车子一歪,加足了油门一溜烟儿闪了,他从车上站立起来回头对孔兆年说:“切你妈个头——”

那段期间,我时常不知不觉地在心里反复唱着那首《在银色的月光下》:

我骑在马上,天一样的飞翔

飞呀飞呀我的马,朝着他去的方向

飞呀飞呀我的马,朝着他去的方向

……

哼着哼着,我的心里便会浮现那个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少年。在万籁俱寂的夜空下,皮肤黝黑的少年在波光粼粼的金色海面上随波逐流,载浮载沉……海平线的那端,无垠的银色月光里,一匹泛着蓝光的白马像流星一样划过天际。面对这幅景象,少年眨眨眼,停止了滑动,只露出头部在水面上;然后,他像一艘潜水艇那样再度沉入水里去……四下优美寂静,连一声叹息也没有。

我不时地会想起这个身体瘦小、皮肤黝黑、优游于汪洋大海的少年。有时,我想象那就是我自己,但大多时候,少年的脸孔会从一个模糊不清的灰影中,慢慢显现出鼻子、嘴唇、眼睛,然后,我看见了孔兆年。

对于自己那么容易沉溺在一些不副实际的胡思乱想之中,我感到百思不解,后来,我才渐渐发觉这是一点也不足为奇的。

有一天,那是一个平凡的周末下午,离我们村子不远的体育场中央临时搭了一个很大的帐篷,狼狗带着我和孔兆年从帐篷入口另一头钻进去的时候,大象表演刚刚结束,我们挤到观众席最前面的地方,紧挨着表演台席地而坐。孔兆年在走道上捡到半盒爆米花被狼狗一把捞走。下一项表演者出场的时候,狼狗的口哨声吹得特别响,听起来还带有一股浓浓的奶油味。

灯光霎时暗了下来,只剩下一束光打在舞台中央。一个穿黑色燕尾服的大鼻子外国人手上举着一把大锯子,另一个露出半边屁股的金发女子躺在一张大桌子上,大鼻子魔术师不慌不忙地拿出一个黑盒子扣在她的脖子上。光束闪烁起来,急切的鼓点像上满了发条似的绷得紧紧的。大鼻子拿起锯子往那女的脖子上刷刷锯下的时候,我的嘴巴张得大大的,狼狗的眼珠子差点儿没掉到爆米花的纸盒里去。全场响起沸腾的掌声,大鼻子走到我们面前,从狼狗的手上拿起一颗爆米花放进那个女的嘴巴里,她面带微笑地咀嚼起来,还对狼狗眨眨眼睛。

马戏表演结束之后,狼狗用他的嬉皮车载着我和孔兆年去“补习班”(欣欣百货地下一楼的小电影院)。和往常一样,狼狗跟看门的袋鼠明互相骂了一句脏话之后,就领着我和孔兆年大摇大摆地走进去。我有点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孔兆年则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就像是走进文具店里那般自然。袋鼠明这个绰号是狼狗帮他取的,因为他老是拎着一个大红色的登山背袋去狼狗他老爸的吴家小铺租小本的,一租一大袋,租完便两手穿过背袋,兜在肚皮上,鼓鼓的袋子往下坠,脖子底下两只手臂细细的,真的很像一只袋鼠。

戏院不清场,唱完“国歌”放宣导短片,电影结束后休息十分钟又唱“国歌”。地面上到处是瓜子、花生壳,铺得厚厚的一层,摸黑拣位子的时候,脚踩在上面咔吱咔吱地响。我一直很喜欢这种没人扫地、没人聊天的调调儿,坐在座位上,好像藏在一个史前的石洞里。

我注意到在前排正中的座位上经常坐着一个胖胖的、戴眼镜的中年人,他的头皮光秃秃的,随着影片正反射不同强弱的光谱,我每次来都会看见他的后脑袋。

那天,狼狗去贩卖部跟袋鼠明的马子小娟要瓜子和面包的时候,片子突然中断,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管闪了三次。孔兆年机伶地拉着我躲到贩卖部的贮藏室里和狼狗会合。后来走进来两个“条子”,袋鼠明跟在后面。“条子”走到前排查问那个胖胖的中年人,我们三个躲在一排泡面箱子后面,同时听见那头清楚传来袋鼠明说的这句话:

“他是个瞎子啦!”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实在很想大笑,狼狗比了一个手势叫我们不要出声,自己却憋不住用嘴巴猛啃纸箱子。

之后,我们三个去“补习班”经过袋鼠明的时候,总要指着对方说:“他是瞎子啦!”然后装成瞎子攀着前面人的肩膀慢慢鱼贯走进去。这句话成了我们免费通行的暗语。

那个秃顶的中年人依旧坐在他的老位子上,依旧比我们早到,比我们晚走。

我始终相信他真的是个瞎子。

在一次放学回家的路上,我突然很莫名地想把内心深处埋藏已久的那句话告诉何雅文。

或许是那天阴沉的黄昏带给我的影响吧,当我们和往常一样走在学校侧门的小路上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味,天边的晚霞薄薄的像是一抹炭火的余烬。经过校长宿舍围墙的那排九重葛时,我往红砖墙里望去,晕黄的光线从枝条背后的玻璃窗格里透过来,不断随着屋内电视机的画面波动着……

起先,我随意地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在一小段沉默之后,我刻意压低了嗓音,喃喃对自己说道:“我觉得马是会飞的,马在跑的时候,我们看不见它的翅膀,就像鸟在飞的时候看不见脚一样。”

我的声音愈来愈小,说完,我低头看着路边的野草和垃圾。

没想到何雅文不但听见了我说的话,而且她说,每当在伴奏那首《在银色的月光下》时,随着摇篮似的音符,心中就会浮现一个无垠的银色夜空,在柔和的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海面上闪烁着细碎的金光,遥远的天边,一匹白马像流星一般划过天际。何雅文接着说,每当心中浮现这个景象时,她总是想象自己向沙滩走去,海面上缓缓漂来一张柔软的毯子,她走进金色的波浪里,躺在毯子上,向着远方漂去,渐渐消失……

听完何雅文的描述,我觉得想哭。

我们从村口写着“实践一村”四个红漆大字的水泥柱往村子里走去,夕阳的余晖从枝叶的间隙里撒下,数不清的光束随着我们移动的步伐闪烁着。我抬起头,看见耶稣就在孔兆年家的大榕树背后向我微笑,他穿着一身米色的牧羊人袍子,手持一枝细细长长的木杖,一头银灰色的长发卷曲如水花。我偷偷瞄着身边的何雅文,她的脸颊被晚霞敷上薄彩,空气中忽然传来一种朴素的香气,像是刚刚削完铅笔的味道。我很想牵着何雅文的手,像一只无知的猴子那样在马戏团的帐篷里绕场一周,可是我没有勇气,我把双手插进裤袋里去。

那天,我站在何雅文她们家门口像往常一样和她说再见,她推门走进去之前,有非常短暂的一瞬间,我毫无畏惧地看着何雅文的眼睛,她发现了,便不知所措地笑着。我赶紧低下头来。

我没有立刻回家去,我想,我是在等待黑夜的降临,然后,我便可以像一只不慌不忙的萤火虫,从小河边的芒草秆里荡出来,或者说,从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幽幽地飞奔而出……当时,我一定是快乐得全身上下都散发出一层青光来,所以在巷子里的红砖墙和灰瓦上,仿佛我们村子里所有的野猫都围过来了,连那只从前被我戏弄过的大黄猫也远远地从一丛圣诞红后面望着我。

我向四周观察了一下,在暮色的掩护下,我斜挂着书包,用力伸手攀住何雅文她们家的围墙,然后,就这么吊在墙外往里面偷看。我看见圆形的白色餐桌上有一锅紫菜汤正冒着热气,何雅文她爸爸正合起双手低头祷告,何雅萍趁机掐起几片青绿色的豌豆塞进嘴里。何雅文也合着双手,我看见她垂下的刘海在鼻尖上轻轻地摆动着。

我使劲地支撑起体重,吊在半空中,可是还没等到祷告结束,我就像一块石头那样掉回到地面上。那群野猫还三三两两地伏在墙头和屋瓦上盯着我,我也不怀好意地看着它们。

我还是没有回家,过了一会儿,不觉又弯出巷口,往村尾的防空洞走去。

在那一盏昏黄的小灯泡底下,我看见孔兆年正在挖开潜水艇的肚子,他说他要改善电力的装备,好让潜水艇可以在水底航行得更久。

我在防空洞里不安地来回踱步着,书包晃来晃去,愈晃愈沉重,几乎压得我快透不过气来。看着孔兆年孤单瘦小的身影,我不禁难过起来。我在这一小方椭圆形的空间里绕来绕去,洞口外,光线照不到的地方是一片无际的黑暗。我觉得愈来愈冷,好像置身在一个大冰箱里。突然间,我用发抖的声音对孔兆年说:

“为什么不在潜水艇的前面装一个灯呢?”

孔兆年放下手上的烙铁,转过头来看着我,露出非常不解的表情:

“装灯做什么?”

我记得,我是从防空洞一路跑回家里去的,经过何雅文她们家门口时,我好像快要飞起来似的。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背着一个大书包跑得这么快,连那只曾经被我剪掉胡须的大黄猫都吓得从墙沿上跌了下来,那丛圣诞红的叶子也被猫爪扯破,流出了白色的乳汁。看着地上的碎叶片,我心底的窃笑化作一团拥挤、细小的水泡,不断地上升扩大,发出像豆荚绽裂般的清脆声。

吃过晚饭后,我和往常一样在小房间里等待何雅文的琴声从隔壁传来。那天,何雅文弹奏了一首我从未听过的曲子。或许,那对何雅文来说也是一首全新的曲子吧,我猜想她是盯着乐谱练习的,虽然弹得不顺畅,我却听得入神,仿佛可以感觉到何雅文的手指轻轻地按在琴键上,柔缓地,像一只瓢虫降落在一片花瓣上。

美中不足的是,因为已经到了读诵圣经的时间了,所以,何雅文的练习就在何伯伯翻动纸页的窸窣声中结束了。我从床上坐起身来,望见小木窗外的月亮刚好是一个半圆形。

我走到客厅去,电视是开着的,随着画面的切换,白色的墙壁上映照出不断流逝变换的光影。我妈在厨房里煮红豆汤,一股甜甜的香味从走道那头飘来。我听到汤锅上的盖子被蒸汽掀动的声音,像一个想要开口说话的贝壳。我深陷在沙发上,好像被一团棉絮包裹着,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沙漏,一股细细的白沙,正无声地往下渗透、流散。我听见沙粒降落的声音。

我爸房间里那台老收音机是开着的,我听见寻找节目时电波滋滋响的杂音,还有剪刀裁过报纸发出像枯叶的声音。他打开糨糊罐,在他的剪贴簿上用手掌重重按了一下。保温杯的塑胶盖子被掀开来,他在杯缘吹了一口气,热气模糊了他鼻梁上的镜片。

我妈又坐回到客厅的沙发上看连续剧。锅里的红豆汤是热的,天花板上的灯泡被关掉了。

我坐到厨房的圆椅上,我知道红豆汤里的砂糖已经溶化了。瓦斯炉上的铁支架刚刚被烧红过。蚂蚁开始围拢过来了。

一只短脚的胖蜘蛛在排油烟机的右上方结网,它像一个没有心事的裁缝那样地准确。

我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坐在书桌前面,对着墙上一帧巴掌大的黑白照片发愣。那是一张万里长城的图片,我从孔兆年的防空洞里捡回来贴到墙上的。

据说,这张照片是美国太空人乘火箭飞到月球上拍摄下来的。我趴在桌上痴痴地想着,这是不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捉迷藏游戏的遗址呢?

我觉得这张照片最动人的地方并不在于表面的东西,万里长城是很壮观,但是更令我感到讶异的是拍摄这张照片的太空人。是什么力量让他们挣脱了地心引力,一路冲向月球?阿姆斯壮、奥德尼、葛林,这三个在捉迷藏的历史上躲得最远的人,当他们从那么遥远的地方鸟瞰家乡时,那又是怎样的一幅画面呢?当他们凝视自己的星球时,会不会觉得其实躲迷藏是一种很寂寞的游戏呢?

这张照片也时常让我想起那个遥远的冬日黄昏,我藏在那棵大树上,孔兆年慢慢向我寻来,然后,他像一个面无表情的太空人那样看见我躲在枝条间的阴影里,就在那一刻,我们之间突然延伸出两个星球之间的漫长距离……

阴影

国二那年的中秋节前一天下午,放学打扫教室的时间,我偷偷塞了一张小纸条到何雅文的抽屉里,约她隔天一起去欣欣百货看美国太空人带回来的月球岩石特别展览。我写着,本来是打算自己去的,只是随口问问,如果不能同行的话,希望不要让别人知道这件事情。放纸条的时候,因为害怕被其他同学看见,我的手有些颤抖,一不小心被抽屉里凸出的小铁钉刺了一下,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咬了一口的感觉。

晚上,我爸搬了藤椅、小茶几在院子里喝茶、乘凉,他指着月饼盒子上“婵娟”两个字问我是什么意思,我看见印在盒盖上的嫦娥,就回答是“美女”的意思。说完,我爸骂我是废物,他说婵娟就是天上的月亮,月亮上有一只玉兔,如果用手指着兔子嘴巴许愿,愿望就会实现,可是代价是手指头会被玉兔咬断拿去捣仙药。

我爸进屋里去之后,院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那棵飘着淡淡香气的桂花树。我抬起头看天空,月亮表面有一些不规则的黑影,看着看着,好像真的是一只兔子的形状。为了怕被爸妈看见我的怪异举动,我飞快地举起略微发抖的手,指向兔子的嘴巴许了一个愿望,然后立刻把手抽回来,生怕被咬到似的。

隔天起床之后,我的手指还在。我坐公车到市中心去,在欣欣百货大门口等了一个多钟头,何雅文果然没来。我漫不经心地随着蜂拥的人潮往展览会场的方向钻动,不晓得过了多久,爬了几层楼梯,才挤到展出月球岩石的地方。围观的人群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能从角落里远远地望见玻璃橱窗的一角,动弹不得。我记起我爸昨天说的玉兔,不禁猜想,月亮上的石头一定像玉一样散发出柔美的光线吧!

好不容易,等到我被后面的人挤到前面去的时候,就只能歪着脖子匆匆看了一眼,便又被挤往出口去了。那是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黑漆漆的,上面还有一些纹路,一边较尖,一边略扁,跟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独自回家的路上,昨天下午被铁钉刮伤的手指开始肿痛起来,经过何雅文她们家的时候,我不自觉地加快脚步,几乎跑了起来。

晚上赏月的时候,我爸问我从月亮上摘下来的石头好不好看,我突然想起在展览会场上一位老先生说的话:“什么玩意儿——不过像只被压扁的癞蛤蟆罢!”我想,那块石头大概是取自月球表面的阴影部分吧!

爸妈都进屋去之后,我看着天上的月亮,好像有一只蟾蜍的形状在上面。我又许了一个愿望,希望明天何雅文会把我留纸条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不过,我没有用手去指那只癞蛤蟆的嘴巴,我大概是不想为了一个这么渺小的心愿而冒险吧!

跑道

何雅文到底有没有看到我留在她抽屉里的纸条,我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中秋节隔天,何雅文没有来学校上课,后来上课的时候,我才听到我们导师说早上何伯伯来学校替何雅文办了休学的手续,因为她将要随教会里的牧师一起到美国去念音乐学校了。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消息,我觉得轻松不少。我像一只蟾蜍那样吐了一大口气。

尽管如此,整整一节课,我还是心不在焉地望着何雅文的座位。从前总是垂在椅背上的那两根黑辫子不见了,我不断想着,以后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再也听不见何雅文轻轻哼唱歌曲的声音了。

下一节课,为了挑选出参加校庆运动会大队接力的选手,我们导师叫大家换上体育服装,然后到操场集合。

我们导师把全班分成十组,每组五六个人一起跑,然后用马表挑出正式比赛的选手。他站在终点线上,煞有其事地拿了一支汤勺子和一个铅桶来敲。

我和孔兆年被分在同一组,准备起跑时,我弓起身体,看着前面最远的地方。一股莫名的恐惧从我的脚底升上来,一直传到我的指尖和发根。我觉得自己仿佛已经等待了很多年了,可是却久久未曾听见“铛”的一声传来。那时,我的脑中开始浮现一片刺眼的亮光,渐渐地,大片的光点开始起伏、闪烁……成群的金色小鱼在我四周游梭起来,把水面织成一匹泛着银光的白布……四周宁静无比,一个皮肤黝黑、终日浸在水里、无所事事、不时划动双手的少年在远方载沉载浮着……在柔和的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海面上跳跃着细碎的金色光点,何雅文伫立在无垠的沙滩上,看着海面上缓缓漂来一张柔软的毯子,她无声无息地走进金色的波浪里,躺在毯子上,从我身边漂过……我听到“铛”的一声从终点线传来,一匹泛着蓝光的白马像流星一般划过天际,消失在我的背后。我没有回头,我站在海面上,朝着毯子漂逝的反方向快速跑去……何雅文躺在毯子上,朝着我背后的方向快速流去,我一点也不难过,反倒觉得轻松不少……我们争先恐后地奔回起点,发出一声划破寂静的尖叫声。我觉得自己好像一只蟾蜍那样吐了一大口气……皮肤黝黑的少年浮在水面上,他眨眨眼,停止划动,只露出头部在水面上,我朝向他快速跑去,他的脸从一个模糊不清的灰影慢慢浮现出鼻子、嘴唇、眼睛,然后,这一次,我看见了我自己。

那天放学之后,狼狗还一直津津乐道地回忆说,我和孔兆年几乎是同时跑到终点的。他站在跑道边的草地上,看见我和孔兆年并肩冲刺,一样的速度、一样的姿势,远远看过去,好像只是一个人和他的影子在一条狭窄的轨道上没命地奔驰着……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可以跑得和孔兆年一样快,或者说,我从不知道我也可以钻进一艘力大无穷的潜水艇里去,然后变得轻飘飘地快速前进……

正式比赛那一天,我们导师把我安排在最后一棒,负责冲刺。

比赛开始的时候,狼狗和其他班级的选手站在起跑线上。“砰”的一声枪响,狼狗像一头野兽似的冲出去,把其他的选手远远甩在后面。我们导师兴奋地挥舞着小旗,加油的声浪震天价响。

狼狗愈冲愈起劲,仿佛背后有警察在追他似的。我们班一路遥遥领先,直到讨厌鬼庞建国跌倒为止。庞建国吃力地用双手撑住身体的重量站起来,他的膝盖上沾满了沙子,两道血柱流到了脚踝上。我站在其他的选手中间,看见庞建国痛苦地捡起棒子,一跛一跛地拖着他的身体向前跑,耳边传来全班加油、吼叫、怒骂和叹惜的声音,这些巨大的声响变成了一团咆哮的乌云,笼罩在我的头顶上。

这是第二次,我深深地为讨厌鬼庞建国感到难过。

我站在等待的位置上,默默地看着接力赛的棒子一站一站往下传。我看见我们班被远远抛在后面,心里感觉轻松不少。我像一只蟾蜍那样吐了一大口气。

我们导师拚命地挥舞着旗子,全班都站到椅子上吼叫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庞建国身上,我难过得想哭。我看见庞建国拖着笨重的身体,像一个行动缓慢的太空人那样奋力跨步,四周充满了加油的声浪。

棒子一站一站地往下传。我们班渐渐追上来,落后的距离慢慢缩短,我又陷入恐惧的气氛里。加油、冲刺的呼喊声,像一列急驰的火车向我逼近。我渴望躲藏在一棵树叶浓密的大榕树上,即使是用一种很陌生的姿势躲在一个阴暗寂寞的角落里。

我哭了。

脆弱的故事

在我心底埋藏了一个故事,我从来都不告诉别人。

我之所以不曾跟别人提起,并不是因为它是个多么了不起的故事;相反地,它是一个很单调、很无趣的故事。我一直保留这个故事,主要是想让我心中的困惑有一个容身之处,并没有别的理由。另一方面,因为这是一个古老又平凡的故事,我只好很神秘地、小心翼翼地把它包裹起来,使它成为一个值得收藏的东西。

这个故事经常以几个简单的画面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一开始,几个古代的小朋友在庭院里玩迷藏,他们乐此不疲,不时地发出愉快的笑闹声。后来,轮到一个叫司马光的小男孩当鬼,很有风度地背转身去,用手臂遮住双眼,然后倚在一根石柱上。他慢慢地数着:“一——二——三——”他刻意数得很慢,好让他的同伴们可以有充分的时间躲藏起来。直到完全听不见任何声响的时候,他才慢慢地放下手臂,转过身来,面对一个完全不同的景象:庭院里原先的人全都不见了,嘈杂声也都沉寂了,连树叶也是静止的。他开始向四周觅去,热切地想要一一找出他的同伴们。他是一个敏感又坚强的小孩,很快地,他一一发现了他的同伴们,并且把他们逮出来。当所有的人都重新聚集在一起,并且鼓噪着要再继续游戏时,司马光却坚持说还有一个同伴尚未出现,还没被他找到。他的同伴面面相觑,不知所云。他们又重新清点了一次——一个也不少;可是司马光不以为然,他一定要把那位失踪的同伴找出来之后,才肯继续玩捉迷藏游戏。渐渐地,所有的人都被他坚定的态度说服了!于是他们尾随在司马光之后开始搜寻了起来。

下一个画面来到一个大水缸前面。这是一个很大很厚的水缸,那是一种古时候放在庭院里接雨水,以备消防急难之需的贮水槽。它的高度超过一个小孩子,所以他们一行人从水缸外面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有人提议爬到树上去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也有人热心地要去找梯子来;这时,众目睽睽之下,司马光很勇敢地拾起地上的一块大石头,把它高高举起,使劲地往水缸中心最脆弱的地方砸去……水柱从破裂的缺口泉涌而出,泼洒到地上,才一瞬间,他们清楚地看见水缸里的确是有一个人,他撑起双手在水缸内旋绕了几圈,然后顺着水流被冲到湿答答的地面上,面朝下,身上沾满了黄色的污泥。看到眼前这个身上没穿半件衣服、光着屁股发抖的小男孩,大伙儿开始忍不住惊呼大笑起来,连司马光也洋洋得意地笑了;不过,他的笑声只维持了一下子。藏在水缸里的小男孩狼狈地从地上站起来,当他把脸上的污泥抹掉时,所有的笑声都戛然而止。赤裸的小男孩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露出一双空洞的眼球,他长得和司马光一模一样。所有的人好像看见鬼魂一样开始四下逃散,只剩下司马光一个人怔在原地,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

这就是我一直埋藏在心中的故事,和时常出现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几个简单画面——一个脆弱的故事。

每当我躲在我的小房间里偷听隔壁传来的练琴声时,这个故事的几个画面便时常在我眼前盘旋不去,令我困惑:奔逃躲藏的脚步声,“一——二——三——”,微风徐徐吹过无人的庭院,坚硬果决的大石块,司马光看见赤裸的自己……

在一切复归沉寂之后,依然只有小木窗外的月亮与我相伴。当一弯月牙恬静地悬挂在夜空上时,我不禁想到,此时,月宫里的嫦娥是不是正孤零零地漫步在那一大片暗影之中呢?也许嫦娥在月宫里有玉兔为伴,或者她还有一架钢琴,当玉兔擎起木杵捣仙药时,优雅、甜美的琴声淙淙流淌,宛如一杯蜂蜜胡萝卜汁。

而吴刚呢?不但学仙不成反被罚砍桂树,从此不分昼夜地面对一棵高五百丈的巨大神木,疲惫地挥舞起沉重的铁斧,面无表情,汗如雨下……桂树随砍随合,永无尽日,在绝望中,吴刚偶尔抬起头来,望见远处的月宫泛起一圈水晶色的寒光,隐约还可听到绵绵不绝的钢琴声,间或夹杂着一阵玉兔捣药的木杵声;那锤炼长生不老仙药的撞击声,传到吴刚的耳朵里,比铁斧还要锋利、沉重,像是一连串如雷的诅咒。吴刚再度挥起巨斧,重重地往桂树砍去,就像司马光捡起一块大石头那样向水缸——或者,向他自己——狠狠砸去。

有时,我会不解地猜想着,到底是什么力量促使太空人阿姆斯壮和他的火箭挣脱地心引力向月球飞去?他是否也是一个喜爱仰望夜空的人?当他无意间用天文望远镜看见月球上吴刚伐桂的寂寞身影时,是不是也曾经像司马光一样怔在原地?每当想到这里,我的脑海便又出现了一些简单的画面:一开始,疾速的火箭冲破大气层向月球飞奔而去,空气中扩散出一团灼热的白烟,在世界各地的角落有许多人焦急地守在电视机旁。阿姆斯壮飘浮在太空舱里,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他从圆形的窗口望向地球,看见他的同胞们消失在一个地表凹凸不平的星球上,他感觉到他们正躲在许多三角锥形的巨大石墓里,躲在方形冰块砌成的屋子里,躲在一堵蜿蜒万里的高墙后面……阿姆斯壮转过身去面对他的同伴奥德尼和葛林,无线电波传来模糊的讯号声,祝他们三个人登月成功。此刻,阿姆斯壮心中浮现的,不是他家人的面孔,也不是训练阶段的生活,或是总统先生会餐时侃侃而谈的模样。他想起曾经在某个月圆的夜晚,从太空总署的天文望远镜后面,看见月球上的吴刚渺小地站在巨大的桂树前,不停地挥动沉重的利斧,向桂树砍去。桂树随砍随合,吴刚面无表情,汗如雨下。想到自己正朝月球飞奔而去,阿姆斯壮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此时,阿姆斯壮的同胞们围挤在电视机旁,面露坚定的神情,看着疾速奔驰的火箭,就像司马光看着自己掷出的大石块那样,向月球——或者,向他们自己——用力砸去。

蜡像馆

运动会结束的那天晚上,我躲在房间里计划一件事。我计划着将我期待已久的愿望提前实现:一次单纯的躲藏,即使是短暂的也好。

我准备了水壶、饼干和地图,还有一台只剩下几张底片的简陋相机,把它们装进一个红白相间的塑胶袋里,然后等待天亮。

我躺在床上睁开眼睛,想象着一个完全漆黑的世界。这个念头,让我连发抖的力气都没有。

天亮之后,早晨柔和干燥的光束从小木窗外透射进来,照亮了无数颗悬浮在半空中的细小尘埃,看着它们无声地像鱼群一般游来游去,令我觉得如释重负。

我回想起从前的一个周末夜晚,我独自在老街的夜市闲荡,无意中遇见了讨厌鬼庞建国,他背对着我站在一个烤肉摊子前面,手上拎着一塑胶袋的漫画,另一个更大的袋子里塞满了蚕豆酥、红土花生和豆腐干等零食,两个胖胖的、红白相间的大塑胶袋就勒在他的手指头上推来推去。我躲在庙口大石狮子的屁股后面,静静地看着他从小贩手上接过一袋烤肉串,付钱,再敏捷地跨上他的变速脚踏车。踩了两下,他倏地站立起来,穿过人潮间的空隙,一眨眼间,像一个强盗似的快马加鞭而去,只留下一阵烟尘向我飘来,好像准备逮住我的衣领,问我为什么畏畏缩缩地站在那里?

我没有去上学。我拿着我的行李,往公车站走去。

登上公车,坐到司机背后的独立座位上,我忍不住笑了。我从驾驶座前方的后照镜看见自己的笑容,我笑得很自然,很诚恳。我以前没有过这样的笑容,以后或许也不会有,但我并不难过。看着车窗外的公寓、学校、市场、警察局飞快地向后退去,我高兴得用手捂住嘴,像一个心满意足的小偷。我紧紧握住手上的塑胶袋,掌心上冒出细小的汗珠。

很久以前我就想要自己一个人去逛中影文化城,在外双溪下车的时候,我的心中充满宁静。我想,或许我再也无法躲得比这次更好了。在无人的城楼间,我像是那些没有生命的道具。我轻轻跨过一道僵硬的门槛,走进一座冰冷的天井,痴傻地望着一卷透光的竹帘发呆。我细细地抚摩一扇花格窗,像是在抹掉我身上的灰尘。我记得,我买了一串糖葫芦,嚼着酸苦的果核,沉浸在一片无声的寂寞里。

那天,文化城园区设有一处很特别的古代人物蜡像馆,我因为错过了开放参观的日期,所以没能进去。我从一堵白墙上的石窗格望过去,只隐约看到一些角落里的人物,还有盆景、假山、鸟笼等等全都纹风不动,红色的夕照从窗格弥漫进去,把所有的东西都糅合在一起。我注视了许久,直到它们熔化成一团火焰,不留一丝灰痕……未能进蜡像馆里去参观,我并不难过。我在门口吃了几片饼干,喝了一口水,然后取出相机,架在一座花台上,按下自拍器。

这张照片一直小心翼翼地躲在我的抽屉里,经过这么多年,照片上的我依旧笑得很自然,很诚恳,一点都没有改变,就像一尊蜡像。

那年我十四岁,我最好的朋友是孔兆年和狼狗,我最想念的人是何雅文。

我还记得他们躲起来之前的样子。

1998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