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钤经(中华兵书经典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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辨将第六

【题解】

通过观察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现象来推断事物人情之理,是中国古代源远流长的文化传统。《周易》就是将这种观察抽象到哲学高度的产物,所谓“古者包牺(伏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周易·系辞下》)。在各个具体的领域中,这种观察则衍生出各种各样的“相术”,如根据人的相貌推测吉凶祸福的相面术,根据马的骨相推断其脚力的相马术,根据日月星辰的位置变化预测人事的占星术,等等。

中国古代兵学中的“相术”十分发达。《汉书·艺文志》所列兵学四大流派之中,“兵阴阳”就包含了“占鸟”“占风”“占星”“占梦”等内容。《虎钤经》后十卷主要讲的也是这类内容。客观地讲,“相术”多无科学依据,走到阴阳占卜的地步,就更是牵强附会,故弄玄虚。但是,由表及里的观察方法也蕴含着一些宝贵的经验,比如,对敌情的观察,产生了丰富的“相敌”之法;对人的观察形成了“相人”之术,等等。这些都是中国古代兵学的重要内容,不能一概以封建迷信视之。《辨将》就是这样一种“相人”之术。

如何判断一个将领是否忠诚、能干呢?许洞提出了四个观察的角度—相貌、言语、举动、行事:“貌也者,神之聚也;言语也者,神之发也;举动也者,神之用也;行事也者,神之本也。察其神,则尽其为人之道也大矣。”事实上,不唯选将如此,这四个方面也是中国古代品鉴人物的通用方法。《大戴礼记》中即说:“昔尧取人以状,舜取人以色,禹取人以言,汤取人以声,文王取人以度。”(《少间》)直到今天,我们要认识一个人,也常常说要“听其言,观其行”。由此可见,许洞所讲“辨将”之法,几乎是古今通论。

许洞详细列举了相貌、言语、举动、行事的各种情况,并一一加以判别。其中大部分内容很有参考价值。如讲人的言语:“方言频四顾者,其辞妄也;言人之短而视不定者,诬罔人也。”论及行事:“利害章章而不能析之者,无识人也;临事而惧者,懦弱人也。”如此等等,都是合情合理的经验之谈。但是,该篇也有唯心的成分,主要体现在相貌一点上。如许洞认为,“目反仰视者”“目睛多白而有赤焰、瞻视不端者”,都是“常蕴不臣之心”的人,如此说来,患有斜视等眼疾的人岂不都是乱臣贼子?这显然是不对的。至于讲到“燕颔虎颐者”“龟背虎臆者”如何如何,也都是无稽之谈。好在这些内容在本篇中只占一小部分,并不影响它的整体价值。


国家行师授律〔1〕,生杀之柄〔2〕,大将所主。将者,国之腹心〔3〕,三军之司命也〔4〕,可不慎于选乎?苟欲命将,预以精诚辨其可否者有四:一曰貌,二曰言语,三曰举动,四曰行事。


【注释】

〔1〕授律:发布命令。律,法令,规则。

〔2〕柄:权柄。

〔3〕腹心:比喻居于核心地位的重要人物。

〔4〕司命:掌握命运。司,执掌。

【译文】

国家兴兵作战,生杀大权由大将主掌。将领是国君的心腹,也是三军命运的执掌者,怎能不慎重选择呢?如果要任命将领,先要看他是否精诚,辨别的方法有四:一是容貌,二是言语,三是举动,四是行事。


其一曰貌。凡眉上双骨横起而隆巘者〔1〕,语言而不纯者,目反仰视者〔2〕,方坐内多虚惊者,行而瞠乎必照后者〔3〕,目睛多白而有赤焰、瞻视不端者,此六者,人有其一,斯人常蕴不臣之心,不可使之也。丰下锐上,神气安详者,重德而善安众人也;目黑多白少、点睛深而神气与形相副者,机度沉厚、不可以诈动人也;目睛荧朗、五岳相照、燕颔虎颐者〔4〕,心机疾速、勇而有断人也;龟背虎臆者〔5〕,点睛深而朗彻,瞻视详谛者,为事沉毅而有谋、不可以威利诱者也;眉目轩起、瞻视灼烁而神骨耸峭者〔6〕,雄壮有智虑人也。是五者,人有其一,可使之也。至若神气重浊、骨相不正、头薄面浅、颈大腹细、目睛昏瞢、点睛近上、视顾不正〔7〕,此皆志气浅劣、智识庸鄙人也。


【注释】

〔1〕隆巘(yǎn):像山一样隆起。巘,山顶,山峰。

〔2〕目反:翻白眼。

〔3〕瞠(chēng)乎:瞪眼直视。

〔4〕五岳:指人的五官。燕颔(hàn)虎颐:又做“燕颔虎须”,形容人相貌威武。颔,下巴。颐,面颊,腮。

〔5〕龟背虎臆:像龟一样隆起的背,像虎一样结实的胸,古代一般以为仙风道骨之象。臆,胸。

〔6〕“瞻视详谛者”几句:底本作“瞻视详谛而神骨耸峭者”,据周叔弢校本增。详谛,周详仔细。谛,详细,仔细。神骨,精神和骨相,此指骨相及其表现出来的精神状态。

〔7〕瞢(méng):目不明。

【译文】

其一说容貌。凡是双眉的眉骨高高隆起的,言语夹杂不清的,翻白眼望天的,坐着的时候多虚惊的,走路的时候一定要瞪眼向后看的,眼白多而有红血丝、视线不端正的,这六种情况中,只要占一种,这个人一定常怀不臣之心,不能任用。脸部下圆上尖、神态安详,是德行高而善于安抚众人的人;眼睛黑多白少、瞳孔深、神气与形态相符,是深沉厚重,不用用欺诈来动摇的人;目光炯炯、五官协调、相貌威武,是心思敏捷、勇敢而能决断的人;龟背虎胸,瞳孔深而明朗,观察事物周详仔细,是做事沉毅有谋、不会被威逼利诱所迫的人;眉目高远、目光灼烁而神骨高耸的,是雄壮而有智谋的人。这五种情况,只要占有一种,这样的人就是可以任用的。至于那些神气重浊、骨相不正、头面平浅、颈粗腰细、眼神昏暗、瞳孔靠上、视线不正的,都是些志气浅陋、见识平庸的人。


其二曰言语。人有言肆而目骇视者,心怀异图也〔1〕;言枝蔓而不径者,心有隐也;矜大人言善唯恐不至者,党人也〔2〕;言错综而无归者,心躁竞也〔3〕;方言而他视者,心不诚也;言卑而色下者,心有所屈也;方言频四顾者,其辞妄也;言人之短而视不定者,诬罔人也〔4〕;言多以私事为忧者,顾妻子之人也;言大而理不精者,其学虚也;色悦而徐徐顺人意者,佞媚人也〔5〕;矜己善而斥人不善者,崛强人也;言欲发而却缩者,含蓄人也;言无公私必及利者,贪人也;色卑而言多谄者,志下劣人也;事曲而言直,气悖而言顺,色鄙而言大〔6〕,事不详而强能,理矫而强正,此皆奸诈人也。是十有六者,人有其一,不可使也。言大而意精至者,有识度人也;言希而出必中者,志节人也;言动而必及国家者,忠孝人也;言奋而不迂者〔7〕,壮直人也;辞寡而意恳者,公正人也;言多及军吏之私者,善拊恤人也;言及阵敌喜动色者,好勇人也;言及细微而能剖析是非者,有智人也;言迂阔而卒近于理者,识深见远人也;言少而事详者,大度人也;语气和而神色相称者,善纳众人也;言徐徐而事备者,性缓而有德人也;言速而事当,性急而不暴,有识人也。是十三者,人有其一,皆可使之也。


【注释】

〔1〕异图:谋叛的意图。

〔2〕党人:朋党,指因私利勾结在一起的人。

〔3〕躁竞:急于进取而争竞。

〔4〕诬罔(wǎng):诬陷诽谤。罔,蒙蔽。

〔5〕佞(nìng)媚:谄媚。佞,用花言巧语谄媚人。

〔6〕色:底本无,据周叔弢校本增。

〔7〕奋:奋激。

【译文】

其二说言语。言语放肆而目光畏避,是想谋反的人;言语枝蔓而绕来绕去,是有隐瞒的人;极力逢迎上级,是朋党之徒;言语混乱而无要旨,是急躁争竞之人;言谈间看着别处,是心不诚;说话低声下气,是心里有所畏惧;说话时频频左右张望,是在说假话;说人短处而目光游移不定,是在诬陷诽谤;言谈中总是忧虑私事,是顾恋妻子儿女的人;夸夸其谈却道理不精,是学问虚浮的人;和颜悦色地顺着别人心意说话,是谄媚的人;夸耀自己攻击别人,是性情倔强的人;想发言却畏缩而止,是含蓄的人;无论公事私事都要谈到利益,是贪婪的人;神色谦卑而多谄媚,是志气低劣的人;把错事说成对的人,心里气愤但言辞恭顺的人,神态粗鄙而好说大话的人,不了解情况却逞能的人,没有道理却强词夺理的人,这些都是奸诈的人。以上十六种情况,只要占有一种,这样的人就不可任用。讲大道理而能精辟,是有见识有气度的人;很少发言,发言必一语中的,是有志向有节操的人;一言一行,都出于国家利益,是忠诚孝顺之人;言辞奋激而不迂曲,是豪壮直爽之人;少言寡语但情真意切,是正直公道之人;言谈之间多涉及官兵的私事,是善于抚恤部属的人;谈到冲锋陷阵就眉飞色舞,是好逞武勇之人;谈到细微小事也能剖析是非,是有智慧的人;言论貌似迂阔却近于道理,是见识深远的人;言语少却明察事情,是大度的人;语气温和,神色亲切,是善于接纳众人的人;说话慢条斯理而做事周到,是性情和缓而有道德的人;快言快语,办事妥当,性急而不暴躁,是有见识的人。以上十三种情况,只要占有一种,这样的人就是可以任用的。


其三曰举动。行有狼顾者〔1〕;行与坐忽如惊恐者〔2〕;非时言语而手足纷拿者〔3〕;方食而不觉弃匙箸者;方坐而首偏,口目辄斜动者;行而唯恐有人逐者;欲坐而频四顾如有所骇者;方言勃气上腾神色自得者〔4〕;待下多卑恭而不实者;睹事觉已如不知而目它视者。是十者,有其一,此皆心不诚实,多蓄异图人也,不可使之也。行欲如大辂〔5〕,足动而身不摇也;坐欲如山岳,形神俱定也;卧欲如覆舟,神气安详也。此皆智度沉深、大节崇德人也。是三者,人有其一,可使之也。


【注释】

〔1〕狼顾:狼行走时常转过头看,以防袭击。比喻人有所畏惧。

〔2〕忽如:忽然。

〔3〕纷拿:混乱,错杂。

〔4〕勃气:盛气。

〔5〕大辂(lù):又作“大路”,古代天子所乘礼车,高大稳重,此处形容走路稳健。

【译文】

其三说举动。走路会警惕地回头看;走着或坐着会忽然惊恐;讲话不分时机而且手脚乱动;吃饭时无意识地扔掉汤匙和筷子;坐着的时候偏着头、口歪眼斜;走路唯恐有人在追赶;欲就坐却频频四处张望,仿佛很害怕;说着说着就气焰上涌、洋洋自得;对待下属虚情假意、故作谦恭;明明看见了却装作没看见,故意看别处。以上十种情况,只要占一种,这样的人就是不诚实的人,往往心怀不轨,不能加以任用。走路像大辂一样,足动而身不摇;坐着像山岳一样,形神俱定;躺着像倾覆的船一样,神气安详。这些都是有智慧、有气度、有大节、德行高的人。以上三种情况,只要占有一种,这样的人就可以任用。


其四曰行事。有人行事先己后人者,好私人也;事繁多而用事不当者,无智人也;作事不急于用者,无益人也;作事有首无尾者,伪人也;先急而后慢者,卒众庸人也;事不求详而辄为者,粗疏人也;巧妙而无裨急用者,浮艳人也〔1〕;所措舍鲁钝而不适用者,愚人也;利害章章而不能析之者〔2〕,无识人也;临事而惧者,懦弱人也;进退不决者,无断人也;记一而忘二者,神昧人也;事虚而构架广大,以善为恶、以恶为善者,奸人也;善候人之颜色,随所欲而言者,佞人也。是十四者,人有其一,不可使之也。有事简而用当者;有喜怒之事不露于色者;临大事而神气自若者,此谓神有余人也。有微而不弃,大而不烦者;凶事不惧,美事不喜者;事有众惑而独断之者;事有众危而独安之者;事有难动而独动之者;事有难安而能安之者,此谓志有余人也。是十者〔3〕,人有其一,皆可使之也。


【注释】

〔1〕浮艳:华而不实。

〔2〕章章:显著,明晰。

〔3〕十:以上所说“神有余”“志有余”的情况共计九种。此言十,当有讹误。诸本皆如此,姑且存疑。

【译文】

其四说行事。做事先己后人,是自私的人;对繁杂的事务处置不当,是不明智的人;做事不分轻重缓急,是没用的人;做事有首无尾,是虚伪的人;做事先急后慢,是平庸的人;事情没弄清楚就做,是粗疏的人;做事巧妙但无补急用,是华而不实的人;做事鲁钝而不适用,是愚笨的人;利害分明却不能辨析,是没有见识的人;临事而惧,是懦弱的人;不能决策进退,是没有决断的人;丢三忘四,是神志糊涂的人;不做实事却拉开大架势,以善为恶,以恶为善,是奸诈的人;善于察言观色,逢迎拍马,是谄媚的人。以上十四种情况,只要占有一种,这样的人就不可任用。做事简洁得当;喜怒不行于色;临大事而神气自若,是神有余的人。不放弃小事,不厌烦大事;不因危事而惧怕,不因美事而沾沾自喜;众人皆迷惑,唯独他能决断;众人都觉得危险,唯独他能转危为安;事情不好推动,唯独他能推动;事情不好解决,唯独他能解决,是志有余的人。以上十种情况,只要占有一种,这样的人就可以任用。


是以知貌也者,神之聚也;言语也者,神之发也;举动也者,神之用也;行事也者,神之本也。察其神,则尽其为人之道也大矣。况国之命将,可不审于此乎?


【译文】

总而言之,相貌,是人精神的凝聚;言语,是人精神的表达;举动,是人精神的运用;行事,是人精神的体现。如果能考察一个人的精神,就能在很大程度上判断这个人的为人之道。更何况是国家任用将领这样的大事,怎么能不认真对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