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威战
古代治军，尤其看重恩威并施，也就是爱心管理与严格管理相结合，二者相辅相成，互为补充，缺一不可，从而达到完美的统一。我国现存最古典籍《尚书》的《胤征篇》有“威克厥爱，允济”的说法，特别强调在治军方面，只有从严要求而不偏爱放任，才能打胜仗。由此可见，早在军事理论还处于萌芽状态的夏朝，华夏民族的圣贤已经对从严治军有了深刻的见解，深知军队的战斗力，来自严格的日常管理与训练。士卒在战场上英勇向前，奋不顾身，与将领从严要求是分不开的；反之，士卒畏葸不前，甚至退却逃跑，则能反映出将帅平时治军不严，管理松散。史例出于《史记·司马穰苴列传》，著者以《威战》为题，就是要通过引用司马穰苴既关爱士兵又严格治军，对藐视军纪、违犯军规的景公宠臣庄贾处以军法的历史事实，阐述从严治军的重要性。
凡与敌战，士卒前进而不敢退后，是畏我而不畏敌也。若敢退而不敢进者，是畏敌而不畏我也。将使士卒赴汤蹈火而不违者，是威严使然也。法曰：“威克厥爱，允济〔1〕。”
春秋齐景公时〔2〕，晋伐阿、鄄〔3〕，而燕侵河上〔4〕，齐师败绩。〔景公患之。〕晏婴乃荐田穰苴〔5〕，曰：“穰苴虽田氏庶孽〔6〕，然其人文能附众，武能威敌，愿君试之。”景公乃召穰苴，与语兵事，大悦之，以为将军，将兵捍燕、晋之师〔7〕。穰苴曰：“臣素卑贱，君擢之闾伍之中〔8〕，加之大夫之上，士卒未附，百姓不亲，人微权轻，愿得君之宠臣，国之所尊，以监军，乃可。”于是，景公许之，使庄贾往〔9〕。穰苴既辞，与庄贾约：“旦日日中会于军门〔10〕。”穰苴先驰至军中，立表下漏待贾〔11〕。贾素骄贵，以为将己之军而己为监，不甚急，亲戚左右送之，留饮。日中而贾不至。穰苴则仆表决漏〔12〕，入，行军勒兵〔13〕，申明约束〔14〕。既定，夕时，贾乃至。穰苴曰：“何为后期？”贾对曰：“不佞〔15〕，大夫亲戚送之，故留。”穰苴曰：“将受命之日则忘其家，临阵约束则忘其亲，援桴鼓之急则忘其身〔16〕。今敌国深侵，邦内骚动，士卒暴露于境，君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百姓之命皆悬于君〔17〕，何谓相送乎？”召军正问曰〔18〕：“军法期而后至者云何？”对曰：“当斩。”贾惧，使人驰报景公，请救。既往，未及返，于是遂斩庄贾以徇三军〔19〕。三军皆震栗。久之，景公遣使持节救贾〔20〕，驰入军中，穰苴曰：“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问军正曰：“军中不驰，今使者驰云何？”对曰：“当斩。”使者大惧。穰苴曰：“君之使不可杀之。”乃杀其仆、车之左驸、马之左骖〔21〕，以徇三军。遣使者还报，然后行事。士卒次舍、井灶、饮食、问疾、医药，身自拊循之〔22〕。悉取将军之资粮，以享士卒，〔身与士卒〕平分粮食，最比其羸弱者〔23〕。三日而后勒兵。病者皆求行，争奋出为之赴战。晋师闻之，〔为罢去；燕师闻之，〕渡河而解。于是，穰苴乃率众追击之，遂取所亡邦内故境，率兵而归。
【注释】
〔1〕威克厥爱，允济：语出《尚书·胤征》，原文：“威克厥爱，允济；爱克厥威，允罔功。”意思是严明胜过慈爱，就能成功；慈爱胜过严明，就会无功。后常以“克爱克威”表示恩威得当而使人心悦诚服。
〔2〕齐景公（约前550—前490）：姜姓，吕氏，名杵臼，春秋时期齐国君主。齐景公在位五十八年，国内治安相对稳定，然因无有嫡子，身后诸子展开了激烈的王位之争。
〔3〕阿（ē）：东阿，今属山东。鄄（juàn）：鄄城，今属山东。
〔4〕河上：指齐国黄河南岸之地。
〔5〕田穰苴（生卒不详）：又称司马田穰苴、司马穰苴，春秋末期齐国人，田完（陈完）的后代，齐田氏家族的支庶。田穰苴是继姜尚之后一位承上启下的著名军事家，曾率齐军击退晋、燕入侵之军，因功被封为大司马，子孙后世称司马氏。
〔6〕庶孽：妃妾所生之子。犹树有孽生，故称。
〔7〕捍：抵御。
〔8〕擢（zhuó）：提拔，提升。闾（lǘ）伍：指平民所居。闾、伍均为古代民户编次的单位。
〔9〕庄贾（？—前208）：齐国大夫，齐景公宠臣。
〔10〕旦日日中：明日正午。
〔11〕立表下漏：设置日晷﹑漏刻以计时。立表，古代计时方法之一，在阳光下竖立木桩，观察它的影子以测定时间。后以“立表”为严明军纪之典。漏，漏壶中的水下滴以标记时刻。
〔12〕仆（pū）：放倒。
〔13〕勒：控制，驾驭。这里指整顿军队。
〔14〕约束：规定。
〔15〕不佞：谦辞，犹言不才。
〔16〕桴（fú）鼓：鼓槌和鼓。桴，鼓槌。
〔17〕悬：弘治诸本因避宋太祖赵玄朗讳，“悬”作“垂”，今据《史记·司马穰苴列传》改。
〔18〕军正：古代军中执法官名称，掌军事刑法。
〔19〕徇：巡行示众。
〔20〕节：符节。
〔21〕乃杀其仆、车之左驸、马之左骖：意为斩了使者的仆从，砍断了左边的夹车木，杀死了左边驾车的马。左驸，古代车厢外左外侧的立木。左骖，在左侧驾车的马。
〔22〕士卒次舍、井灶、饮食、问疾、医药，身自拊循之：这句话的意思是，士兵安营扎寨，打井砌灶，饮水吃饭，看病抓药，皆亲自过问，以示关怀。次舍，宿营。拊循，安抚，抚慰。拊，通“抚”。
〔23〕最比其羸（léi）弱者：古代廪食制度（口粮配给制度）是按年龄、性别、体力定等次，体弱者口粮标准最低。本句的意思是，标准最接近于身体瘦弱的士兵。最比，标准最接近于。羸弱，瘦弱。
【译文】
大凡对敌作战，士卒奋勇前进而不敢后退，是畏惧将帅而不畏惧敌人；那些擅自后退而不敢前进的，是畏惧敌人而不畏惧将帅造成的。将帅命令士卒赴汤蹈火而不敢违抗的，是将帅的威严使他们这样的。古典经书说：“严明胜过慈爱，就能成功。”
春秋齐景公时期，晋国攻打齐国的东阿和鄄城，而燕国侵犯齐国黄河南岸，齐国军队被打败了。齐景公为此非常忧愁。晏婴于是推荐田穰苴，说：“穰苴虽为田氏妾妃所生，可是此人文能归附众人，武可威震敌人，希望君王试用他。”景公于是召见田穰苴，同他谈论用兵之事，非常欣赏他，就命他率兵抗击燕、晋军。穰苴说：“我一向地位低下，君王把我从平民中提拔上来，置于大夫之上，士兵尚未心服，百姓不会亲近，人的地位低微就没有权威，请求派一个君王宠信、举国尊崇的人来作监军，才可以统帅三军。”于是，景公答应了他的请求，派庄贾前往。穰苴辞别齐景公后，与庄贾约定：“明天中午在军营门相会。”穰苴先快速赶到军营，竖立了测影标竿和计时漏壶，以等待庄贾。庄贾素来以显贵而骄横，又认为穰苴所率士卒是他自己的军队，而自己又是监军，故不很着急。亲戚朋友为他送行，留他宴饮。中午，庄贾还没有到达。田穰苴便放倒测影标竿，撤掉计时漏壶，然后进入军营，检阅队伍，整顿士兵，申明军纪，部署完毕。傍晚时分，庄贾才来到军营。田穰苴质问他：“为什么过了约定时间？”庄贾回答道：“不才受大臣和亲戚们饯请，因此耽搁。”穰苴说：“将帅接受任命的那一天，就应忘掉自己的家庭；亲临战阵受军法制约，就应忘掉自己的亲戚；擂鼓进击的紧急时刻，就应忘掉自己的生命。如今，敌人侵入我国内地，国内政局动荡，士卒们日晒夜露于边境之上，君王为此睡不安稳，吃不香甜，百姓的性命都系在你的身上，还有何心思饯行呢？”把军法官叫来，问道：“军法上对于约定日期却迟到的人，是怎么规定的？”回答说：“应当处斩。”庄贾恐惧起来，派人迅速报告齐景公，请求解救。人已派出，尚未返回，田穰苴已将庄贾斩首示众三军了。全军将士都很震惊战栗。过了好久，齐景公派使者手持符节来救庄贾，冲入军营。穰苴说：“将领在军中，君王的命令有的可以不接受。”问军法官，说：“军营中不准车马驰入，如今使者这样干，军法规定该怎样办？”回答：“应当处斩。”使者大为恐惧。穰苴说：“君王的使者是不可以杀掉的。”于是，就斩了使者的仆人，砍断车子左边的车辕，杀了左边驾车的马匹，并向全军示众。穰苴让使者返还报告齐景公，然后又继续处置军务。对于部队的行军宿营、掘井埋灶、士卒伙食、看病吃药等事宜，田穰苴都亲自安抚慰问。他还把自己那份官俸粮饷拿出来，供士卒们享用，自己同士卒一样平分粮食，标准最接近于身体瘦弱的士兵。三天之后率军出发。生病的士卒都请求一同出征，大家奋勇争先地为报答将军而去战斗。晋军听说后，撤兵而去；燕军听说后，渡过黄河北撤，危急解除。因此，田穰苴就挥军追击，于是收复了沦陷的国土，率军大胜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