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宫里的一桩秘密
然而路易十三国王的那四十个皮斯托尔,正如世上的一切事物一样,有了个开头就总有个结尾,而打这个结尾往后呢,咱们的四位伙伴手头就有些拮据了。先是阿托斯拿出自己的钱来供大家开销,支撑了一阵子;然后是波尔多斯顶上来,在一次大家已习以为常的失踪过后,他挑起了供给这一行人等半个月花费的担子;最后轮到阿拉密斯毫无怨言地接过了这副担子,据他说,他靠变卖神学书籍总算也弄来了几个皮斯托尔。
到了这份上,他们就像往常一样去求助于德·特雷维尔先生了。他给他们预支了一点军饷,但是这点预支的钱,对三个已经欠了债的火枪手和一个还没领过饷的禁军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帮不了多大的忙。
最后,眼看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们好不容易凑了十来个皮斯托尔,让波尔多斯上赌场去博一回。倒霉的是,波尔多斯手气不好:他把那点钱一股脑儿都输光了,还欠下了二十五个皮斯托尔的赌债。
于是,手头拮据变成举步维艰了。只见这几个主人饿着肚子,后面跟着各自的仆从,穿梭似的往来于沿河街和禁军驻地之间,千方百计地到别的朋友家去混饭吃。因为,照阿拉密斯的观点,一个人在走运时就该撒种似的多请请客,这样到了倒霉的时节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收回几顿来。
阿托斯有过四次饭局,每次都把这帮子朋友和他们的仆从带上。波尔多斯有过六次,也都是跟伙伴们同享的。阿拉密斯有过八次。正如诸位大概已经看出的那样,这一位的特点是说得少做得多。
至于达德尼昂,他在京城里还不认识什么人,只有一个当神甫的同乡请他吃了顿早茶,还有禁军的一个掌旗官请他吃了顿晚饭。他把全队人马开到神甫家里,吃掉了他两个月的口粮,随后又开到掌旗官家里,成全了他慷慨好客的名声。可是,正如布朗谢说的,即便吃得再多,一回毕竟只能吃一顿哟。
因而达德尼昂觉得挺难为情,阿托斯、波尔多斯和阿拉密斯带他去吃了那么些盛筵,他却只回报了人家一顿半饭——因为神甫家的那顿早茶只能算半顿饭。他觉着自己欠了大伙儿的情,年轻人的热心肠,让他忘了先前那一个月是他在供养大伙儿,就这样,他忧心忡忡地开动起脑筋来。他心想,这么四个大胆、骁勇、富有进取精神的年轻人,不该整日里逛街、击剑、插科打诨地卖弄些小聪明,而该另外有个目标。
其实,像这样肝胆相照,为了情义不仅可以牺牲金钱,甚至连生命都在所不惜的四个朋友,像这样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一旦共同作出决定,随时准备单独或合力去付诸实现,从不后退半步的四个伙伴,像这样握剑在手,既能迎敌于四围,又能歼敌于核心,所向披靡的四个高手,理应为自己,无论是暗里还是明里,无论是走坑道还是钻壕沟,也无论是智取还是力克,总之理应为自己开出一条通往既定目标的路来,甭管那地方有多么戒备森严,也甭管那目标离得有多远。使达德尼昂感到惊奇的倒是他的伙伴们竟然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可是他在考虑,而且是极其认真地在考虑,他绞尽脑汁想为这股抵得上他力量四倍的力量找准一个方向,他毫不怀疑,只要找准了这个方向,就好比有了阿基米德寻找的那根杠杆,他们就可以撬起这整个地球[47],——正想到这儿,忽听得有人轻轻敲门。达德尼昂叫醒布朗谢,让他去开门。
看到“达德尼昂叫醒布朗谢”这句话,诸位可别以为当时已是夜里,或是一大早天还没亮。不是的!下午刚敲过四点哩。两个钟头以前,布朗谢跑来提醒主人他俩还没吃午饭呢,主人回答了他这么一句谚语:“睡个觉,省顿饭。”于是布朗谢就省下这顿午饭了。
进来的是个男人,仪表平平,看上去像个普通的市民。
布朗谢挺想听听主人和来客的谈话,好歹这也算道餐后甜点心吧。可是那位市民对达德尼昂申明他要说的是很要紧的话,而且事关机密,所以他希望能单独跟达德尼昂谈话。
达德尼昂吩咐布朗谢退下,招呼来客坐下。
接着有片刻静默,两个人面对面地望着,像是要先相互认识一下似的,然后达德尼昂欠了欠身,示意他在恭听。
“我听人说达德尼昂先生是位非常勇敢的年轻人,”那个市民说,“正因为阁下享有这种当之无愧的名声,我才决定来吐露一桩秘密。”
“请说吧,先生,说吧。”达德尼昂说,他本能地觉着这没准是桩好买卖。
那市民又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往下说:
“我妻子是在宫里替王后掌管衣装的侍女,先生,她人挺机灵,长得也挺俊俏。差不多三年前吧,我让人撺掇着娶了她,尽管她没什么家当,可因为德·拉波尔特先生,王后的持衣侍从,是她的教父,她受到他的保护……”
“嗯,那又怎么样呢,先生?”达德尼昂问道。
“嗯,”那市民接着说,“嗯,先生,我妻子昨天早上从宫里的工作室出来时,让人给绑架了。”
“是谁绑架的?”
“我说不准,先生,不过我在疑心一个人。”
“您疑心的这个人是谁?”
“一个男人,他早就在跟踪她了。”
“哦,见鬼!”
“不过,先生,请允许我解释一下,”那市民接着说,“我相信这事儿并不是什么桃色事件,而是个政治事件。”
“不是桃色事件,而是政治事件,”达德尼昂沉吟道,“那么您在疑心什么呢?”
“我不知道是不是该把我疑心的事儿告诉您……”
“先生,我想提请您注意,我可压根儿没事要求您。是您自己要来的。是您在对我说,有桩秘密要告诉我。所以您尽管请便,您要退出去还来得及。”
“不,先生,不,我看您像个正派小伙子,我信得过您。是这么着,我觉得我妻子让人绑架不是因为她另有恋情,而是跟一位地位比她高得多的夫人的恋情有关。”
“喔!喔!敢情是跟德·博瓦—特拉西夫人的恋情有关?”达德尼昂说,当着这个市民的面,他想做出对宫里的事情挺熟悉的样子。
“还要高,先生,还要高。”
“德·艾吉雍夫人?”
“还要高。”
“德·谢芙勒兹夫人?”
“还要高,还要高得多呢!”
“那么是……”达德尼昂止住不说了。
“对,先生。”那市民神色惊慌地回答说,声音低得几乎让人听不见。
“对方是谁?”
“还能是谁呢,要不是那位公爵……”
“那位公爵……”
“对,先生。”那市民回答说,声音变得更轻更哑了。
“这些事情您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啊!我怎么知道的?”
“对,您怎么知道的?别吞吞吐吐的,要不然……您也明白。”
“我是从我妻子那儿知道的,先生,是从她那儿知道的。”
“她是从谁那儿知道的?”
“从德·拉波尔特先生那儿。我刚才不是说过她是王后的心腹德·拉波尔特先生的教女吗?德·拉波尔特先生把她安顿在王后陛下身边,为的就是让咱们可怜的王后至少有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可怜的王后,国王遗弃她,红衣主教监视她,人人又都出卖她。”
“喔!喔!现在事情有点眉目了。”达德尼昂说。
“四天前我妻子从宫里回来,先生,她同意进宫当差的一个条件,就是每星期得回家来看我两次。因为,我有幸告诉阁下,我妻子是很爱我的。所以呢,我妻子就回家来了,她悄悄告诉我说,王后这一阵心里非常害怕。”
“此话当真?”
“是的,看来好像是红衣主教追得她更紧了,纠缠得她很烦恼。他为着上次萨拉班德舞那回事儿,始终对她耿耿于怀。您知不知道萨拉班德舞那回事儿?”
“瞧您说的,还问我知不知道哩!”达德尼昂答道,他其实什么也不知道,但要装出全都明白的样子。
“结果呢,现在他对她不但怀恨在心,而且蓄意报复了。”
“是吗?”
“王后相信……”
“嗯,相信什么来着?”
“她相信有人冒用她的名义给白金汉公爵写了信。”
“冒用王后的名义?”
“对,为的是让他到巴黎来,等他一到巴黎,就把他引进陷阱里去。”
“见鬼!可是您的妻子,我亲爱的先生,她跟这些事情有什么相干呢?”
“他们知道她对王后忠心耿耿,所以呢,或者是想让她跟她的女主人离得远远的,或者是想恐吓她,让她说出陛下的秘密,再不就是要引诱她,让她给他们当奸细。”
“这都有可能,”达德尼昂说,“那么,绑架她的那个男人,您认得不认得?”
“我前面说过,我想我认得他。”
“他叫什么名字?”
“这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红衣主教的人,是他的心腹。”
“那您见过他?”
“见过,有一回我妻子指给我看过。”
“他有没有什么特征,比较容易认出来?”
“噢!有,他是个挺有风度的老爷,黑头发,皮肤也晒得黑黑的,眼睛很有神,牙齿很白,太阳穴上有个疤。”
“太阳穴上有个疤!”达德尼昂嚷道,“而且牙齿很白,眼睛很有神,黑头发,皮肤晒得黑黑的,挺有风度。这不就是我要找的牟恩的那个家伙吗!”
“您是说,这是您要找的人?”
“对,对。可那跟这事没关系。不,我弄拧了,正相反,这会使整个事儿变得简单得多:要是您要找的人,就是我要找的人,那么干脆,我一剑就报了两个仇。可是上哪儿才能找到这个人呢?”
“这我可不知道。”
“他住哪儿,您一点都不知道?”
“一点都不知道。有一天我陪妻子去卢浮宫,她正要进去的当口,那人刚好从里面出来,她就把他指给我看了。”
“呸!见鬼!”达德尼昂低声说,“全是些不着边际的事情。您听谁说您妻子是被人绑架的?”
“听德·拉波尔特先生说的。”
“他有没有告诉您详细情况?”
“没有。”
“您也没从别的地方听到过什么消息?”
“有啊,我收到过……”
“收到过什么?”
“我真不知道,我这是不是太不谨慎了?”
“您瞧您,又来了吧。可这一次我得提醒您,您要想缩回去已经有点为时过晚喽。”
“那我也就不缩了,妈的!”那市民大声说,为了壮壮胆,还骂了句粗话,“再说,凭我博纳修的人格……”
“您叫博纳修?”达德尼昂打断他的话头问道。
“对,我叫这名字。”
“您刚才是说凭您博纳修的人格来着!对不起,我打断您的话了,可我觉得这名字听起来挺熟的。”
“这很可能,先生。我是您的房东。”
“噢!噢!”达德尼昂欠起身来鞠躬说,“您是我的房东?”
“对,先生,没错。您住我这儿有三个月了,想必您是太忙,心思没放在这上头,所以忘了付我房钱。我琢磨着,就看在我从没来找过您麻烦的分上,您也会觉得我这人还是够意思的。”
“那当然!亲爱的博纳修先生,”达德尼昂接口说,“请您相信,对您的这种做法,我不胜感激之至,正如我对您说过的,倘若有什么事我能为您效劳的话……”
“这我相信,先生,我相信,我刚才就想对您说,凭我博纳修的人格,我敢说我信得过您。”
“那就请把整个事儿说完吧。”
那市民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达德尼昂。
“一封信!”年轻人说。
“我今儿早上收到的。”
达德尼昂打开信纸,因为光线已经暗了下来,他就走到窗口去看,那市民跟了过去。
“‘别去找您的妻子,’”达德尼昂念道,“‘等到我们用不着她的时候,会让她回您那儿去的。要是您执意要找她,那么只要您动一动,您就得完蛋。’”
“这算是个确凿的证据,”达德尼昂接着说,“可是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恫吓而已。”
“对,可是这个恫吓叫我害怕。先生,我根本不会使剑弄棍,再说我也怕进巴士底监狱。”
“嗯!”达德尼昂说,“我也不见得比您更想去巴士底。可要是就不过是耍耍剑,那还行。”
“不过,先生,这事儿我可是全指望您了。”
“是吗?”
“我老瞅着您来往的都是些相貌堂堂的火枪手,又认得出这些火枪手都是德·特雷维尔先生的人,也就是说都是红衣主教的对头,所以我心里就想,您和您的朋友一准会为可怜的王后主持公道,乐意好好地撮弄一下主教大人的。”
“这当然。”
“我又想,就凭您欠我三个月房钱,而我从没向您开过口……”
“对,对,这个理由您已经说过了,我觉得这理由非常充分。”
“再说,只要您肯赏脸留在我这儿,这房钱么,咱们以后就不提了……”
“好呀。”
“还有,如果有需要,我是说万一眼下您手头不方便的话,我想给您五十个皮斯托尔。”
“那好极了。这么说,您是挺有钱的喽,亲爱的博纳修先生?”
“还算过得去吧,先生,就这么回事:我做针线买卖攒了点钱,又在有名的让·莫凯船长最后的那次航行里投了点资赚了些钱,所以差不多有两三千埃居年金的收入。因此呢,您也明白,先生……哦!慢着……”那市民叫了起来。
“怎么啦?”达德尼昂问道。
“看那儿,我都瞧见谁啦?”
“哪儿?”
“街上,就在您这窗子对面,那个门洞里:一个裹着披风的男人。”
“是他!”达德尼昂和那市民不约而同地喊道,两人同时认出了自己要找的人。
“啊!这一回,”达德尼昂一边拔剑一边喊道,“这一回他跑不了啦。”
他抽出长剑,拔腿就往外跑。
在楼梯上,他碰到阿托斯和波尔多斯,他俩是来看他的。两人闪身给他让道,达德尼昂像支箭似的从他们中间穿过去。
“嘿,你这是去哪儿呀?”两个火枪手同声喊道。
“追牟恩那家伙!”达德尼昂答道,转眼间他就跑得不见了踪影。
达德尼昂对他的这几位朋友,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过他和那个陌生人怎么相遇,以及那位美貌女客怎么出场,陌生人又怎么似乎交给她一封密信的故事。
对这故事,阿托斯的看法是,达德尼昂准是在斗殴中把自己的那封信给弄丢了。在他看来,一个有身份的人——根据达德尼昂的描述,这个陌生人只能是个有身份的人——是不可能这么下贱,去偷人家一封信的。
波尔多斯认为那是这么回事:一位夫人约一位骑士,或是一位骑士约一位夫人幽会,可达德尼昂和他那匹黄马一出场,就把人家的好事给搅了。
阿拉密斯则说,这种事情都是挺神秘的,还是不加深究为好。
所以,阿托斯和波尔多斯一听达德尼昂甩下的那句话,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他们心想,等达德尼昂追上那人,或是等他眼看那人没了影踪追不上以后,他总是要回来的,因此两人就继续上楼而来。
两人走进达德尼昂的房间,只见里面空无一人:房东生怕年轻人和那陌生人相遇(这想必是在所难免的)以后会惹出麻烦,所以决定还是走为上策,从他已经显示出来的性格看,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