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莫回首
一晃眼,这学期又过去了。也不知为何,一旦工作了,日子便慢慢煎熬起来。每次看时间时,都恨不得用手狠狠拨拉几下才解气;可若正儿八经回头看,又会心惊不已,怎么还没来得及品味,一年就这么滑腻地溜去了。
按惯例,所有的课结束后,老师们可以稍微清闲下。晓庆今天没去学校,就在家打扫卫生,顺便看了眼期末的监考日程,想起后天是妈妈的生日,不如回去一趟,她想,给妈妈好好过个寿吧。
但是,买什么东西好呢?她又想。上次是给了五千块钱,这次她是拿不出来钱了,毕竟工资有限,年终津贴也还没发。
虽然现在每个月都有三四千块钱,可最近几个月张斌都没给过她零用钱,家里日常的开销,水费,电费,燃气费啊,甚至暖气费.....都是她去交,再加上吃喝拉撒的开销,基本上月月光。更别说偶尔出去吃个饭或看个电影,连买护肤品都有些紧巴呢,哪里还有一点闲钱啊?这么想着,她又一屁股坐在床上,闷闷不乐起来。
这时,门啪嗒一响,张斌回来了。晓庆惊讶:“怎么回来了呢?”
张斌笑着说:“头儿出差去了,又没啥事,都溜了呢。你在干嘛呢?”
晓庆恹恹地说:“后天我妈生日,我想回去一趟。”一边说着,一边偷瞄张斌。
张斌倒是爽朗:“行啊!我陪你一起去。前几天我还想着这事儿呢,也好久没见咱妈了,是该跟你一块儿尽尽孝了。”
晓庆略微感动着,还没说什么,张斌又笑呵呵地说:“礼物还没准备了吧?走,咱俩先去买礼物吧,这也快过年了,万一年底忙,迎来送往的,到时候年关未必能回去,不如连过年的礼品也买了。”晓庆笑了。
俩人上了车,张斌温和地说:“给咱妈买个手机吧,这样方便你和她视频。”
晓庆惊喜地看着他,张斌笑眯眯地说:“怎么?还不够啊?再买个金项链吧,我记得咱妈喜欢戴首饰,对不?”
晓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只是温顺地微笑,一点也不觉得张斌话多。张斌此刻显得那么温柔:“媳妇,你放心吧,你的事儿我都记着呢,再怎么说,你也是我亲媳妇啊!”一边说着,伸过手来,揉了一下她的头发。晓庆没有躲开,心里甜蜜蜜的。
两人直奔手机店,选了一款大屏幕的智能机,晓庆又给妈妈挑了一款细致的金项链,随后再直奔水果批发市场,足足挑了八箱东西,将整个后备箱塞的满当当的才打道回府。
两人一早就出发了。到了家门口,张斌停好车子后,两人就开始大箱小箱的往家里搬,惹得路口的站着闲聊的几位邻居频频侧目。一个老阿姨甚至扯着嗓子吆喝:“老郝,看看你多有福气,女婿女儿这么孝顺,可知足了吧?!”
妈妈淡淡地笑着回应:“都一样!都一样!你们的孩子不也是这样么?!”说笑中,关上了家门。
晚上张斌吃过饭回卧室了,晓庆去了妈妈的房间。她兴致勃勃地拿出金项链说:“妈,我给你戴上。”妈妈坐在镜子前,不知所措地任她摆弄着。随后她又拿出新手机,帮妈妈下载好各种应用软件,开通流量,申请微信,然后一点点地跟妈妈耐心地说着,教她打视频电话。
晓庆只顾着高兴,而郝冰冰看着难得这么开心的女儿,也特别舒心。
突然,妈妈瞥到她手腕上的一道伤,小心翼翼地问:“庆庆,这是咋回事儿?”晓庆把袖子一拉,大咧咧地说:“不小心摔倒划伤的啊。你知道,前段时间下雪了,路上滑,我不小心摔倒冰碴子上了。”
妈妈想要拉过来仔细地看,晓庆却抽回了手,有点不耐烦地说:“看啥看,一点小伤,都涂过碘伏了。”
妈妈还是有些心疼地说:“这么大了,还不操心?!”
晓庆带着笑怼了过去:“还说我呢,上次你不是出门忘带钥匙,把自己关屋外头了么?!大半夜拿小石子投邻居家的玻璃窗,最后把人家叫醒,从人家阳台上跳回了家......”
妈妈也笑了,随后又低声问:“你没贷款那事儿,张斌有没有为难你,跟你又闹了没?”
晓庆就跟妈妈复述了当时张斌的话,妈妈听了,也默然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这孩子,也是苦命的人啊!倒是跟你一样儿了,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晓庆白了一眼:“妈,你说的这是啥话啊?啥叫一样儿啊?”
妈妈止不住地叹气:“咋不是一家人啊?你爸爸也是个有能力的人,要不是他当时死心眼,咋地都不肯认错,受了些委屈又一时想不开去了,咱们家也不会过到这个份上啊.....”
这么多年,这是晓庆头一次听妈妈主动说起爸爸,她以为妈妈早就忘记了呢。小时候每次她问起,总是换来冰冷的沉默和沉郁的泪脸,以至于她慢慢自觉地将所有的疑问和不解都封锁在心底了。
这时,她小心翼翼地问:“妈,你当时不是说爸爸是生病去世了么?”话一出口,只见妈妈眼中已经有泪水在闪烁,晓庆心里一阵刺痛。但是比起那些惴惴不安的体贴,她更想知道具体的内情,所以她更加小心翼翼了,又问:“妈,我爸当时到底咋回事啊?”
郝冰冰叹了口气,又顺手抹了把眼角,惨然落寞一笑,看着女儿那刻意探寻的眼神,坦然地说:“也罢,你也大了,该知道了!你爸啊,原来是咱县一中的语文老师,年纪轻轻就当了年级主任呢,你知道么?他可有才华,读起文章来,抑扬顿挫,谁也没他念的好,还有一手漂亮的粉笔字,就跟从帖子里临出来的一模一样。”
“当时家里刚有了你,工资低,日子过得紧巴,你爸也是穷疯了,那会儿,谁不是偷偷摸摸地想方设法捞点外快啊?尤其是你爸的发小发达了后,你爸更坐不住了!”
“他那发小从小就是一小混蛋,念书不行,勉强混到小学毕业,捏泥人却捏的活灵活现的,那手艺愣是成了县里的非物质文化遗传了,拽的人五人六的。”
“你爸也起了心眼,当时学校不是让学生买复习资料么?你爸趁着这个时机,就管几个班的学生每个人多收了一百来块钱,其实也不是多收,是你爸联系了一批盗版的资料,打算顺道偷偷卖给学生。”
“不料,谁知道,本来说的好好的事儿,等要拉货的时候那人说再等等,被人抢了先。你爸就只好再等等了,可谁知,一等就是俩星期。”
“倒霉的是,那段时间正赶上领导检查,有几个学生说漏了嘴,你爸也没太在意。毕竟,那会儿谁不偷卖点资料什么的啊?可后来,也不晓得是哪个,愣是把这事儿给捅大了,还告到了市里。”
“你爸正上课呢,就被几个大盖帽押走了!而且是直接押到了派出所大院里去,在院里的树上先活活绑了一整天。你爸本就气性大,哪儿受得了这委屈,嘴更硬,死活不认错,更不退钱,本来也没啥错嘛。”
“我听说,一开始,你爸在所里吵着闹着非要去找那个卖盗版书的,可人家早跑了,就算找到人了,人家也不敢认呢。后来呢,你爸又开始揭发其他人,可其他人早就做好准备,哪儿还有什么把柄?!”
“论说,你爸也算不上什么大错儿。当时一个年级不过几百人,你爸一共也就多收了两万来块钱。刨去书费,统共赚了三四千而已。就这三四千,我也没见着一分,也不知道你爸到底弄哪里去了。”
“那后来呢?”晓庆悲愤的问。
“后来,警察给他定的罪名是以权谋私,让退钱,你爸是打死不认错,被打的跟烂菜瓜一般。你爷爷嫌丢人,从头到尾,愣是没去瞅一眼。你倆伯父更不用说,原本就嫉妒你奶偏心老小,也不管不问。最后判刑时,就因为你爸不认错,就依照总钱数的三倍来判的,一下子判了六年!你爸彻底气疯了。”
“我最后一次去所里看他,他精神都不太正常了,眼神呆滞,一个劲儿地念叨着:我要报仇!我要报仇.....说了没几分钟的话,我就被赶出来了。我寻思着,去哪儿找找找人呢,谁知道,才没过两天儿,所里就通知我说,你爸跳楼死了,让我去领尸体。”
说到这里,妈妈擦了一把的老泪,可哪双眼泪洗过后,红的令人不忍直视。晓庆像是掉进了冰窟里,又被冻出了高烧,身上一阵寒,又一波烫。她想起来,当年给爸爸办事时,一群人扯着嗓子捋袖伸脖时的争吵,虽然那时她还不太懂事,也不敢说话,只是缩在角落里,却将每个人的脸色看的清清楚楚。
这么多年,她也才理解,为什么妈妈一直劝她:“要忍让,咱们家跟别人家不一样!是的,确实不一样,她的爸爸是个畏罪自杀的犯人!”
看着一个劲儿擦眼泪的妈妈,晓庆觉得她是那么的脆弱无助,而自己却无能为力,她更觉得浑身上下都是僵硬的,扁桃体更是爆裂般的扯痛,让她发不出来一点声儿。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竭力抑住心底翻滚的恨意,颤着声音说:“妈,都过去的,别再提了。咱们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听她这话,妈妈倒是很快恢复了出来,抹掉泪水笑了:“是了,都过去了,提这些干嘛?!”娘俩又说了一些贴心话,晓庆才回房间了,张斌早就睡了。
三人和和气气的说笑着,张斌认真地修理好总是跳台的电视机,又给妈妈装了宽带。晓庆任他折腾,而妈妈也只是笑看着这一切,安详地笑着。
看着张斌近乎较真地调着电视,晓庆觉得,其实他还挺好的,这个世界上哪有完人啊?哪有不吵架的夫妻啊?再说了,争执也不是什么坏事啊,只要不粉碎彻底,终究会治愈一些的,说到底,还是往一个方向使劲的吧。想起前些日子,她和张斌几乎剑张弩拔的样子,心里越发觉得好笑。
人,生而孤独,即使结婚多年同床共枕的夫妻,在面对生活的种种磨砺,也未必参透对方心里的真正所想,更不能意会到对方得真正想要,感情可以超脱现实,也能蒙蔽真实。当褪去了爱情的冲动和甜蜜后,更多是性格和欲望的对对碰。能到今天的这种程度,着实不易了。
我是不是太过于苛刻了呢?!她想。这一年多来,他也是受了不少煎熬吧。日子若是平平淡淡地过着,不出啥大事儿,人在,就是好的了。此刻,她看着张斌的眼神,格外地温柔。与其殚精竭虑的筹谋,还不如坦坦然然地面对呢,她想,只要人在,又爱着,怕什么呢?!
晓庆和张斌就回了。回去的路上,张斌喋喋不休:“手机两千八,项链一千八,再加上那些水果和米面油,五千五都有了”。
晓庆点点头,是的,钱到位了,也就算是心意到位了,何必再计较什么?这么想着,她扭头对张斌甜笑着。
张斌看她笑了,又说:“我跟你说啊,像咱们这样的,不多。你不知道我有个同事,过年回去看他丈母娘,就提两三箱东西,完了反倒从家里拉一后备箱呢。你说,怎么有这样的人啊?真是的!”一边说,一边摇头。
晓庆淡然地说话,默默想着心事,是啊,人都是不可捉摸的,人生更是难以预测,即便是自己的过往,原以为亲身经历,什么都一清二白,时隔多年,才发现完全是另一种情形呢。
或许,生活都是这样吧,出其不意,却又在意料之中,甜里泛着酸,酸里混着辣,辣里又是刺痛的苦涩......幸好,都挺过去了,都过去了,以后只会越来越好!张斌还在唠叨,晓庆只是附和地点头,一如结婚时那般柔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