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1927年,沙逊短暂地背弃了他在边上旁观的习惯,做了件鲁莽的事情:他与一位年轻漂亮的贵族斯蒂芬·坦南特(Stephen Tennant)开始了一段风流韵事。坦南特的母亲帕梅拉(Pamela)即格林克纳夫人(Lady Glenconner),有着向往自由的灵魂,渴望远离家族靠漂白粉产品挣来的财富,她认定儿子能够在艺术上做出伟大成就。在她的著作《孩子语录》中,她收录了自己11岁儿子的话。坦南特13岁时在南肯辛顿(South Kensington)一家画廊的个人画展中,展出了他的线条淡彩画,并受到了位居重要地位的艺术评论家的赞誉。在20岁出头的时候,他为《每日邮报》写作了风格专横的笔记:“不要脸上堆满愚蠢的笑容,或者脸上带着微笑,或者上气不接下气地表现热情,像狗吐着舌头一样——这是姿态的问题,而不是姿势的问题。”他的头发呈波浪形,上面喷洒着金粉;涂着洋红色的口红,染着睫毛膏,戴着金耳环。在威尔特郡(Wiltshire)威尔斯福德庄园(Wilsford Manor)的家中,他和他的光彩照人的年轻朋友们举办睡衣派对,在草坪上举行化装舞会,打扮成修女和牧羊人的模样。他与沙逊颇为不同,似乎也是沙逊很难想象的那种人。
图2-9 出身贵族豪门的斯蒂芬·坦南特。他陷入害羞之中不能自拔,长期沉醉于颓废的生活。他喜欢上了自己的床,终日待在家中,被香水瓶和粉盒环绕着,满地板都是书籍、衣服和珠宝首饰。这就是去世前30年他生活的样貌。
然而,他们并不是如此的不同。作为斯莱德艺术学校(Slade School of Art)的一名学生,坦南特逃过的是人生的课,因为他不能面对他的同学,并与雷克斯·威斯勒建立了同性恋情人关系。伊夫林·沃(Evelyn Waugh)后来在《旧地重游》中把坦南特和威斯勒用作了原型,塑造了害羞的查尔斯·莱德(Charles Ryder)和炫耀的塞巴斯蒂安·富赖特(Sebastian Flyte)的形象。塞巴斯蒂安的全部魅力在于,他说他想要逃离自己的家庭,他作为一个隐居者结束了他的生活,在突尼斯的一个修道院里抑郁地饮酒度日,慢慢地死去。
坦南特具有同样的本领,可以把令人震惊的行为和深度压抑结合到一起。伊夫林·沃在《邪恶的身体》中,揭示了光彩照人的上流社会的年轻人的一些两极化的私下俚语,一切东西要么是“神圣的”,要么是社交方面令人窘迫的:“太,太可耻了”, “完全是羞怯的”或“让人害羞的”。坦南特按照这些极端的原则生活。他说,他生活中的伟大时刻是在圣莫里茨(St Moritz),当一车厢的游客为他长得如此漂亮而鼓掌的时候。然而,他会躲到常春藤饭店的洗手间里,因为在他的朋友们到达之前,他不敢进入饭店。他热爱威尔斯福德庄园,因为躲在威尔特郡开阔丘陵地带这个多雾的山谷里,四周围绕着常绿的紫杉和橡树的树篱,可以让他把世界拒之门外。直到1929年,沙逊实际上只是那里的一个留宿的看护者罢了,坦南特的床上接纳过的,先有肺结核,然后是一种不明病症——被诊断为神经衰弱症,这个笼统的名称在20世纪早期指的是忧郁症。
坦南特简单地以拒绝再与沙逊见面的方式,结束了他俩的情爱关系。又过了一年,1933年,沙逊娶了海丝·盖蒂(Hester Gatty),并在大约30英里之外的海特丝伯里宅邸(Heytesbury House)找到了他自己的隐居地,一所靠近沃明斯特(Warminster)的、乔治王朝时期的宅邸。这段婚姻很快就凋谢了,但是沙逊爱上了这个偏僻的地方,以及这里森林的寂静。1940年代晚期,当时还只是一个年轻男孩的费迪南德·芒特(Ferdinand Mount),在这里见到了这位“海特丝伯里的隐士”,他和他的父亲被邀请去喝茶。他们在房屋的后面徘徊,试图找到房门,却最终走进了一间看上去空荡荡的、没有灯光的客厅,芒特回忆说,“直到我们的眼睛聚焦之后,才看见消逝的光线勾勒出那个著名的、憔悴的‘老鹰’的轮廓”。沙逊“把一盘干黄瓜三明治推到了我们面前,开始以羞涩的低音和我们谈话”。
所有关于拜访沙逊的故事都与此相似。他邀请几乎每个他遇到的人去他家中喝茶,每次都抱怨没人去看他。如果他们打电话来确认喝茶的邀约,他听上去急躁不安,像是后悔发出了邀请,但是还是告诉他们无论如何都要来。到了约定的时间,客人们发现门房没有人,大房子里也没有人来应门。他们从后门进入,最终在一个房间里发现了沙逊。根据他的修女朋友费莉西塔斯·科里根夫人(Dame Felicitas Corrigan)的说法,在这类见面的一开始,沙逊的害羞使得他沉溺于自我关注之中,“瘦削的脸像埃尔·格列柯(El Greco)画中的圣徒,身上蓄满了氢弹一样的被压抑的能量”。他不问候也不看着客人,眼睛看着自己的大腿或是对方的头顶上方,就开始谈论诗歌、仆人问题、板球或他自己——仿佛他一直在对着空气演讲,而他们不过是碰巧听到罢了。他的句子是扭曲的,不完整的,伴随着神经痉挛和脸部的紧张。
那些回访他的人认识到,窍门是等他说上差不多一个钟头之时,就去吸引他的注意,然后迅速地突然插话,这样某种交谈才会出现。他的朋友哈罗·霍德森(Haro Hodson)将这种间接方法比作驯马和给马装马勒。形容词“害羞的”(shy)最初进入英语是在13世纪,描述的是易受惊吓的马——容易被奇怪的噪音、快速移动的物体惊吓或弄得情绪不稳,直到17世纪早期,这个词才从形容马转移为形容人,莎士比亚在《一报还一报》中使用了两次:“一个害羞的家伙便是公爵……像安吉洛(Angelo)一样害羞,一样严肃,一样正直,一样专制。”至少到19世纪结束,“害羞”(shyness)一词仍然与马的易惊、难以驾驭存在着联系。在1891年版的《牛津英语词典》中,则引用了下面的例句:“风可以被说成是害羞的,当它仅仅让船在其航线上航行时。”
驯马者还会谈到“头的害羞”(head shyness),这会让给这些动物刷毛或装马勒变成意志的较量。你一拿起马勒,一匹害羞的马就知道你要干什么,头会转圈子或者伸得高高的,离你远远的——事实上,就像沙逊摇晃他的头一样,仿佛他不想让人们盯着他的脸的某个地方太久一样。精明的驯马师会拿着马勒站在马的背后,等到马低下头,然后他们就抓住马的鼻子,这样马就会因为不耐烦或者受惊而张开下颌。
最终,就像一匹戴惯马勒的母马一样,沙逊平静下来了。头部的摇晃动作减弱了,他的句子开始连贯起来——他确实变得令人惊讶得口齿清楚了,仿佛他是在背诵默记住的那些很好的句子一样,而且他变得浑然不觉房间的黑暗、电话铃的响声和半小时前烧水壶的声音了。堂赛德学校(Downside School)的一位本笃会(Benedictine)的老师兼修士休伯特·范·泽勒大师(Dom Hubert Van Zeller),带着一些男孩子来拜访沙逊,沙逊变得如此狂喜,开始了自己的长篇大论,以至于他在给一个杯子倒茶时,杯子已经满了,他还倒了很长时间。另一次,当他给其中一个男孩签名送书时,他写下了“送给西格夫里……西格夫里赠 西格夫里”。奇怪的是,他的日记显示,即使是处于自说自话的激流之中时,他也听到了他未予理睬的每个问题,而且捕捉了他眼角中的客人们的一举一动。
迟暮之年,他的社交生活主要集中在为海丝特伯里村打板球一事上,与他并肩作战的是他的地产工作人员和当地的农场工人。他的糟糕的击球技术在安排击球顺序时很巧妙地被掩饰起来了,但是他坚持要在靠近投球手的暴露位置处防守,他会让来球狠狠地击中他的胫骨,然后才慢慢地捡起球。由于球场是他的,他允许板球俱乐部免费使用球场,没人可以阻止他离开球场,斜靠到栅栏上,如果他觉得厌烦,甚至会在比赛中途离开。
板球这项运动也许是特别为矜持的英国人设计的,它强调正确的姿势,有关规矩是不易说清楚的或者不需要说出来。板球比赛通常的气氛是平和、安静和舒缓的,享受不是来自于令人极度兴奋的得分或得分的尝试,而是来自于其冗长乏味的部分,以及双方力量平衡上的微妙转变,当双方谨慎地获得一点优势时,就能激起礼貌的掌声的涟漪。在板球场上,离其他的外野手有很大的空间间隔,沙逊因之可以获得适度的孤独。赛后在天使酒店(Angel Inn)进行的茶会上,沙逊可以应对要求不高的谈话交流,说说萨默塞特板球队员的击球率和过去村庄比赛的一些伤感回忆等话题。如果有人试图和他谈论更深入的话题,很快便会被他打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