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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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说几句心里话(代序)

两年前读赵军锋的短篇小说集《乡党》时,可以说是一口气读完的,不仅有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而且有一种欲罢不能的感觉。小说短小精悍,乡土气息浓烈,人物有血有肉,语言朴实生动。几乎每一篇小说随着故事的发展,人物便活灵活现跃然纸上。借用周明先生的话说,就是:“在陕西关中这片土地上诞生过一批又一批乡土作家,让人感到欣喜的是,这些年里又杀出一匹黑马。这匹没有带笼套的黑马,横冲直撞,纵笔秦川,着实把关中这片土地上的‘小人物’写得真实瓷实,不由得让人掩卷流泪。”

周明先生说得入木三分,这匹没有带笼套的黑马的的确确让人刮目相看。这些年里很少看小说的我,被这匹黑马撩逗得心潮起伏。我曾经在西北大学上过几年学,对那片土地也是深怀敬意。前些日子又读到了赵军锋另外一本小说集《过活》的文稿,应该说是《乡党》的续集。如出一辙的还是渭河两岸的小人物,还是老家的那些人和那些事。不过,《过活》最明显的特质是有几个篇幅较长的中篇小说。小说风格没有变化,但故事和人物更加厚重了,里面的人物情感的描写入木三分,更加细腻和感人了,也更加体现出了一个作家的责任感。

比如中篇小说《活得像人》,仅仅从标题看就干干脆脆没有一点修饰和水分。小说描写了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农村妇女多多的爱情故事。多多已经结婚三年了,由于丈夫在外面工作,长期两地分居一直没有孩子。可是,在农村的生活环境里,没有孩子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可是,当丈夫回来后的种种表现,让这个善良又聪明的女人有了想法。小说开始的时候是从多多让娘家侄女给在三线工作的丈夫写信入手,在不经意的叙述中让读者明白了多多没有多少文化,并且迫不及待想让丈夫回来的心情;紧接着三言两语一笔带过繁琐的等待过程,直接描写多多去接丈夫海岩的经过,以及丈夫不冷不热的态度和没事找事的做派。从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微小细节可以感受到,小说行文已经弥漫一种不祥的气氛。

本来是一个让人兴奋的时刻,却被丈夫弄得不痛不痒,失去了激情。紧接着多多又发现丈夫睡觉前还吃一种叫“探亲一号”的白色药片。尽管丈夫说是养胃的药,可是聪明的多多心里已经埋下了疑团。联想到丈夫这次回来的态度和鸡蛋里挑骨头的做法,多多心里的疑团迅速扩大。凭着女人敏锐的第六感觉,多多心里有了不祥之感。丈夫海岩临走的那个晚上,多多委屈地流着眼泪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你没有变心,我就一心一意跟你过好日子。可是,你要是变了心,我也没有办法,只是你要早早告诉我,咱俩好说好散,你走你的人,我出我的门。”

故事的发展顺着多多的预感一点点变得惊心动魄起来,丈夫丑陋的人性也渐渐暴露无遗。秋风真正刮起来的时候,也把海岩从外面刮了回来。这次回来的海岩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亲亲热热,无微不至的关心让多多受宠若惊。第二天早晨,迷迷糊糊的多多发现丈夫破天荒地在拉风箱做饭。多多惊讶地问道:“你咋起来做饭了?”海岩满脸堆笑说:“嘿嘿,我这个男人,也要学会伺候婆娘哩。你洗脸去,等一下饭就做好了。糊辣汤,烤锅盔,凉拌萝卜丝,咱们美美吃饭,完了到我大屋里去。”作者虽然没有刻意去渲染矛盾,但是在平静的对话里已经透露出玄机乃至恐怖。

多多吃完饭准备出门,海岩表现殷勤地说:“那你多穿件衣服,不要着凉了。对了,咱家后院那几棵白菜都生了虫子,生产队种小麦,拌种子的农药,你弄回来点给白菜用上。这些白菜可是你一冬的菜哩,要好好伺候。”

故事写到这里已经有了端倪,平静的气氛已经变得凝固。凝固前的爆炸依然在平静之中发展,这种可怕的气氛紧接着演变成了一种智慧的较量。晚上多多回来之后,海岩接过多多手里的墨水瓶说:“得在碗里稀释一下,用毛笔抹在菜叶子上。你洗洗手,准备吃饭。我擀了长面条,马上就弄臊子。对了,咱家两只喇叭头碗,一只用来拌农药。以后,你要记住,千万不要弄混了。”海岩自以为瞒天过海的小聪明,在多多不动声色之中显得如此幼稚可笑。多多换了衣服洗了脸,海岩已经把热气腾腾的面条盛在了碗里,并且用筷子搅和了几下说:“赶紧趁热吃。我用大海碗吃,辣子醋在桌子上。你看是不是缺点盐?”

多多从容接过丈夫递过来的喇叭头碗,用筷子挑了几下大惊小怪说:“哎呀,饭里有虫子。你看你多粗心。”多多端着碗走到门口,嘴里“咯咯咯咯”叫了两声。两只“澳洲黑”扇着翅膀噔噔噔跑了过来。多多把碗里的面条往地上撒了几条,两只鸡迫不及待吃了起来,几乎没有动窝就蹬蹬腿死了。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在不言不语中破产了,没有硝烟的战斗在睿智中结束了。不过,在铁证如山的事实面前,多多最后的一点希望破灭了。尽管海岩装腔作势,但一切都无法挽回一颗善良冰冷的心。

多多痛心地看着曾经的丈夫说:“人心隔肚皮,一搭里过日子的两口子,也是嘴上抹着蜜,手里攥着刀。”虽然海岩还在百般抵赖,但在聪明的多多面前最终土崩瓦解了。多多痛心疾首地说:“这么多年来,咱们俩像演戏哩,我演的是可怜人,你演的是丑角。”

人性的丑陋和残忍在这场破碎的婚姻里面暴露无遗,似乎故事到这里已经结束了。但是,人性的展示才刚刚拉开了帷幕,故事不但没有结束,反而继续按照作者对生活的理解,对人性真善美的追求发展下去。

往往一篇好的小说,不是让人爱不释手,就是痛心疾首。是小说中的人物在左右着读者,实际上是人性的善与恶在启迪着读者,拉扯着读者。

离婚毫无疑问变成了事实,但是围绕着离婚两家人闹得乌烟瘴气,各种表现在接下来的故事中轮番上演。

海岩父亲保义老汉是个传统正直的农民,也是一个思想保守的农民,当他知道儿子大逆不道的事情之后,伤心欲绝地说:“我生了三个娃娃,两个都是吃人饭不做人事的畜牲。海玲的工作是人家刘主任安排的。刘主任出了事情,她就翻脸不认人,良心让狗吃了?海岩在外工作,就看不起农村人,对多多不当个事,现在还要离婚,这和陈世美有啥两样?再这样走下去,你是不是还要杀父弑君,杀妻灭子?你真真地要做千人骂万人唾的罪人?我就是想不下去,我和你妈一辈子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为啥就养了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牲?得是我的先人亏了人,缺了德,要叫我临老了不得安生来还账?老天爷,你要是可怜我,就在大秋天里打个雷,闪个电,叫阎王爷收走算了。你让我活在这个世上,没脸没皮地难受得很哩,难受得很哩,我难受得很哩……”

多多的母亲知道了这件事情的表现却是另外一番情景:“就是离婚也要先闹活一顿,让他们家理亏面子伤。民凭文书官凭印,就是离婚,也要立个字据,让他给你钱,给你一千块钱,一万块钱,把他个狗日的腾光弄净……”

多多妈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人物性格决定了故事走向。她风风火火去了海岩家,开始了咄咄逼人讨价还价的攻势:“院子房子算个屁,你要讲良心就拿钱拿粮来……”

保义老汉一个劲点头哈腰说:“能成能成。”

多多她妈嘴边唾沫星子四溅说:“还有,多多还是你家人,你要把她当女儿一样,出嫁的时候,整副陪嫁不能少,三身六床十二条腿儿,吹吹打打八口乐……”

无论是人物对话,还是故事情节,小说通篇洋溢着浓厚的关中风土人情,写出了人性骨子里的东西。每一个人物都在关中这幅农村画卷之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而且表现得入木三分。值得一提的是,小说是以悲剧开始发展的,按照一般故事发展,肯定也是以悲剧结束。可是,这篇小说并没有以悲剧结尾,而是以喜剧画了一个让人深思的句号。表现了一个农村妇女热爱生活,不向命运低头的感人行迹。当然,最后安排多多和海岩又在医院里相遇,虽然有一点牵强,但是完全可以理解作者的良苦用心。大概呼唤人性的回归是作者想表达的意思,也是作品所揭示人性最闪光的本质。话又说回来了,生活当中什么事情不可能发生呢,所以,他们相遇也就显得再自然不过了。

还有中篇小说《大户人家》,有着异曲同工的精彩,在这就不一一评析,让读者自己去剖析品读。我想说的是,作为一个作家应该怎样在生活中捕捉人性的东西,表现人物的内心复杂的情感,恐怕这是最重要的关键。赵军锋在这一点上做得比较认真,同时表现得也非同一般。品读他的作品,无论是短篇小说还是中篇小说,总能给人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这种感觉来源于作者的生活功底,写作思想,以及对生活对创作的态度和认识。纵观我们身边的作家,好高骛远,无病呻吟的作家,毫无责任感的作家比比皆是,而真正的作家是不会站在大风里红口白牙唱歌的。

见证时代的作家有很多,比如,巴尔扎克,他笔下的高老头和葛朗台;比如,托尔斯泰,他笔下的安娜和玛丝洛娃;再比如鲁迅,他笔下的阿Q。还有加西亚·马尔克斯对人对时代的探索,他笔下神奇的上校和他的家族,等等。正如法国作家阿尔贝·加缪所说,今天作家不应该为制作历史的人服务,而要为承受历史的人服务。写作光荣是因为它有所承担,承担我们共有的不幸和希望。

我常常问自己,文学有力量吗?每当读到让人从心里产生震撼的文学作品时,我觉得文学是有力量的。这种力量就来自作家的真实写作,来自作品带给你的感染力和冲击力。

正因为如此,赵军锋的作品也就更加显得难能可贵。他孜孜不倦为社会最底层的,也是最广泛的群体写作,或者说为这个群体呐喊,因为他具有一个作家应有的灵魂。

刘玉峰

二〇一七年三月

(本文作者系著名小说家,出版有长篇小说《往西是当今山》《布哈河》《虚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