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年度优秀散文诗2016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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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箫人(五章)

许淇

编草鞋换米的哲人——庄周

庄周住在逼仄的土巷一间歪斜的临街小屋里。

庄周落满灰尘草屑的蓬发是黄的,细长的脖颈是黑瘦的,穿着的袍子是打了补丁的。

他编草鞋。他手不笨,编得又快又好。

他可以讲学,述而不作。

“惟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道不能当饭吃。草鞋能换米。草鞋是要编的。越编越多,滞销产品堆积了一屋子。弟子不少,采取包销的办法吧!每人一百,一律打七折。别怠慢了“道”。

“卖草鞋喽!”满街叫喊,“道”也可进入市场,所得,除了米,还买了几尾鱼。

久矣不尝鱼鲜了,老庄直流涎水,回去烹煎佐酒吧!

可偏偏碰到老朋友——做梁国宰相的惠施。

好威风!滚雷般三百匹马,一百辆车子,轰轰的,把庄周挤到街沿边儿去了。

委实多余,一切都是空的。鱼呀,我占有你们干什么?我吃了你们,我又当谁的牺牲?还是放你们回归江河吧!

这样的庄周营养不良还不得死得快么?

生前草鞋推销不出去,死后搞点赞助排场排场,弟子们为此讨论得很热烈。

病危的庄周说:“天与地就是我的棺椁;太阳与月亮是我墓的连璧;珠玑星辰缀在我坟地上空;万物都是我的殉葬品,要你们瞎掺和什么?”

一弟子答:“扔在野地里怕乌鸦和鹞子啄吃你呀!”

“唉,傻瓜!”

“天葬让飞禽鸟兽吃,土葬呢,让蝼蛄蚂蚁吃。你们为何偏心眼?一定从乌鸦鹞鹰嘴里夺下送给蝼蛄蚂蚁吃呢?”

说完,庄周就断气了。

市墟已远。广场空寂。雨后路旁的积水倒映着忧郁和迤逦的矮墙。

重逢歌手李龟年——杜甫

到了晚年,又老又贫又病。在湘江边的长沙城里,忽而遇到故人李龟年。

是我们的歌手么?想不到落花时节又逢君。听了你的歌我掩面而泣,当哭,哭我们逝去的盛年。

且典当了我的百衲布衣,上酒楼痛饮一樽。

还记得歧王宅第、崔涤厅堂么?还记得公孙大娘的“剑器浑脱”么?女子戎装舞剑器,裸身跳浑脱,柔媚和雄浑交织,宝剑如雷电光歇,神技若羿射九日。你的歌同样伟大,唱得云停风止,群鸟也不再啁啾。快为我击节唱一曲吧!可惜我耳聋重听,大声,更大声些!唱“红豆生南国”,看,正是江南好风景。

你老了,我也老了,都不胜酒力矣!旧日长安,今朝湘江,关塞萧条,行路弥艰。最让人怀念的是浣花溪畔的成都草堂,茅屋为秋风所破,只剩一地的星光;而今万事已黄发,老来闲身,且随沙鸥浮沉天地……

你问我以什么为生?我既不能歌,又不会书画,卖唱鬻字无门,我只得在渔市设摊卖药。我这药可是货真价实决不掺假!如今我患疾病舟泊于洞庭,缘岸而居,何时你来舍间,观岸边桃花灼灼,佐我兄弟酒兴。

朋友,今日相逢明朝飞篷远去西东。你说也许客死羁旅,声带迸裂;也许荒郊野坟,为孤鬼一叹!我祝愿你歌筵重开、声名再振。来吧!且将杯中酒干了,我的绝代歌人李龟年!

四月的一个夜晚,长沙城兵刃血灾。杜甫又要携家逃难。到秋冬,萧森木叶作辞枝哀赋。杜甫于舟窗中见参星出现在冬月的南天,阴霾的水乡传来祭鬼的鼓,为葬在岸边的早夭的女儿,还是引渡奄奄一息的诗人的幽魂?

如此月情,像邂逅一位生死契阔的老友,温暖着周遭尚未冷却的黄沙。

雨淋铃

雨潇潇。

灯下,稿纸惨白。绿色的小蛾扑来,一阵焦死的绿雨。

窗外夜雨,看不见,触不着,像盲者只听见自己的手杖在人生的道途,在光明的边沿,敲着跫音。

一声远又一声近。

潇潇,淅淅,澌澌,沥沥……

最初的一滴落在盲诗人的眼睫毛上,像昆虫的敏锐的触须感知世间的温暖,于是他看见故去了的母亲的容颜,和那温柔的泪光。

夜雨落在无人的深巷,如迟归的幽灵。

夜雨落在泊岸的乌篷,渔火朦胧,孤枕难眠。

夜雨落在金秋的桐叶上,吟笔衰弦谁听?

夜雨落在都市的街头,泼洒红灯绿酒……

夜雨落在江潮的起落消长里,雨曲急骤缓徐。

潇潇,淅淅,澌澌,沥沥……

夜雨落在心里。

灯下惨白的稿纸上滑动笔尖,犹如盲者的手杖探路,用紧锣密鼓全部的感知力量,升华人生坎坷。

无比落寞,更深独坐在紫绡的夜阴。斑斑星屑缀夜空如鬓影零乱的散珠。

阳关行

去年中秋节,我在嘉峪关。

春风不度而宜于秋。

当一叶坠,一叶而使关隘更具雄阔。

月亮真好!是蜜橘和甜橙的颜色,如此月情,像邂逅一位生死契阔的老友,温暖着周遭尚未冷却的黄沙。

朔风初起,拂开了一缕沉霞,似月容的眼睫,蛰醒在地平线的那边,瀚海的那边。

那边,敦煌千佛洞的供养人个个思凡,手捧的白莲花瓣瓣香溢。

那边,驼铃和木鱼敲得一弯泉水玉碎。

龟兹精巧的琵琶裸卧在乐妓的怀里,被爱情捂热了,鲜活在指的撩拨下,波荡着千年的渴望;森林蔚蔚的旋律里藏着的精灵渐渐的亢亮。

还有萧晨寥夜,听寂寞的羌管吞咽相思的秋露。

还有失传的秦弦子,时而秦腔高调,时而喑哑游走在低音上,现代大提琴模拟着风,像黄叶敲门,像幽会的暗号。而秋风,吹掠了惊沙、大漠、荒古……

今晚,我坐在嘉峪关城头上遥望敦煌,我仿佛看见无数把火炬似的流星落在洞窑。蓝眼珠的盗宝者大呼着芝麻开门。中世纪的工匠们还在墓地劳作,他们身边没有女人,均化作飞天而去。于是他们涂抹大片的靛青,青蓝的中国银朱,在空白的时光之墙面。

他们的梦呓和喘息,震波似的传递到现在。

什么是地狱?大地深处的囚徒,被自己的艺术困住,不是永在的心灵的牢狱么?

地狱实在比天堂还要富饶。

那是去年中秋,我在嘉峪关。

秋月如霜,共祁连山头积雪,看一样的照眼明,一样的伤心白。

我听到一阵模糊的话外音,仿佛城市坼裂的声音,在人们内心爆炸,和外部世界不断撞击,使无数活的灵魂成为尸首。

吹箫人

这是一支湘妃竹制成的箫,上面洒过女人的眼泪,因而声音如此幽婉吗?

在尘封的角落,它被废弃了多年,劫后犹存,幸未被劈作柴烧。

它的主人,把它抛弃了,在牛棚里住了多年,几乎丧失了对音乐的思辨能力。

其实,箫是他最小的姑母的遗物,一个患肺病而早夭的少女,对着玉也似的月亮,倾吐着她对爱情的向往。

箫上面的流苏,便是那双玉也似的纤指亲为系结的。而今,流苏的胭脂色已褪尽了,犹如褪色的记忆。

她曾经吹箫送别她偷偷恋着的青年,据说他是去投奔新四军的。明窗开着,她倚楼吹着、吹着,仿佛天际长江的波涛全涌入她羸弱的胸怀(是时代的洪流吗?),而他,在杨柳堤岸,忽然回首凝目(啊,“楼上黄昏,马上黄昏”)。他除了用箫,还不曾和他说过一句话。

现在的箫的主人,搬入新居,重新拣起这姑母的遗物,挂在洁白的墙头。冲激着沉默的箫的是西方音乐,是他的儿子的四喇叭中喧闹的、繁杂的、扭摆的、现代的……

一天,贵客临门。客人是一位威严的老者。眼下的职务,是管理这座长江边的小城市。主人和他的儿子殷勤地招待着,几乎有点儿受宠若惊了。

老者却久久盯住墙角那支系着胭脂流苏的箫。他拿下来拂拭,这湘妃竹的九节洞箫,曾经洒过女人的眼泪。惜乎此调不吹久矣!

“我还是喜欢听民族乐器。箫的音乐,东方人的情感,如同青山一样淡泊,绿水一样长久……”

老者又说:“记得我参加革命那年,就在这一带的一座旧楼上,有一位我认识的白衣女子倚楼吹箫,好像在为我送行。从此,不知为什么,这箫声我再也不能忘记,即使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

“既然书记喜欢,那就送给您老吧!”

主人的慷慨,使客人受之有愧,却之不恭,却终于将箫带回家,挂在自己办公室的洁白的墙上。

当晚,他在院中步月,骤然一缕箫韵,袅袅婷婷,虽然不同于往昔,虽然生涩、单纯,却是欢快的、健康的,恰似那隐隐青山,悠悠绿水。

他抬头一瞥,凭窗弄箫的是他学音乐的女儿。

选自《大沽河》201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