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蟠龙镇的由来
苏、鲁、豫、皖四省交界地区,流行一个说不出名字的剧种,它兼容了评剧、豫剧、柳琴、扬琴等各个剧种的韵味,是四省七县乡亲们的最爱,故黄河荒草滩上的人们称之为 “拉魂腔”。
有灵魂才有生命,没有灵魂的躯壳无异于一具僵尸。洪家班的唱腔能把人的魂魄拉走。换句话说,洪家班的唱腔摄人魂魄,听到那个曲调的人无疑都会发癫发狂。故黄河荒滩上的居民都知道,拉魂腔一来跑掉绣鞋,拉魂腔一走睡成死狗。人们对 “拉魂腔”追捧的程度何等热烈,由此可见一斑。
蟠龙镇刚改成中心县衙,还没来得及建造戏园子,唱戏的地点是镇子西南角的牲口市。晚上不卖牲口,牲口市就成了蟠龙中心县城最大的露天广场。在广场的上首并排摆上八辆太平车,在车帮上架起三寸厚的宽木板。四个角挖深坑埋上又粗又直又长的衫条棒,低处用粗苘绳绑在车架上固定戏台,高处挂上小水缸一样的大灯笼,里面的蜡烛像牛腿一样粗,像胳膊一样长。高灯下亮,能把整个戏台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故黄河滩上的村民,秋收秋种完了就到河汊子、水洼子里面割芦苇、芦荻、菖蒲,打芦花。芦苇、芦荻能织箔、织席、编篓子,菖蒲能织草苫子,蒲绒能填枕头,芦花能做毛窝子。苇箔能铺床、苫屋、晾晒东西,毛窝子是八百里河滩地区特有的御寒之物,类似东北深山老林里的靰鞡靴。毛窝子是高跟鞋的鼻祖,先把长方形的厚木板砍削成椭圆形,镂空中间雕琢前后两头,变成厚重的高跟鞋底。鞋底的四周用磨尖的钢条烧红后钻出一圈细眼,用纳鞋底的细麻绳作经,芦花当纬,编织成严口高腰的另类草鞋,里面再垫上揉碎锤软的麦草或蒲绒,站在雪窝里脚下依然像踩在火盆里一样温暖。鞋跟的高度超过清朝宫女的高底绣鞋,走起路来 “踢踏”有声,不怕踩水、不怕搽泥、搽雪,是家家户户冬季必备的御寒宝物。透过一双貌不惊人的毛窝子,可以深切地感受到故黄河荒滩上劳动人民的聪明智慧。非洲沙漠里的鸵鸟是顾头不顾腚,碰到危险把头拱进沙窝里,把屁股翘在外面。这是治标不治本的权宜之计,因为敌人从屁股后面进攻一样可以把对手弄死。故黄河荒草滩的老少爷们先顾脚后顾头,中医先生知道,冬天冻头无妨,冻脚不行;头对风暖烘烘,脚对风请郎中。一双毛窝子就彻底解决了 “脚对风”的问题,叫你一冬天双脚像踩在火盆里一样,全身不生任何毛病。
芦苇和芦花都能卖钱,芦根、蒲菜嫩的时候还可以果腹充饥,是大自然慷慨馈赠给故黄河荒滩居民的额外收入。
收完芦柴,麦子就能盖严地皮了。任凭老天刮风下雨,任凭你睡觉打呼噜,都不耽误麦苗的拔节生长。乡亲们全身松弛下来,就想看看戏班子里那些年轻花旦的脸盘和身段,就想听几段摄人心魄的 “拉魂腔”。
戏曲从古至今都是人的精神食粮,是劝人弃恶扬善的良方。戏中的故事被技艺精湛的演员惟妙惟肖地演绎出来,常使台下的观众纵情大笑或是泣不成声。可是人们从骨子里瞧不起这门艺术,把从事演艺事业的人打到下九流的行列之中。看到集镇上的海报,听到三弦和锣鼓家什响起,就立马想起了三九寒冬的西北风裹着愁云惨雾,冷透五腑。因为乡亲们过足戏瘾之后像死狗一样昏昏睡去,等到他们打着哈欠醒来的时候,经常发现,村里长得水灵俊俏的大闺女小媳妇或是周正一点的小伙子,突然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起初家里人怀疑他们走夜路被野狼咬死了,或是被隐身在草丛深处的悍匪劫掠走了,因而伤心欲绝。后来听说他们是被戏班子拐走了,活得有滋有味,就不单单是伤心,而是无比的愤怒了。不争气、不长进的东西,在戏班子里有啥混头?成了角也是下九流,活着不招人待见,死后入不了祖林。
人们对戏子的态度虽然有别于婊子,但是从骨子里也是非常蔑视的。戏班子里捧红的角儿,一概称之为老板,在社会上有钱无势、有名无权,严格地说还算不上体面的人物。
人前要显贵,人后须受罪。一名普通的戏子想要变成大腕,在强人如林的梨园之中脱颖而出,蹿红舞台以至大红大紫,无论你的 “唱功做打”如何,背后非得有点背景不可。业内流行这样的行话:一分功夫二分扮,剩下全是干爹的脸。有姿色、想成名的戏子,用 “认干爹”的方法寻找靠山,就像现在的演员要 “听从导演安排”一样,是人尽皆知的行业潜规则。
戏子们寻求庇佑的靠山,一般都是当地有钱有势的人物。他们通吃黑白两道,手下豢养着一批地痞无赖,能把主子赏识的人捧红,也能喝倒彩搅场子。
达官贵人都有眠花宿柳抽大烟的嗜好,手下那些鹰犬都有渔色猎艳的本事,能像大草原上的牧羊犬或是大洋中的海豚一样,帮助主人把有姿色的女人驱逐到被窝里去。女人是衣服。刘备说过:衣服破了尚可缝,或者补都不用补,直接丢弃在一边,弃之如烂履,再换一套新的来。
有权有势的男人看重的是年轻貌美,贪图的是一时痛快,和戏子们厮混是逢场作戏,很少投入真感情。
戏子们知道男人的心思,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和社会地位,看中的是权贵们手中的权势和声威,贪图的是平平安安地挣钱,能把自己挣的钱顺利拿回家去。所以戏子们也知道忍辱负重,随遇而安。走到家中放下沉甸甸的钱包,听一下光洋敲击时发出的清脆悦耳的声响,心情多少有些释然,眼前也不是那么灰暗了……
蟠龙县又叫四省庄,是故黄河荒滩上最大的集镇。说它大是因为就规模而言,它的面积、热闹程度在没升格为中心县的时候就和周边的县城不相上下。改成中心县以后,拉起了小州府的架子。日伪统治时期是中心据点,比普通县城高了半格。老百姓都说蟠龙县是卖豆腐的搭戏台——买卖不大,架子不小。
蟠龙县的前身叫盘龙集,是苏、鲁、豫、皖四省七县交界之处最大的重镇,据说有三十六条正街,七十二条辅街,无数条里弄巷口。督抚州衙、河道、粮道,加上各种帮派聚集在此,市面上热热闹闹。老百姓受到多重盘剥,日子十分清苦。现在都说世界上最大的庄是石家庄,最大的村是地球村,当时全中国最大的集就是盘龙集。
老辈的人说:盘龙集是只有盘龙没有卧虎的地方,三十六条等待机会飞升九霄的卧龙,蛰伏在盘龙集的地层深处。龙大的时候兴云吐雾,小的时候草芥藏形。静的时候像山岳一样岿然不动,动的时候电闪雷鸣。
三十六条飞龙不知是何年何月潜伏在盘龙集地壳下面的,一直稳稳当当地负载着盘龙集这片热闹繁华的土地,承载着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群,以及地面上的一切附属物品。直到1851年,盘龙集地下这群卧龙被一场瓢泼一般的倾盆大雨浇醒了。它们意识到盘龙集这片泥淖不是自己的久居之地,它们要舒展身躯,到汪洋大海中寻找自己的位置。群龙飞走之后,它们的栖身之地就腾出了很大的空间,土层被淋透泡软之后,就连同地面上生活的人群和其他地面附属物一起塌陷下去。这样的陆沉地陷是突然发生的,人们连吼叫挣扎的机会都没有,眨眼间就滑落到地心深处去了。
传说那次地陷的时候,只有三个人幸免于难。根据劫后余生者的叙述,那次天一样大的灭顶之灾始于当年农历五月十三,那场雨太大了,持续的时间也太长了。从那以后,故黄河荒滩上多了一条农谚。大家都知道大旱不过七月十五,七月十五关老爷磨刀,磨刀水泼到地下来,旱情也就解除了。只要七月十五下雨,就会持续半个月没有好天,雨量也大,往往是由旱转涝的开始。可是故黄河八百里荒滩上乡亲却说:几月十五都不怕,就怕五月十三下。五月十三的大雨像瓢浇,淋湿了老鸹毛,麦子水里捞,盘龙集不见了。
一场稀世浩劫居然存活三个幸运儿,传说有好几个版本。第一种说法是这样的:当年五月十三那场大雨停歇之后,在太阳的炙烤和热风的吹拂之下,通透性好、蒸发很快的沙壤质土壤很快就风干了表皮,从外观上看不出和以往有任何异样。盘龙集的市场和店铺重新开张,再现了昔日的热闹繁华,重新升起了青烟薄雾一样的沙尘,重新响起了震耳的喧嚣。
盘龙集南门外官道东侧,有一棵树干粗壮、亭亭如盖的古槐树。树干七八个人联手才能合抱过来,树冠支奓开来过滤着灼热的阳光,树下就有了半亩地一块大的花荫凉。
逢集逢会的时候,蔡老汉就把包子锅支在槐树下,带着两个儿子打包子。蔡老汉的水煎包是盘龙集的一绝,一样的发面擀皮,蔡老汉的包子劲道耐咬。他对和面、揉面、盘面、饧面等各道工序都认真对待,从不偷奸耍滑。包子馅也是肉多配头少,各种佐料齐全,从不偷工减料。人们都说 “萝卜快了不洗泥,萝卜慢了要剥皮”。蔡老汉教导两个学活的儿子,萝卜快了洗净泥,萝卜慢了更精细。诚实守信、优质价廉,这样的商家肯定招徕顾客,蔡老汉的包子锅没受过冷落。
盘龙集的阔少柳大公子是蔡家包子铺的常客,就像大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喜欢 “珍珠翡翠白玉汤”一样,好的就是这一口。
槐树外端一个干净的地八仙小桌,是专为柳公子特设的雅座。桌上一个干净的白瓷大盘,盛好十五个金黄焦稣长着薄薄亮翅的肉馅水煎包。一个白瓷碗盛老缸子稠粥。两个精致的青花小碟子,当地人称之为醋饯子,一个里面是剥好的蒜米,一个里面是上好的陈醋。引车贩浆者流和乡下的泥腿子吃包子没有这样的排场和讲究,他们用土瓦盆装上三四十个包子,溜尖培圆地像小山一样,吃不了用秫秸莛子穿成一串,带回家去犒劳老婆孩子,吃蒜就拿一疙瘩带皮的过来,喝粥也用大黑碗,小碗中看不中用,三碗赶不上一碗,喝起来不过瘾,把碗打了还得多赔钱。
柳公子吃饱喝足之后抹抹嘴唇,心中升起一股舒心的惬意。柳公子掏出一块大洋准备付账,被一个急于吃包子的冒失鬼撞了一下肘关节,洋钱掉到了地上。柳公子俯身去捡洋钱,觉得脚下的土地十分松软,像凉粉一样颤颤悠悠的,抬起脚来,两个脚印下陷的痕迹十分明显,脚窝里慢慢往外渗出水来。
柳公子怪叫一声 “娘唉”,拔腿就往远离盘龙集的方向迅跑。打包子的蔡家二公子扔下戗包子的铁铲,拼命追赶柳公子。他平时就对这个油头粉面的阔少看不顺眼,吃几个熊包子还讲究美食美器,大谈 “食不厌精”,拿捏着腔调和做派,叫人听起来倒牙,看到了反胃。他经常标榜自己的家庭是盘龙集数得着的殷富之家,自己算是大家公子。大家公子还想白吃白骗?吃了包子不给钱,这是大家公子的做派吗?一定要把他追回来,再当众羞辱一番,叫他把头低到裤裆里去。蔡公子一边追一边骂,柳公子像是听到唱响的“拉魂腔”一样提神,越跑越快。
这时卖肉的苟屠夫叫他家的小儿子过来要包子铺赊欠的羊肉钱。苟屠夫交代儿子谁也不找,就找蔡家二小子,羊肉是他经手赊欠的。小狗子见蔡家二小子跑了出去,害怕羊肉钱泡汤,也跟着紧追不舍。
柳公子在前面跑,蔡公子在后面追,苟公子紧跟着蔡公子。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离开盘龙集多远了。三个小伙子都累得气喘吁吁,实在跑不动了。
柳公子瘫在地上,张着大嘴直喘粗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蔡公子在他后面五步远的地方跌倒,再往后五步是一身横肉的小狗子。他们都像离开水的鲶鱼一样,张开的大嘴里往外淌着黏沫,眼珠子都泛白了。
柳公子扭过头来,身后的盘龙集已经不见了,热闹的店铺和衙门口那些高大的楼堂瓦舍,还有成千上万的人和畜禽,茂密的树林,参天的古树,全都沉陷到地心深处去了。盘龙集印证了 “沧海桑田”的古语,变成了浩瀚无际的茫茫泽国。他伸出指头指向蔡公子的身后,示意他扭头往后看。蔡公子和苟公子扭过头去,像是被谁当头打了一棒似的,瞬间晕厥过去。
盘龙集这三个劫后余生的难兄难弟,就在摔倒的地方堆土为炉,插草为香,相互拜了八拜,成了生死莫逆之交。
柳公子就是柳至善和柳至贤的曾祖父,蔡公子就是蔡华祥的曾祖父,苟公子就是苟敬诗的曾祖父。他们原本是两个阶层的人。柳公子出身豪门,是钟鸣鼎食之家,人丁兴旺的时候最多可以鸣柝(敲梆子)聚餐。蔡公子和苟公子是勉强可以维持温饱的小商贩之流。现在他们一模一样了,全都孑然一身,全都身无分文。
传说的另一个版本是这样的:柳公子、蔡公子和苟公子都是游手好闲的街滑子,为了逃避家长的管束和体力劳动,相约着一起到外地去闯世界。柳公子偷了一背搭洋钱,蔡公子拿了一口袋水煎羊肉包子,苟公子偷了两挂煮熟的猪羊下水。三个人鸡鸣即起,从狗洞里潜出城外,往徐州方向流窜。太阳冒红的时候,他们感觉脚下一震,接着就听到了千军万马一齐奔腾的怒吼之声。这时他们已经离开盘龙集二十华里开外了,身后的巨浪奔腾不息,紧紧地追赶着他们。逃跑已经来不及了,幸好身边有一棵又高又粗的参天大榆树。他们爬到树上去,像鸟儿一样在茂密的枝桠间生活了十多天。
吃完了蔡公子的羊肉包子和苟公子的猪羊杂碎,洪水退了下去。他们沿着出逃的路线往回走,没走完半程就到了东海之滨,盘龙集连影子都没留下一点。柳公子把背搭里的洋钱分成三份,蔡公子和苟公子各分一份,各自到祖茔之地去安家落户,柳、蔡、苟三家成了通家之好。
他们活下来了,心里都揣着流血漂杵一样的伤痛和悲凉。
有人说盘龙集不是陷到地下去的,而是被黄河的波涛冲到东海去了。晚清时期,故黄河从盘龙集的上首流淌,蜿蜒向东,入淮河流进大海。黄河上游的水土不断流失,河流不断淤积堵塞,河床逐年抬升,形成了高出地面十余米的地上 “悬河”。
大清政府每年拨出大笔的银子,敕令河道加固黄河大堤,巩固河防。晚清时期,大清王朝已是一座即将倾倒的大厦,贪污腐败之风盛行。河道官员把大把的银子装进自己的口袋,修筑河堤的材料和工作量都大大地打了折扣。
事情做得不漂亮不要紧,可以用虚假的、夸大事实的书面公文来粉饰。河道官员向皇帝汇报说,盘龙集一带的黄河大堤固若金汤,被当地民工誉为“铜底铁帮”。当地人确实这样说过,不过是一句借助谐音的调侃之词。因为负责河底清淤的包工头姓童,负责修筑堤坝的包工头姓铁。
在黄河大堤上砸下了万年桩基,永久性地驯服了那条肆虐凶顽的黄龙。皇帝龙颜大悦,一面下旨嘉奖河道官员,一边准备驾临盘龙集,亲自视察一下固若金汤的黄河大堤。
皇帝金口玉言,说出话来令出法随。皇帝的圣旨不能更改,被河道官员买通的亲王和重臣们,全都像是热鏊子上的蚂蚁,通体燥热起来。他们一面劝说皇帝先到徐州住下,看一看乾隆爷落脚小憩的行宫,也给地方官员留出接驾的时间。一面派家奴快马飞驰盘龙集,通报皇帝御驾亲临的消息,叫河道官员和地方官员想办法糊弄皇上。
贪官们受到了高人的指点,花高价购买两个可以叫响的黑知了。他们觐见皇上的时候,跪在地下从马蹄袖中放出两只黑知了。知了怪叫着飞向室外的树丛,皇帝老儿像晋朝的士大夫见到马匹一样,吓得差点尿了裤子。
“这是什么东西?”皇帝战战兢兢地询问着他的随行近臣。
“这是蚊子,陛下。盘龙集的蚊子。”近臣们告诉皇帝,盘龙集是未经开垦的蛮荒之地,草长得比人还高,蚊子长得比小鸟还大,此外还有蛇蝎豺狼,都是吃肉喝血的毒物。
皇帝没见过的东西太多了,很害怕被这么大的蚊子咬死,就打消了视察盘龙集的念头,转道泰山游山玩水去了。这个皇帝是咸丰帝奕詝,是无远见、无胆识、无才能、无作为的 “四无”皇帝。
皇上不来了,河道官员和地方官员全都松了一口气。他们都是一丘之貉,都怕拔出萝卜带出泥来。紧箍咒摘掉了,大小官员弹冠相庆,回到盘龙集大摆筵席,喝得昏天黑地。第二天各个衙门都没开门升堂,天阳升至三竿之后,黄河决开了口子,盘龙集被冲不见了,那些衙门成了地下坟场,衙门口也就永久性地关闭了。
柳家公子和蔡家包子铺的小伙计、苟家肉摊子上的小后生,不知道官府只要两个黑知了,以为黏知了卖给官府有利可图,就拿上水煎包和熟羊肉,和好面筋、扛上竹竿到镇子外面去黏黑知了。年轻人贪玩,吃饱了不想家,他们越走越远,躲过了要命的一场劫难。
还有一个版本说的更为离奇:说是晚清的某一天,闲坐天庭的玉皇大帝忽然心血来潮,决定派神仙到人间微服私访,考察一下民风。神仙变化成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在盘龙集沿街乞讨。一街两巷的人像撵狗一样,把老乞丐赶来赶去。正好柳公子和卖羊肉的苟公子都在大槐树下蔡家包子锅跟前吃包子,老乞丐过来要三十个包子。其他人都不理会,柳公子、苟公子各剩十个,蔡家小子偷偷凑上十个,一起倒进老乞丐的怀里。
老乞丐吃饱喝足坐在城墙根下晒太阳打盹,等吃包子的人散净之后再次踱到大槐树下,对坐在树下聊天的三位公子说:你们回去做一条大船,把值钱的东西装到船上去。然后你们天天到衙门口看一看,哪一天衙门口的石狮子眼里滴出血来,盘龙集就要招灾了,你们就爬到船上去逃生。
三个后生做了一条船藏在城外的芦苇荡里,天天都到衙门口前溜一圈。时间一长,他们都有些厌烦了,去衙门口观望的次数稀疏下来。
卖肉的苟家后生是个好捉弄人的促狭鬼,凑着不逢集少杀猪宰羊的时候,他送完肉跑到衙门口,把预留好的生羊血抹到两个石狮子的眼里,然后去找柳家少爷和蔡家的小掌柜报信。柳、蔡两位后生跟着小苟子跑到衙门口查看无误之后,急忙回家告知亲人带上值钱的细软和他们一起上船。苟屠夫知道石狮子眼里滴血是他搞的恶作剧,只想出出朋友的洋相,跟着看看笑话而已。所以他既没带家人,也没拿财产,连一把剥羊宰猪的刀子也没带,只带了一条性命和一身屠宰的技艺。他们刚上到船上,盘龙集就沉陷在一片汪洋之中,只有他们那艘木船漂浮在烟波浩渺的万顷碧波之上,成了他们脱离苦海的方舟。
柳、蔡二位后生安全转移了家人和财产,天灾没伤他们的元气,落脚后发展也是极为迅速的。苟屠夫只有一身力气和杀猪宰羊的技艺,蔡、柳两家拿钱帮他置办一套屠宰的器具,盖好三间草屋。他依旧以杀猪屠狗为生,一切从头开始,家境和财力都比不上一同脱厄的两位朋友了。
各种不同的版本诉说着同一个故事,那就是规模宏大、热闹繁华的大都市盘龙集千真万确地存在过。在咸丰登基的那一年,盘龙集天没塌却陆沉地陷了。
黄河是大自然的搬运工,不断地从上游带来泥沙,年深日久,盘龙集那片汪洋又被填平了,成了一望无际的茅草滩地。茅花绽放的时候,广袤的大地上一片恍眼的银白,容易使人想起形容军容之盛的那句成语后半阙:不如火却如荼。
规模宏大的古城盘龙集,以及盘龙集流传千百年的故事,都被黄河的泥沙尘封在厚厚的沙层之下。说不尽的感叹和千古遗恨留在天地之间,像轻扬的沙尘那样,被微风挟裹着走进荒草滩上的千家万户。
被黄河冲毁家园、冲散亲人的落难乡亲,流离失所后逃荒聚拢到这片土地上,结庐居住,掘井引浆,又在都市的废墟上建起了村庄。他们真诚邀请柳、蔡、苟三位福星前来新村主事,三个人全都把头摇得像货郎鼓一样,异常坚决地敬谢不敏。只是跑到蟠龙镇包了一包黄土带回居住之地,说是不离故土,就像居住在昔日的盘龙集一样。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们都已娶妻生子了,想过安稳的日子,再也不敢踏上那块曾经陷落的土地。柳、蔡、苟三位福星都跑到祖茔之地居住,娶妻生子,渐成村落。三个庄寨分别在盘龙集旧址的东南和东北正南,各自相距四十华里。
盘龙集地处苏、鲁、豫、皖四省七县的中心腹地,道路四通八达,水路有故黄河大码头,旱路像蜘蛛网一样延伸到郊外的荒滩草丛,又从芦荻苇蒲和灌木丛中延展至外地的州县。
新村落成后发展极为迅速,十几年光景就成了有模有样的集镇,暴发户们沿街砌起了青砖灰瓦的四合大院,街道上也铺砌了矩形的长条青石。
村可以无名,镇子是不能没有名号的。不光要有名号,还要高雅响亮,能招来风水、聚起人气。
大户人家和商贾名流出钱兑分子,贴告示出赏钱聘请高人给镇子取名。十步之内必有芳草,百户之邑必有俊杰。广袤无垠的故黄河荒滩,是藏龙卧虎之地。有人给 “镇名征集筹委会”送来了一个大红纸袋,里面封着 “蟠龙镇”三个婉若游龙的行书大字,并附有小楷诠注。
盘龙集是响彻四省七县的重要城镇,在大都市原址上建镇,谁都想恢复昔日的威仪。“蟠龙”和 “盘龙”谐音,昔日的客商闻名毕至,熟名熟地,愿意来也好找地方。蟠龙是王母娘娘豢养在蟠桃园里的八部天龙,不会蛰居地下,只会带着这片钟灵毓秀的宝地一起升天。人可以得道,鸡犬可以升天,再没有沦陷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