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大马子夜袭蟠龙县
腊月初八,冻掉下巴。八百里故黄河荒草滩属于高纬度地区,冬天寒冷是天经地义的事。
天一冷,大街上的行人就稀疏了,热闹的气氛荡然无存,代之而来的是一股子清冷和萧杀。大户人家都围着火炉,用老酒和暖锅消遣时光。揭不开锅的穷人和沿街乞讨的花子们,用稻草绳把破棉袄勒紧,像糖葫芦一样在舍粥的寺庙前排队。小猫钻到了床底下,家狗和野狗都拱到了草垛里,只有野狼和大马子还在茫茫的荒原上游荡。
这一天苟敬诗对人生有了感悟,领悟出一条做人的道理:他认为做人就像做狗一样,狗跟着一个好主人就不愁吃喝不受欺负,人关键是有一座坚硬厚实的好靠山。
做生意的人都很勤奋。卤肉铺的苟老板都是在头一天晚上把猪狗牛羊、驴子驽马、瞎眼骡子等老牲口宰杀好拾掇利索,天黑下锅煮到七成熟停火,压上石头用温汤焖到天亮出锅。天黑以后煮肉利于保密,谁也看不清他往锅里放啥样的佐料,放多少。当天晚上不卖肉,谁也不知道他是肉不烂的时候撤火。一般的生肉煮熟之后是一斤出七两,肉烂了不撑盘子,也没有嚼劲,实实在在地按规矩煮肉是出力不讨好的,所以新手总是赔钱。把肉煮到七成熟撤火,用温汤焖一夜,各种佐料和水分充分浸润到熟肉里,味道好、劲道,还涨秤,是一举多得的好事。
苟老板早上起来,点上火把肉汤烧开,香气飘散出去肉也热乎了,正好开张。卖完肉再溜乡逮狗买牲口,午饭后继续重复昨天的故事。第一批前来光顾的不是那些贪馋的老主顾,他们还躺在被窝里享受着香甜温馨的回笼觉,日出三竿才能拱出被窝来。
狗的鼻子异常灵敏,也不像懒人贪恋被窝那样贪恋草窝,闻到肉香之后,他们都像箭簇一样,直射到苟老板的肉铺门前。苟老板是很仁慈的,总是丢给他们一些剩骨头。一边看着狗抢骨头,一边辨认那些狗是谁家的,确认有无主的野狗,他就会用一块带肉的骨头把他引进后院,叫伙计们用夹狗的钳子锁住狗的脖子,掀翻了打死,用尖刀剥皮,发一笔不义的小财。
苟敬诗学着父亲的样子,用一根带肉的骨头把一只又肥又壮的大黄狗诱骗到后院。几个身手麻利的小刀手把院门堵上,用铁夹子卡住狗脖子,把屠狗宰驴的尖刀在砺石上蹭了几下,这就要 “白的进去,红的出来”。
老苟从熟肉间的窗户里窥探到这一情况,提着砍刀冲进后院,面红耳赤地冲着小苟狂吠:“快点把狗放了,这是县长家的狗。你们这群败家的东西,眼长到腚沟子里去了?不认清是谁家的狗就动刀子,想找死啊!”
小苟吓得一吐舌头,悄悄地溜到外面去了。看老子那个气势汹汹的劲头,自己胆敢扯一根狗毛也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老苟毕竟多吃了几年咸盐,阅人多、阅世广,是一个阅历丰富的人。老人常说 “打狗一定要看主人”,何况是杀狗?很多无知莽撞的傻蛋,贪一时的口福,或是无端被狗咬了压不住怒气,不问情由就呈匹夫之勇,把大户人家的狗给打死了,结果弄得家破人亡,还得披麻戴孝,像发送亲爷老子一样,拉着哭丧棒给畜牲出老殡。
年轻人没吃过亏不知道厉害。别说你这个小龟孙才是一个警官,就是当上署长了,能惹得起县长老爷吗?
小狗子低头不语,沉思了良久,越想越觉得老子说得有道理。姜是老的辣,醋是陈的酸,不服不行。傻小子虽然穿上了黑制服,戴上了大檐帽和白领章,也绑上了白布裹腿,还挎上一支盒子炮,说到底自己还是在混天聊日,白吃局子里的冤枉粮。
乱世之中的人不如和平年代的狗,那条小命不能掌控在自己的手中,不知道会在何时何地,也不知道因为啥样的原因,可能说没就没了。从今往后,不,从现在开始,小狗子要机灵一点,慎重考虑一下寻找靠山的问题,找一个靠得住的靠山。在蟠龙县的地盘上,警察署长算一号响当当的人物,他在盘龙县城跺跺脚,周围七个县衙都得晃悠晃悠。可是树高千丈也大不过天去,孙猴子再能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署长的本事再大也得听县长的。署长在中心县长面前,就像自己在署长跟前、像待宰的狗在老爹面前一样,是任由摆布的角色。故黄河荒草滩上的形象说法是 “脚面子支锅——说踢就踢”。
苟敬诗决定投奔到县长门下。今天县长家那个前来偷肉吃的大黄狗,就是领自己入门的大师兄。自己和他混熟了就能和县长说上话,只要和县长搭上话茬,他就会让县长赏识自己,相信自己是一条忠诚无比又很听招呼的好狗,叫咬谁就咬谁,保证嘴嘴带毛。
苟敬诗虽然是屠夫的儿子,家中的油水是很厚实的,他也像大户人家的阔少爷一样,读过私塾,上过洋学堂。他在学堂里算不得 “聪明上进”者流,也没堕落成 “学混子”。他学过 “四书五经”,也粗通 “六艺”,知道必须 “有功”在先,而后才能 “进飨之”。想巴结署长、县太爷,不做几件让他们心花怒放的事情是不行的。老爷不认识你就谈不上赏识,不赏识你怎么会让你靠近,不靠近怎么能成为贴身的心腹,不成为上司的贴身心腹怎么会被奖掖提拔?单凭几句忠诚的表白就想得到奖赏,恐怕是痴人说梦。
听说署长和县长都是超级登徒子,给他们拉皮条物色一两个绝色的女子无异于朝他们的腋下挠痒痒,肯定会叫他们心花怒放的。自己倒是有一个豆蔻年华的妹妹跟着母亲在乡下窝着呢,想办法撺掇老爹把他们接过来也就是了。老爹天天喝酒啃骨头,憋着一肚子邪火也是需要发泄的。小妹妹很有几分颜色,关键是年轻,这就能撩起男人心中的邪火!平心而论,小妹妹和洪家班的小红袍相比,技艺一些全无,姿色、韵味、气质和身段,也都稍逊一筹。
提起那个精灵一样的小红袍,苟敬诗就有一肚子怒气。那个骚妮子一头扎在柳至贤的怀里,对蔡华祥那个愣小子也腻腻乎乎,只有自己没分到一丝半缕的温柔。自己也扯着破锣嗓子学唱 “拉魂腔”,像一盆木炭火一样在她身旁 “呼呼”地燃烧,她居然听而不闻、视而不见,面对自己就像面对一截木桩子,连一点点感觉都没有。
苟敬诗没事的时候常帮老爹逮狗,见识过那种知道抢食的烈狗。抢食的狗想吃餐桌上的炒菜,卧在主人脚下憨等是没有结果的,只能扒泼弄撒。这样做有两种结果:一是挨一顿胖揍,谁都吃不成。二是主人嫌脏不吃了,扔到旮旯里赏赐给自己。现在对付小红袍只有这一个法子,与其像呆狗一样,明知道没戏还要傻等,倒不如把一碟子美味佳肴弄脏、弄撒,等县长大人玩腻了嫌弃不要的时候,自己也能吃上一点残汤剩羹。
苟敬诗知道警察署长早就惦记小红袍这块肥肉了,也知道县长大人已经捷足先登,把小红袍请到县衙唱过堂会了。县长果然喜欢小红袍,自己故意装作不知道,仍然给他创造和小红袍单独接触和亲热的机会,估计县长大人也会眉开眼笑的。
故黄河荒草滩上的父老乡亲们都虔心礼佛,大年跟前干啥事都十分讲究。乡亲们都说:一入腊月,草棒都有神灵,说话要格外谨慎小心。那时候童言也犯忌讳,说错话就会饱受长辈的白眼和老拳,还要不停地往地上吐唾沫,自己也跟着掌嘴。
人们喝了一肚子腊八粥,扎堆取暖去了。西北风 “飕飕”的,把鹅毛大的雪片吹到了八百里荒原。
那个曾经在草荡子里把柳至善绊倒的叫花子,是个腰里揣着银票的大土豪,是怕露富遭到抢劫才装的叫花子。他自报家门是故黄河荒滩上的人,从祖父那辈开始闯关东,现在也算是东北人,叫石原郎。谁也不知道他在故黄河荒滩上转悠多久了,也不知道他在荒滩上转悠的目的是啥,他还要继续在荒滩上转悠。他来到了苟家的卤肉铺,喝酒吃肉吃出了瘾头,就在苟家后院租赁两间闲房子住了下来,这样方便吃卤肉喝烧酒,也方便他在故黄河荒滩上四处溜达。
石原郎说自己的老爹曾在深山老林里刨出两支九品叶的老山参,他们受不了关东军的欺压讹诈,老爹让他揣着卖参的钱回故乡寻根问祖,如果能找到一个稳定的活命营生,他准备把家人接过来认祖归宗。
这一天深夜,苟敬诗心想事成。他巴结上峰的机会到了,是老狼窝里的大马子送给他的。
苟警官在睡梦中听到了院子里 “扑扑腾腾”地有了响声,他以为是野狗咬架呢,根本就没往心里去。他家的房前屋后、院内院外,到处充满着血腥味。馋猫鼻子尖,狗能闻上天。他们受不住腥味的诱惑,循着味道溜了过来,为了一块剩骨头、一点点碎肉,甚至是一滩热屎拼命撕咬。苟家的肉铺周围,常有野狗的撕闹声,苟警官已经司空见惯。少见才会多怪,多见也就不怪了。他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居然没听到后面急促杂乱的马蹄 “踢踏”声。
苟警官的房客石原郎倒是十分机警,他听到动静就翻身起来了,还从枕下拽出一支王八盒子拉栓上膛。等了一会没见有人翻墙进院,仔细谛听一下马蹄声渐渐远去,他才把手枪塞到枕下,重新躺倒睡觉。
早晨起来,苟警官见到院子里隆起了两座雪包,像是小号的坟丘一样。他用扫帚扫去浮雪,看到了一个硕大的包裹,一条肥大的黄毛死狗。狗是县长家的,已经被破腹开膛了,老爹昨天亲手喂他吃下了二斤熟羊肉,估计还没变成狗屎。现在倒好,他自己一肚子 “狗宝”都被掏出来了,只能变成熟狗肉叫别人享用,不会再张嘴吃肉了。包裹里面是现大洋和金银器皿,还有两封信,都是失踪许久的蔡华祥写的。一封是写给苟警官的,另一封是家书。
蔡华祥成了大马子,现在是老狼窝里的二把刀。他在信中告诉学友苟敬诗,他不想给官府的贪官污吏当狗腿子,又无法终止社会上的乱象,所以选择了 “剪径”的行当。他不是只知道杀人越货的悍匪,而是杀富济贫的义匪。他现在手下有上千号勇猛善战的生死兄弟,有大刀长矛,也有鸟铳和快枪,杀无恶不作的贪官就像杀死一只小鸡那样容易。今天把县长家的恶狗劈了,是给狗官一个警示。如果他不思悔改,继续为非作歹、祸害百姓,我蔡华祥一样能把他肚子里的 “牛黄狗宝”掏出来。包袱里那点浮财都是不义之财,你可以留下一些,把剩下的送到蔡家寨交给老父亲。告诉他那个黄烟行经营好坏都无所谓,儿子手里有的是现大洋,供得起老人家安享晚年。
蔡华祥还说,他非常想念昔日的学友柳至贤、苟敬诗之流,也非常想念洪家班的小红袍,希望有时间和他们聚一聚,请苟兄想办法玉成此事。
苟警官和老狼窝的二当家同窗十几载,老同学的笔迹他是认识的。手中这封信上的字迹确有几分相似,仔细看还是可以看出破绽的。可是县长家的狗已经死了,官老爷的小金库也被抢被砸了,说蔡华祥是无辜的,找谁来顶缸?二当家已经在信中提到自己了,替他开脱岂不是招来 “同党”之嫌?真把同学择干净了,蔡华祥的武功学识都在自己之上,回到警察署吃粮当差,肯定把自己的风头给抢了。自己可以把县长家的狗煮了,把蔡华祥的书信和那张狗皮一起烧掉,把钱财匿下自己花,那样就少了一次巴结上峰的机会,撤掉一级进身之阶。包袱里的现洋和金银器皿,合在一起也不过五百块钱的身价,自己的脑袋上若能顶上二指长的纱帽翅,就能捞取超过包袱中十倍百倍的好处。贪小便宜舍大利,是脑子里面灌进狗肉汤了,不是傻蛋吗?
二当家在信中提到了自己,自己可以大义灭亲,用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对长官的忠诚。信中也提到了柳至贤和小红袍,这就给了自己打压他们的借口。有了比较充分的理由和动机,再怂恿上司下达相关的指令,自己就有了迂回的空间,有了以权谋私的机会,可以充分利用这个瑕疵,谋求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
苟敬诗决定让家人保护好现场,先把这件事汇报给署长。因为案件涉及到县长那条大黄狗,案发现场又在自家肉铺的后院,署长一定会带着自己和县长见面的。罩到网里的鱼,就是迟一会早一会的事,自己没有必要着急忙慌地去争那一炷香的时间了。越级汇报问题是犯忌讳的,自己一定要沉住气,不能还没见到县长就先让署长对自己有啥不好的看法和想法。
果然如同苟敬诗所料,署长带着一队黑衣警察亲自到现场视察。这时烟馆、赌场、钱庄、金店、商行、粮行都来报案,或是遭到抢劫,或是发生了盗窃案件。总之,昨天晚上,凡是稍具规模的店铺,凡是和几位显赫的老爷有点利益瓜葛的商家,都有飞来的横祸。四个城门的守军都被剥光衣服,五花大绑在门洞里,快枪被大马子缴械抢走了,人也被冻得奄奄一息。大马子没费一枪一弹,就割走了官老爷一块肥肉。虽然兵有血刃,只是在柳叶刀上沾了一些狗血,那缕血光衬映的惊悚和恐惧无比巨大,不光塞满了蟠龙县城,也蛰伏在故黄河八百里荒原上经久不息。
署长让侦缉队的警官了解案情,对失窃的物品登记造册,张贴告示缉拿案犯。自己带着苟警官,抬着县长家的死狗和赃物,一起去见易县长。
到了县长跟前,苟警官像是饱受欺凌的孩子见到了家长一样,委屈和悲愤交织在一起,匍匐在地上大放悲声:“县长大人,我那可怜的狗兄弟,他死的好惨哪!”
县长愕然一怔,有点懵了。他不知道自家的黄狗和别人结拜过,更没想到他的异类兄弟对他的仙逝如此悲痛。人和狗交朋友,狗能做到忠贞不渝,人却鲜有深情厚义。苟警官对一堆黄白之物视而不见,却抱着已经僵硬的狗尸痛哭流涕,这让易县长有些感动。
“狗死不能复生,你就节哀顺变吧。”易县长搀起苟警官,聊示安抚之意: “详细说说具体情况,咱们要想办法逮住凶手,替你的狗兄弟报仇雪恨。”
苟警官依旧是一脸悲戚之色,抽抽噎噎地垂泪不止。好像不是一条黄狗被刀劈了,而是他家肉铺的老掌柜被人扔到狗肉锅里给煮了。
“我的好兄弟呀!你每天傍晚都跑过来陪我吃肉啃骨头。没想到你竟然撇下我独自先走了,今后的日子还有啥过头?再香的肉我也吃不出味道了,我的心好痛啊!该死的大马子蔡华祥,你把我劈了也没啥,干嘛对我的大黄兄弟下黑手呢?”苟警官从兜里掏出两封信,递给署长和县长,低头肃立在一旁,不知道是为狗兄弟致哀还是等候长官的训示。
好在下属面前颐指气使的长官,手底下离不开狗腿子。他们在上司面前也要装狗,表现出狗的奴性和忠诚,受尽上峰的凌辱而不能有任何不满和异议。见到下属的时候,他们就会把上司赏赐给他们的屈辱加倍分发给部下。
易县长脚下一条温顺忠诚的好狗殉职了,县长的忧伤需要慰抚,空出的职缺需要填补。县太爷很赏识苟警官的忠勇,关照署长给予重点培养,并要求苟敬诗经常到中心县衙来走动,经常和县太爷聊聊他那死去的大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