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蔡华祥为匪
世道不太平,老百姓不安生。古人说过:亡百姓苦,兴百姓苦。朝代不停地更迭,兵匪为患,硝烟四起,老百姓的税赋越来越重了。
蟠龙县的易县长是个识时务的俊杰,也是很有远见卓识的人物。他是清末的举人,进士及第出身。武昌起义刚一爆发,他就顺应历史潮流,马上投身到 “辛亥革命”洪流之中,追随袁世凯,拥护孙中山,积极赞成取消封建帝王制度。并且率先剪掉脑后那条狗尾巴,脱掉马蹄袖朝服,以示革命坚决。不过他那条被剪下来的辫子并未丢弃或销毁,而是用油纸红布包裹起来,存放在柜子底部。事实证明,这个举动是相当英明的。细节决定成败。他因为保存一撮柴毛,随时可以在脑后续貂,赢得了张勋大帅的青睐,在复辟得逞后被提职提级,任命为徐州知府。可惜好景不长,他仅仅做了12天的美梦,还没来得及到任上去履职就笑不起来了。
1917年,有人说是张勋的马蹄声惊醒了沙俄帝国涅瓦河阿芙乐尔好巡洋舰上的水兵,他们懵懵懂懂地放了一通乱炮,炸毁了彼得格勒的东宫,爆发了俄国十月革命。也有人说是俄国的炮声搅扰了张大帅的美梦,他发癔症一样率领五千辫子军进北京,重新把12岁的溥仪找出来扶上龙椅,定年号为宣统九年,正式复辟了。
易县长很有先见之明,从张大帅开始进京还在途中的时候,易县长就从箱子底下找出剪断的辫子,用头绳捆扎好耷拉在屁股上头晃荡。张大帅成功复辟,和一群清朝的遗老遗少一起拥立小皇帝上位。易县长是全国最早一个跟风的人,上头马上有人口头敕封他为徐州知府,叫他择日上任。他的示范作用在蟠龙县引起了轰动效应。可是当时有见识的人凤毛麟角,很少有人把剪掉的辫子存起来,于是牛马驴骡的尾巴成了抢手热销的稀罕物,价格首次超过了黄鼠狼的尾巴。中国人聪明,知道 “狗尾续貂”的故事,人的辫子可以用异类的毛尾替代。龙旗也是严重的不足,商铺的老板就请画工在纸上画龙。纸旗悬挂出来也是有模有样的,在微风中猎猎作响,赶上风力稍大或是下雨的天气,纸老虎的本质就原形毕露了。驴尾巴编制的辫子还能糊弄一时,纸做的龙旗不堪一击,就像大清朝的气数一样,在风雨中飘零坠落了。
12天之后,段祺瑞的“讨逆军”赶走了张大帅的辫子军,小皇帝再次逊位。张大帅如同大梦初醒,意识到历史的洪流不可逆转,自己已经无力回天了。自己那百十斤腥臭的皮囊,连同一世英名,都像拖在脑后的那条狗尾巴一样,沉入历史的长河之中,再也回不到现实之中了。
蟠龙县刚刚改过的一切又得推倒重来。蟠龙县的附逆者流,辫子原本就是假的,是用细头绳捆绑在头上的,龙旗是纸质的,已被风雨清理了大半,改正回归民国是很容易的。他们脱去长袍马褂,解掉后脑勺上的马尾驴毛,烧掉大清龙旗,重新穿上中山装,再次拥戴民国的国务总理段祺瑞,该干啥还干啥。
蟠龙县邬家书院改成新学堂之后,送走一批到外地乃至外国求学的学子。邬先生已经回家颐养天年去了,柳至贤、蔡华祥、苟敬诗之流也该毕业了。这时候新学堂又被更名为 “黄河中学”,柳至贤留校任教了。蔡华祥和苟敬诗都被易县长选中,要到中心县城警察署当巡警。他们和同学们一起站在操场上,最后一次聆听校长和师长的训话,再到教室里开一次茶话会和同学们道别,以后就是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了。
天空中乌云密布,凉飕飕的北风吹落了天上的雪花。两位风尘仆仆的不速之客来到学校,站在大门口等候蔡华祥。他们就是老鼠眼和瘦猴子,一年前在茅厕门口和蔡华祥约定,让蔡公子带路前往蔡家寨购买黄烟的。君子守信,他们履约来了。
做生意的人家,喜欢顾客盈门。顾客都是财神爷,只有他们时常光顾,才能招财进宝、日进斗金。蔡华祥扛起行李卷,喜孜孜地领着客人走进了城外的草荡子,往蔡家寨方向疾走。有些日子没回家了,他很想见见爹娘。
蔡华祥没能回到家乡,他被那两个谎称买黄烟的汉子挟持走了。到哪儿去了?去干啥?没有人说得清楚。总之是一个上过洋学堂的七尺汉子在光天化日之下不见了,像是蒸发了一样,无影无踪,不知去向。
首先发现蔡华祥失踪的是苟敬诗。他是蔡华祥的学友加同事,都是蟠龙县警察署新补的警员。他们约好了一起到警署报到。苟敬诗已经换上警服在街上转悠三天了,还不见蔡华祥的踪影,他隐约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急忙向警长作了汇报。警长报告给队长,队长汇报给署长,按照官衔层级逐级汇报上去。署长说话了:“去找这小子问问,这碗官饭他还吃不吃。想穿这身虎皮的人多了,他不想干就劣熊,拉鸡巴倒呗。”
署长的指示又逐级传达下来,落实到了苟警官的头上。警长冲着苟敬诗招手,像唤狗一样把他叫到跟前,斜着眼睛说:“我说小狗子,去把你那个狗屁同学找过来,想干就麻溜的滚过来给署长大人磕头请安,不想干就拉鸡巴倒了。”
苟敬诗的老爹已经把肉铺开到蟠龙县街面上来了。苟警官到后院屠宰场里牵了一头还没宰杀的瘦驴,骑着它就赶往蔡家寨。
那天下午,蔡华祥带着两个曾经在茅厕跟前谋过面的客人,走出蟠龙县城,在茫茫的荒草滩上游弋。他们一边赶路一边拉呱。老鼠眼和瘦猴子都是行走江湖多年的老油条,一肚子稀奇古怪的故事。他们兴高采烈、天南地北地扯着,把蔡华祥喷得晕晕乎乎,不知怎么就走错了道路。
等到蔡华祥发现路径不对的时候,他已经不知道走到啥地方,也分不清东西南北了。这时,草棵子里面又拱出几个彪形大汉来,他们说蔡家寨的寨主摊上事了,可能是他把黄烟鼓捣得太好了,顶了其他小烟的行市,抢了大烟馆的生意,得罪衙门里的官老爷了。
妓女院和戏园子是官老爷的行乐场,大烟馆和赌场是官老爷的钱箱子。官府查禁的私烟、别人孝敬的黑土、起获出来的赃物、黑吃黑白吃白的战利品,包括一些公告销毁的违禁物品,一般都是通过大烟馆销售给消费者。官老爷还会和赌场的庄家暗中勾结,打假牌、抽老千,坑害一些误入歧途的各色人等。官商勾结如同狼狈为奸,老爷们可以冠冕堂皇地坐收渔翁之利。和大烟馆争生意无疑就是官老爷的冤家对头。可是大烟和小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货色,不是一挂车上的骡子,怎么会咬槽呢?
蔡华祥非常想念他的同学柳至贤。若是柳至贤在跟前,或许能把这团乱麻理清楚,自己想得脑袋发痛、发胀了,也弄不明白个中的原委。他也弄不明白这两个找他买烟的人怎么突然变成了热心的朋友,说是无论如何都会拯救他的。反正已经迷路了,此时独自离去不是饿成 “倒个”就是被孤狼咬断脖子。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荒草,聆听远处孤狼和寒鸦的悲鸣,蔡华祥没有任何主意可拿,只能像水上的浮萍一样,跟着那些自称是 “朋友”的人走了。
老鼠眼和瘦猴子带着蔡华祥还有半路上邂逅相遇的那几个大汉,在深草丛中绕来绕去,又转悠了好半天。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转到了一个荒僻的野渡口。一叶扁舟横在河湾里,两个摇橹的船夫用席夹子(芦苇芦荻编织的斗篷)盖着脸,躺在树荫下睡觉,旁边的歪脖子柳树上挂着一个鸟笼子,里面蹲着一只灰鸽子。
“起来,给当家的报信。蔡家寨的蔡老板被官府逮走了,黄烟没买成。他朋友的儿子无家可归,现在跟着我们呢。请示一下是带到老营去,还是放在外面的分舵里?”瘦猴子走过去揭掉他们脸上的席夹子,用脚把他们叫醒。“先带我们到附近的联络点上打打牙祭,迷糊一会,等候瓢把子的指示。”
蔡华祥明白过来了,感情老鼠眼和瘦猴子,还有身边这几个彪形大汉(包括渡口的船夫),都是令人发指的大马子(土匪)!他的眼睛又大了一圈,比听说老父亲获罪还要惊奇。老人们都说大马子是吃人不吐骨头、杀人不眨眼睛的恶魔,自己落到了他们的手中,会是啥样的结果?
河对岸是一片低缓的草坡地,草坡上的野草都被砍倒了,也被晒干了。两个闲汉蹲在一株树干下打盹,十多匹快马在草坡上悠闲地吃草。
老鼠眼和瘦猴子带着蔡华祥还有五六个壮汉,向放马的闲汉悄悄地嘀咕几句,然后牵过马来翻身上马,跃马扬鞭往草荡子深处跑去。他们骑在马背上继续转悠,又转了好长时间,太阳隐到了西山之后,夜色像幕布一样拉开了。都说寸草可以遮丈风,这话似乎是很有道理的。虽然眼下是隆冬季节,他们置身在密密的草荡子深处,居然感觉不到寒冷。
前面有了火光,还飘来了肉香。蔡华祥的肚子 “咕咕”乱叫起来,他已经横下一条等死的决心,恐惧感逐渐消退,肚子感觉到饿了。
蔡华祥被带到一个神秘的去处,像是《聊斋志异》中的鬼窟狐洞。一个偌大的院落孤悬于荒郊野外,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妖魔鬼怪。身边的人有影有形,像是阳世间的同类。即便如此,这一类的窝点也有阴森恐怖之感,就像菜园子张青和母夜叉孙二娘在十字坡开的黑店一样。
“吆,又来一坨子鲜肉。”院子中间有三个青砖垒砌的墩垛,上面坐着一口没盖锅棑的大锅,锅里煮着一锅肉,正 “咕嘟咕嘟”的吹着水泡,看样子已经开锅多时了。锅下填着一整棵树木,燃烧着熊熊的烈火。围在大锅旁边的几个汉子,脸上油腻腻的,被火苗映照成古铜的颜色。他们的头发和胡子都有好长时间没剃没洗了,像鸟窝一样又脏又乱。看到垂头丧气的蔡华祥,他们异常兴奋。
“这娃娃又白又嫩,肯定比锅里的肉好吃。”院子里的人目露凶光,像雕鸮一样不停地奸笑,吓得蔡华祥头皮一炸一炸的。
老鼠眼狠狠地瞪了那几个火头军一眼,非常郑重地告诫他们:“这个学生娃是有来头的,他是咱们大当家朋友的儿子。你们要是胆敢冒犯他,小心大当家的把你们给煮喽!”
船夫放出去的灰鸽子,带着主人的指令 “扑扑楞楞”地飞进院子,停在灶棚边缘一个向外凸出的檩条上。瘦猴子把鸽子抓过来,取出脚环上的纸条看了一眼。
“当家的叫咱把这个学生娃带到老营去。”瘦猴子把纸条递给老鼠眼,安排火头军切肉倒酒。“快点开饭吧,我们填饱了肚子还得赶路呢。”
“进老营得按规矩办。”老鼠眼告诉蔡华祥。老营是一个极为隐蔽的地方,轻易不许外人进入。凡是要进老营的陌生人,一律要堵上耳朵,蒙上眼睛,甚至还要塞住鼻孔。这是保密的需要,不能把任何信息透露给毫不相干的外人。
填饱肚子天色已经很晚了,老鼠眼和瘦猴子伙同路上报信的汉子,带着蔡华祥重新爬到快马的脊梁上,披星戴月地在马背上颠簸。到了下半夜,他们说离老营还有一百里路,该给学生娃带上眼罩了。又转悠了好长时间,他们把蔡华祥从马背上搀下来,说是准备爬山,不能骑马了。
前面有一片开阔地,是排列着大小高低坟堆的乱坟场。那几个在半路上送信的彪形大汉分成两个人一组,轮流架着蔡华祥上下坟头。老鼠眼和瘦猴子轮流吆喝着:“上山了、下山啦!走稳点,注意脚底下。”
爬完 “高山”之后,老鼠眼他们又把蔡华祥扶到马背上,疾一阵徐一阵地围着乱坟场转圈,一直折腾到公鸡打鸣,才又拐到通往草荡子深处的一条蚰蜒小路上,向草海深处走去。
终于到达老营了。抵达老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尽管眼皮上罩着一层黑色的布幔,蔡华祥还是能够感觉到太阳的温暖。太阳的光芒中散发着香甜的气息,给万物注入勃勃的生机。他不知道自己身陷何处,感觉着离蟠龙县已经非常遥远了。
眼罩被摘除之后,蔡华祥眯着眼睛好一会才能看清眼前的世界。他被带进一个似村非村的居住点。说它像村庄,是因为这里有一排一排的房子,有水井,有人居住。说它不像村庄,是因为房前屋后看不到家禽家畜,听不到一声犬吠,都是秃葫芦头。房子没有院落,也没有碾子石磨、耩子犁铧、耒耜叉子、扫帚扬场锨之类的农具。
蔡华祥被领进一幢类似庙宇大殿那样规模宏大的房子里,看到了八百里故黄河荒滩上最为凶狠强悍的土匪首领老狼,就是那个在牲口市出现过的鹰嘴鼻子。他说自己和蔡老板是莫逆之交,见到蔡华祥就像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
老狼是故黄河荒草滩上响当当的人物,也是让官府头疼、让民众惊惧的人物。他的脑袋比常人大,说是比常人精明,也比常人的脑袋沉重。所以他总是低着头走路,似乎也有仰脸说话的时候,都是把头颅靠在炕头或是椅子的靠背上。他有天天刮头的习惯,头皮总是青幽幽的放着亮光。
仰脸的婆娘低头的汉,是人世间的两大难缠,稍有社会阅历的人,对这两种人是轻易不会招惹的。
老狼不姓老,估计也不是郎家的后人,他的真实姓名无人知晓。他拉起的这支 “杆子”是故黄河荒草滩上既强劲又凶残的悍匪,老狼的名头,威震着八百里荒滩。其他绺子也像牛毛一样多,但是无论名头、规模、战斗力和气势,都比老狼的队伍弱了很多。
老狼为匪多年,是匪龄很长的老江湖,身上的匪气是很重的,生活起居、衣食住行也和土匪息息相关。大概土匪头子也知道 “大马子”这个行当不是正儿八经的职业,“土匪”这个名头也不是溢美之词,所以宋江宁愿惨死在蓼儿洼也要接受招安,不做潇洒快活的山大王。既然不能引以为荣,就忌讳别人当面提起并诟骂,就像秃子护头、瞎子护眼一样。老狼听到有人辱骂土匪大马子,必定除之而后快。
去年春天,老狼跟着老鼠眼和瘦猴子去了蟠龙县的牲口市,被柳家大公子骂得狗血淋头。柳公子不知道老狼的厉害,竟敢公然挑衅老狼大爷,说是要把所有的大马子抓起来挫骨扬灰,叫他永世不得超生。
柳至善惹祸招灾了。老鼠眼和瘦猴子跟踪查访的时候,亲眼看见和他们亲密接触的柳至贤进了茅房,走出茅房并接受他们二人盘问的却是柳至贤的学友蔡华祥。就这样,蔡华祥被老鼠眼和瘦猴子诬陷冤枉了,是移花接木式的诬良栽赃,没有生硬拼接的痕迹。
老狼也亲眼看到蔡公子从厕所里出来,并不知道进去和出来的不是一个人。他也没有耐性继续 “调查核实”,嫌麻烦,不痛快。大马子也没有 “不冤枉好人,不放过坏人”的规矩,真弄错了也就将错就错。哪个庙里没有屈死的鬼?草菅人命不是官府的专利,大马子也是积极推行这种策略的队伍。钢刀嗜血,不能老在刀架上晾着,长时间刀不见血是土匪的忌讳,闲着没事的时候就想砍几个人头玩玩,谁还管被杀的人有罪没罪、该死不该死?
回到匪巢之后,老狼气得暴跳如雷,恨不得马上血洗蔡家寨,用血浆染红他们的黄烟。挑衅老狼,谩骂大马子,老狼的态度是零容忍,一定得叫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付出惨痛的代价,以儆效尤。
喝完酒,吃完肉,集合好队伍,老狼忽然又改注意了。那些道貌岸然的绅士们平生最恨土匪,也肯定羞于和大马子为伍。我老狼就把他家最有出息的孩子弄到狼窝里来,把他培养成铁杆土匪,叫他的亲人心头上永远插着一把钢刀,到死也得往外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