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桐桜欅/柿朴庭落葉

“行春や鳥啼魚の目は泪”（草草春将归，鸟啼鱼落泪）。

这是日本著名俳句家松尾芭蕉的著名俳句。令人注意的是芭蕉在这里用了“泪”字而不是“涙”字。芭蕉还用过“離別の泪”。芭蕉为什么喜用“泪”而不是“涙”？原来，根据《角川新字源》里的规定，“泪”为别体，“涙”为正体，也就是说“泪”是异体字。井原西鹤以《好色一代男》为代表的23部作品里也都是用“泪”字。1816年（文化十年）的《早引节用集》里，“なみだ”（namida）的对应汉字有“涙/泪/恋水”三种。

松尾芭蕉有一首完全用汉字罗列的俳句：“奈良七重七堂伽藍八重桜”。句中出现的都是沉甸甸的东西。“奈良七重”是历史之重，“七堂伽藍”是佛教之重，“八重桜”是文化之重。芭蕉用了11个汉字来表现，真可谓重上加重。芭蕉还有另一首名句：“古池や蛙飛び込む水の音”。古池，青蛙，水音，汉字思维组合的构图，将永恒与瞬间、动与静的想象空间很好地表现了出来。这正好与日本人的“もう時間です”的随意度相吻合。“もう/時間/です”，既是开始的时间，也是考试结束的终了时间。于是考生看手表，发出“あ、もう時間だ”的自语。这个自语，也正如京极夏彦在《铁鼠之栏》小说里念真言经的自语：“每日每日帰命不空光明遍照大印相摩尼宝珠蓮華焰光転大誓願。”

日本每年的汉字能力检定考试（汉检），应试者从5岁到94岁不等。考试要求掌握相当量汉字的音训读法和写法。仅这点而言就有相当大的难度。如前几年有道一级考题是看汉字标读音：櫺/髫齔/黜陟。你看，难度大吧。我们中国人都很难保证能标上正确的中文读音。这三个词的日语读音分别是：れんじ/ちょうしん/ちゅっちょく（reji/tyousin/tyu-tyoku）。再如看读音写汉字：ウダツ/コハク/ツッケンドン（udatu/kohaku/tu-kendon）。答案分别是：梲/琥珀/突慳貪。当然汉检也少不了考查日本的和制汉字。如用作鸟名的“鶫”（ツグミ/tugomi）、表示职业的“錺”（カザリ/kazari）。有一题是“元旦にハラカの奏を執り行う”，要求将“ハラカ”写成汉字。答案是“鰚”。这里的难点有两个：一个是要知道有这么一个汉字，而且会写；一个是要知道这个礼仪的由来，这是平安时代的太宰府向朝廷呈献的一种鱼，朝廷再等到元旦这天献给天皇。也就是说，既要汉字知识丰富也要懂日本古代史才行。这样有难度的一级考试，及格者中不乏10岁到20岁的青少年，这足以表明日本人对汉字的兴趣与热情。

数学家加贺野井秀一说，他的工作单位写成英语的话是：

a department of science and engineering in Chuo University

如用汉字表示则是：

中央大学理工学部

简单吧，八个汉字。

其实，日语也是很繁琐的。如：

くわしいことは会ってから決めましょう。

如用汉字，只需四个字：委细面谈。

而日本报纸的广告更为简洁，将四字再省去二字，只留下：细面。

“春眠不觉晓”的五个汉字若用万叶假名汉字表示的话，是“春眠安可都吉乎不觉”。九个汉字。

当然，最令日本人头疼的是来自英语的“identity”一词。用片假名写成“アイデンティティ”（aidentiti）。但如何用汉字表示呢？候选写法有“自己確認/自己同一性/自己証明/独自性/主体性”等，甚至还有“身元/正体”这样的新造词，但没有一个是权威的，没有一个是被广泛接受的。善玩汉字的日本人，也遭遇了无法用汉字表达的尴尬与困惑。这是再恋旧再重情也无济于事的。这就如同泷井孝作的俳句《椿开》所要表达的“identity”：

桐桜欅/柿朴庭落葉。

想将柿树落叶、樱树落叶、银杏树落叶、桐树落叶、榉树落叶、朴树落叶，全数一叶尽收于自己的庭院里，这有可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