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散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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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读书

我出生在江苏无锡北乡前洲镇后面的一个农民家庭里,家境贫寒,我虚龄九岁上小学。记得第一天上小学是我的堂姐带我去的,堂姐叫冯韵华,在小学里当老师。校长是刘诗堂,大家习惯叫他诗堂先生。诗堂先生办事认真而又和蔼可亲,大家都很尊敬他,我至今还能清楚地记得他的面容。

早年读书的老屋一

后来,诗堂先生不知为什么走了,也许是年龄太大了吧?可学生还一直想念着他。后来来的一位校长叫俞月秋,一来就推行“新生活运动”,只记得一项内容是靠左走,其他都忘记了。有一次上国文课,这位俞老师出的作文题目是“上张学良、杨虎城将军书”。那时正是“西安事变”,张、杨扣押了蒋介石,迫蒋抗日。内容是让学生写信给张、杨两将军,劝他释放蒋介石。其实那时我们年龄都很小,对于时局根本不懂,一个小学生,能懂什么呢?后来才明白,这个写在黑板上的大题目,实际上是写给上面看的。

还有隐约记得的一件事,是我们正在上“纪念周”的时候,突然传来消息,说日本人炮轰沈阳城,炮轰北大营。那时沈阳在哪里,我根本不知道,但日本鬼子侵略中国这是清楚的,虽然还都是小学生,却群情愤激,以至于我现在还历历在目。

小学里的事,我搜尽枯肠,也只剩这两件事永远忘不了了。当然后一件事情时间比前一件更早一点。

我小学上到五年级,抗日战争就爆发了。有一天我背着书包上学,忽然日本飞机在头上转,撒下来大批传单,捡起一看,上面印着“暴蒋握政权,行将没落”。走到学校里,学校却早已关门了,老师一个也不见了,我只得转身回家。可我书包里还装着一本《三国演义》,是学校图书馆的,也无法还了,这就成了我失学后的一本最佳读物。从此这本书伴随了我好多年,我读了一遍又一遍,因为无书可读,只好反复读这本书,到后来有许多段落的文字,许多人物对答的精彩语言,许多回目,我都能背得出来。一部《三国演义》,培养了我阅读古典小说、古典文学的兴趣。

早年读书的老屋二

我失学后就在家种地,那时我虚岁十四岁,眼看着镇上有钱的人家都逃难了,但我们村子——冯巷,是有名的穷巷,没有一家能逃难的,我的亲友,也没有一家能逃难的。农家的孩子从小就与土地和庄稼打交道,我那时已经天天下地干活了。

我从《三国演义》开始,后来又借到了《水浒传》,看了真带劲儿。我看的是金圣叹的评本,仔仔细细读金圣叹的评,启发我边读边品味。我读的《三国》也是带评的,是毛宗冈的评。可开始我急于看故事情节,往往把评跳过去了,后来才知道看评更能让你领会书中的意思,特别是让你注意欣赏文章的佳处,细微到用字用词,有时也有醒人的批语,这样我读得更入神了。就这样,我除了农活以外便沉浸在读书里,千方百计到处借书看,后来我又借到了《西厢记》,也是金批本。我一读《西厢记》的文辞,真是满口生香,尽管还似懂非懂,但越读越爱读,以至于拿来熟读背诵,有不少精彩的段落和词句,我都能背诵,《西厢记》这部书也一直不离手。后来我又借到了《古诗源》,这本书连封皮都没有了,可能前半部分已经丢失了,我特别爱读里面的《古诗十九首》,虽然仍是半懂不懂,但觉得意味醇厚缠绵,可以味之又味。还有《孔雀东南飞》,即《古诗为焦仲卿妻作》。读后使我十分震动,恰好我二舅父顾仲庆在芜湖工作,他到我家来,我问他芜湖离庐江有多远?他非常奇怪,问我为什么问这个问题。我告诉他我读了《孔雀东南飞》,上面写着是在庐江发生的事。他虽然没有读过这首诗,但觉得我小小年纪就这么喜欢读书,就这么喜欢追根究底,很是难得,因此就特别喜欢我,与我讲了庐江有周瑜墓,有小乔墓等等,更加引起了我的兴趣,可惜我至今也没有到过庐江。

这段时间共约三年,我真读了不少书,连《论语》《孟子》《古文观止》《东莱博议》《聊斋志异》《西游记》《夜雨秋灯录》《浮生六记》等等都读了。有一次,我二哥到苏州去,给我带回来《西青散记》《西青笔记》,还有《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嫏嬛文集》等等,还有叶天寥、沈宜修、叶小鸾的书,这一直是我想读而找不到的书,我开了一个书单给二哥,想不到竟能买回来,当时我如一朝暴富,天天夜以继日地沉浸在这些书里。尤其是张岱的《陶庵梦忆》等书,使我废寝忘食,有不少文章我都能背诵,连《自为墓志铭》这篇长文我也能背。我觉得《西青散记》文有仙气,而《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则有逸气。我读《浮生六记》也是全神贯注的,因为我的家离书中所写到的东高山、江阴都很近。尤其是东高山,只有数里之遥。有一次我有便经过那里,还特意去东高山,但事隔二百多年,世事梦幻,到哪里去寻找呢?

作者失学后所读的部分书

我这一段时间,生活很艰苦,家里常断炊,祖母、母亲、大嫂常对着空锅哭泣,没有东西给我们吃。每到秋冬,经常吃南瓜度日。而日本鬼子又不断到乡间来扫荡,清乡,抢掠,杀人。我的亲姐姐素琴,从小就一直领着我、爱护我教导我的,她有心脏病,可家中无钱可医,就是日本鬼子来扫荡时受了惊骇,心脏病发作而去世了。我的堂房姑妈因为日本鬼子强暴她的女儿,她拿起粪勺当头猛击日本鬼子,鬼子以为游击队来了,就逃跑了。她的女儿是一时得救了,她却被重来的大队鬼子开膛破肚,砍成四块,壮烈牺牲了!我的三舅父是小学老师,是当地有名的书法家,日本鬼子把他吊起来毒打,要他说出游击队的行踪,他就是不说,被活活地打死了。不久,我的老祖母得癌症去世了,我的亲伯母又得疯病去世了,我的家真正地破碎了,我天天面对着母亲的哭泣,自己无法安慰她,我们真的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但是,不管怎么艰难,总得生活下去,我与两个哥哥一起,天天起早落黑在家种地,我还养了四五只羊,就这样苦挨着。我幸亏有这些书,其他脑子里都不去想,一有空就读书,最好的时间就是夜间,我往往点着油灯或蜡烛,天天读到深更半夜,而且早晨还早起早读,这样几年中间,我把借来的和买来的书都读完了,我感到真是开卷有益,读书是能开启人们的心灵的,虽然我对古书仍是半懂不懂,但我觉得比前似乎多懂一点了。不过,我当时的读书是杂乱无章的,只好拿到什么就读什么,既不懂得系统地读书,更没有老师指导,只是暗中摸索而已。所以我非常羡慕别人能读中学、大学。

总算,我十七岁那年,镇上办了中学,我得到家里的支持,就去考了中学,入一年级。国文老师叫丁约斋。他十分器重我,说我书比他们读得多,领悟得快。但丁老师当时究竟教我读了些什么,我真的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丁老师有四件事是永远不能让我忘记的:

一是他坚持要去看看我的家,说我是书香门第。天晓得,我父亲仅能写信,究竟识多少字我也不知道。祖父是老早就去世了,我都没有见过,更没有听说他读书,连他的名字至今也不知道。曾祖父冯秬香,倒是读书的,可能中过举,只记得我住的老屋厅堂里的柱子上、屏门上贴满了报录,老人说这是考中后来报喜的,厅上的匾额叫“馨德堂”,是当时的知县老爷裴大中写的。过去还有一篇曾祖父的寿序,刻本,红字印刷,文章是四六骈文,写得极为精彩,朗朗上口,我以前也能背诵,本子也一直在身边,可后来一次次的运动,本子早丢了,连脑子里记得的也早已没有了。丁老师说我是书香门第,此话用来说我的曾祖父,大概还可以,用来说我当时的家,早已是稻香门第甚至是饥寒门第了,哪里还有一丝书香味道?可丁老师还是要去。结果到了我那虽大而破落不堪的家里,真是让他失望。但他从我的旧书架上找到了一部《安般簃诗钞》,一部《古诗笺》,清初刻本,可能还有其他几种书,他就大为高兴,说这种书,一般人家是不可能有的,好像证明了他的“书香门第”的说法。其实这几种书,都是我的一位朋友送给我的,他倒是真正的“书香门第”,几间屋子里堆满的都是古籍,零乱地堆砌着,任凭鼠咬虫蚀。他说你喜欢古书,随意拿罢,不拿也就全毁了。我看着真心痛,又无法进去仔细挑,只好在门口拿了几种。想不到这几种书却证明了我这个早已不存在的“书香门第”。

二是丁老师对我说:“读书要早,著书要晚。”这句话深深地影响着我。“读书要早”,可是我已经晚了,而且是无师自读,暗中摸索,已经无法弥补了,再也早不了了!“著书要晚”,这句话倒是他说得过早了。一个初一的农村孩子,离著书还远着呢。我心想,我能著书吗?也许晚到最晚最晚也未必能著书。但丁老师的意思是早读书,可以多读书,早开启智力;晚著书是让自己的思想更成熟,见解更可靠,不致贻误后人。丁老师的话是非常宝贵的,所以至今我一直铭记在心。

三是我在旧书摊上买到一册《水云楼词》,曼陀罗华阁刊本,刻得很精,著者是蒋春霖,字鹿潭,是咸丰时期的大词人。这本书好用古体字,如“夢”字刻作“”,“花”字刻作“”,“散”字刻作“”,“瘦”字刻作“”等等,我开始不认识这些古字,但反复琢磨,也就慢慢地认识了。可是词是长短句,押韵的规律不像诗,所以一时无法准确断句,那时我还不知道有万红友《词律》,也不知道有简易的《白香词谱》,只是自己反复推敲,寻求韵脚,然后琢磨着断句,结果有不少算是蒙对了,有一些却搞错了。为了明白究竟,我又去请教丁老师。丁老师一读这本词集,就说好,是大家。那些难认的古字,我一一读给丁老师听,居然都读对了,他大为高兴,说识字是读书的第一步,一定先要学好“小学”。然后把我不会断句的一些句子教我断句,经过这一番教导,《水云楼词》都能依词律正确断句了。后来我又得知有万树《词律》,又是请我二哥去苏州时买到了,木刻书一大套,我好不欢喜,随即将《水云楼词》逐阕与《词律》对照断句识韵,至此,一部《水云楼词》算全部读通。我非常喜欢《水云楼词》,所以差不多整本词我大部分能背诵。这是我喜欢读“词”的开始。至今我还保存着我启蒙时期读过的这本词集,不但如此,经过五十多年的搜求,我现在拥有的《水云楼词》的版本,可能是最多的,连蒋鹿潭钤自己的“水云楼”章的本子都被我搜集到了。解放前,我连《水云楼词》的原刻板的下落都弄清了,记得有一位姓周的老先生,是蒋氏的亲戚,刻板在他手里,他愿将全部词集的板子卖给我,我一个穷学生,如何有能力买,只好望板兴叹!

作者失学后所读的部分书

因为《水云楼词》的古字,丁老师说“读书要先从识字始”,我就一直记着这句名言。所以我更加爱好和注意这类篆写的古字。又过了多年,我才读到《说文解字》这部书,读甲骨文和金文的书,那是更晚了。

四是我上初中一年级时,丁老师就教我们写文章。丁老师每次都嘱咐,写好的文章,自己必须读三遍到五遍,方可交卷,自己没有反复读过的文章,不准交卷。我对这一规定,特别赞成。因为我上初中前,一直自己学写文言文,我是喜欢边写边念的,每完成一篇文章,自己就背得出了。上初中后写的是白话文,但我的习惯不改,也照样反复读,甚至能背。我自己觉得文章多读几遍,有些不必要的字词,自己就会感觉出来,意思好不好,畅通不畅通,也可以通过自己的阅读有所发现。所以至今养成了我写文章的习惯,自己写的文章,总要反复读五遍到十遍,就是给人写信,我也总要重读一遍到两遍,看看有没有落字,有些话说得妥不妥。我自己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习惯,是非常有益的习惯,其实这一点,过去鲁迅就早已说过。可见这确是一条宝贵的经验。

作者失学后所读的部分书

丁先生只教了我们一年就辞去了,后来再也没有能见面。

我初中毕业后,就考入无锡城里的省立无锡工业专科学校,录取的是染织科,功课以数理化为主。这可与我的爱好大大相反,因为我的数理化功课成绩很差,有时还不及格。可我的语文课的成绩总是最好的,作文尤其突出,常受老师表扬。还有我的图画成绩也是最好的,我也常常练习写字和作画。我的国文老师是张潮象老先生,他是无锡有名的词人,别号“雪巅词客”,书法也很好。有一次,他在课堂上讲《圆圆传》,讲到吴三桂开山海关迎清兵入关时,竟痛哭流涕,大骂吴三桂叛国投敌。学生听了,非常感动,大家心里明白他是在骂与日本人合作的汪伪汉奸。但大家都为他捏一把汗,因为我们的课堂上,经常有日本人穿便衣坐在后排“听课”的,老先生年龄已很大,根本不知道这些情况。幸好那一天没有日本人来“听课”,总算没有出事。当时学校有好多位著名的语文老师,还有一位叫顾钦伯,诗作得好,与张潮象老师也是好友。我是住宿的学生,顾老师也住在学校里,所以我常去请教他,听他讲诗。还有一位讲印染学的范光铸老师,写一手《麓山寺碑》,当时给我写了好多幅字,我一直珍藏着。是他告诉我,《红楼梦》里都是讲作诗的,劝我快读《红楼梦》,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红楼梦》的名字,也是第一次读它,但却没有能读完。那是1942年的下半年,我虚岁二十岁。我在无锡工专读了一年,就读不下去了,因为家里实在负担不起,加上我又不喜欢数理化。虽然我非常喜欢张老师、顾老师和范老师,但我无法继续下去,所以1943年的夏天,我又失学回到了家乡种地。不久,就被聘当小学老师,但仍没有脱离种地。所以我老家与我差不多年纪的农民,都是与我一起干过活的,家乡的农活,我也件件能拿得起来,包括挑担、插秧等等。

不过,还有一件事我始终没有脱离,这就是读书。我一直记着丁老师说的话:“读书要早,著书要晚”,“读书要从识字开始”,“写好了文章自己要多读几遍。”

我现在快到八十岁了,回过头来想想,丁老师的这几句话,仍旧是对的,我现在无论是读书和写作,总是不敢忘记这几句话。而且总是觉得自己读书太少,自己的古文字学的功夫太差,自己写好的文章更要多读几遍,五遍到十遍才敢放手!

如果能加我一倍年寿的话,我一定从现在开始再从头学起,以前学的,实在太少太浅了!我感到中国的学问实在太深太广了,如果真的让我再从头学起的话,现在我可能知道该如何学习了!

2001年11月16日夜12时于京东且住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