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案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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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之三
刘东山夸技顺城门 十八兄奇踪村酒肆

诗云:

弱为强所制,不在形巨细。

蝍蛆带是甘,何曾有长喙?

话说天地间,有一物,必有一制,夸不得高,恃不得强。这首诗所言“蝍蛆”是甚么?就是那赤足蜈蚣,俗名百脚,又名百足之虫。这“带”又是甚么?是那大蛇,其形似带一般,故此得名。岭南多大蛇,长数十丈,专要害人。那边地方里居民,家家蓄养蜈蚣,有长尺馀者,多放在枕畔或枕中。若有蛇至,蜈蚣便啧啧作声,放他出来,他鞠起腰来,首尾着力一跳,有一丈来高,便搭住在大蛇七寸内,用那铁钩也似一对钳来钳住了,吸他精血,至死方休。这数十丈长斗来大的东西,反缠死在尺把长指头大的东西手里,所以古语道“蝍蛆甘带”,盖谓此也。

汉武帝延和三年延和三年——公元前90年。延和为汉武帝年号。,西胡月支国月支国——月支又作“月氏”,这里指小月支,居住在祁连山一带。汉武帝元狩二年(前121),霍去病通西域后,小月支开始与汉人杂居。献猛兽一头,形如五六十日新生的小狗,不过比狸猫般大,拖一个黄尾儿。那国使抱在手里,进门来献。武帝见他生得猥琐,笑道:“此小物,何谓猛兽?”使者对曰:“夫威加于百禽者,不必计其大小。是以神麟为巨象之王,凤凰为大鹏之宗,亦不在巨细也。”武帝不信,乃对使者说:“试叫他发声来朕听。”使者乃将手一指,此兽舐唇摇首一会,猛发一声,便如平地上起一个霹雳,两目闪烁,放出两道电光来。武帝登时颠出亢金椅子,急掩两耳,颤一个不住。侍立左右及羽林摆立仗下军士,手中所拿的东西,悉皆震落。武帝不悦,即传旨意,教把此兽付上林苑上林苑——汉代皇家宫苑,苑内放养禽兽,以供皇帝狩猎,故址在今陕西省西安市西。中,待群虎食之。上林苑令遵旨,只见拿到虎圈边放下,群虎一见,皆缩做一堆,双膝跪倒。上林苑令奏闻,武帝愈怒,要杀此兽。明日,连使者与猛兽皆不见了。猛悍到了虎豹,却乃怕此小物。所以人之膂力强弱,智术长短,没个限数。正是:强中更有强中手,莫向人前夸大口。

唐时有一个举子,不记姓名地方。他生得膂力过人,武艺出众,一生豪侠好义,真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进京会试,不带仆从,恃着一身本事,鞴着一匹好马,腰束弓箭短剑,一鞭独行,一路收拾些雉兔野味,到店肆中宿歇,便安排下酒。

一日,在山东路上,马跑得快了,赶过了宿头宿头——住宿的客店。。至一村庄,天已昏黑,自度不可前进。只见一家人家开门在那里,灯光射将出来。举子下了马,一手牵着,挨进看时,只见进了门,便是一大空地,空地上有三四块太湖石太湖石——产于太湖地区的一种多孔而玲珑的石头,多用来做园林和庭院的装饰。叠着,正中有三间正房,有两间厢房,一老婆子坐在中间绩麻。听见庭中马足之声,起身来问。举子高声道:“妈妈,小生是失路借宿的。”那老婆子道:“官人,不方便,老身做不得主。”听他言词中间带些凄惨,举子有些疑心,便问道:“妈妈,你家男人多在那里去了?如何独自一个在这里?”老婆子道:“老身是个老寡妇,夫亡多年,只有一子,在外做商人去了。”举子道:“可有媳妇?”老婆子蹙着眉头道:“是有一个媳妇,赛得过男子,尽挣得家住尽挣得家住——意谓可以挣钱养得住家口。。只是一身大气力,雄悍异常,且是气性粗急,一句差池,经不得一指头,擦着便倒。老身虚心冷气,看他眉头眼后,常是不中意,受他凌辱的。所以官人借宿,老身不敢做主。”说罢,泪如雨下。举子听得,不觉双眉倒竖,两眼圆睁,道:“天下有如此不平之事!恶妇何在?我为尔除之。”遂把马拴在庭中太湖石上了,拔出剑来。老婆子道:“官人不要太岁头上动土太岁头上动土——太岁是值岁的神名,传说他所在之地便不得破土动工修建屋舍,否则就会降临灾难。,我媳妇不是好惹的。他不习女工针指,每日午饭已毕,便空身走去山里,寻几个獐鹿兽兔还家,腌腊起来,卖与客人得几贯钱。常是一二更天气才得回来。日逐用度,只靠着他这些,所以老身不敢逆他。”举子按下剑,入了鞘,道:“我生平专一欺硬怕软,替人出力,谅一个妇女,到得那里?既是妈妈靠他度日,我饶他性命不杀他,只痛打他一顿,教训他一番,使他改过性子便了。”老婆子道:“他将次将次——将要。回来了,只劝官人莫惹事的好。”举子气忿忿地等着。

只见门外一大黑影,一个人走将进来,将肩上叉口也似一件东西往庭中一摔,叫道:“老嬷,快拿火来,收拾行货行货——泛指东西、货物。!”老婆子战兢兢地道:“是甚好物事呀?”把灯一照,吃了一惊,乃是一只死了的斑斓猛虎。说时迟,那时快,那举子的马在火光里看见了死虎,惊跳不住起来。那人看见便道:“此马何来?”举子暗里看时,却是一个黑长妇人。见他模样,又背了个死虎来,忖道:“也是个有本事的。”心里就有几分惧他。忙走去带开了马,缚住了,走向前道:“小生是失路的举子,趄过趄(jū居)过——不留意而走过了的意思。宿头,幸到宝庄,见门尚未阖,斗胆求借一宿。”那妇人笑道:“老嬷好不晓事,既是个贵人,如何更深时候,叫他在露天立着?”指着死虎道:“贱婢今日山中遇此泼花团泼花团——又作“泼毛团”,骂禽兽的话。,争持多时,才得了当。归得迟些个,有失主人之礼,贵人勿罪。”举子见他语言爽恺爽恺——爽快开朗。恺,和乐。,礼度周全,暗想道:“也不是不可化诲的。”连声道:“不敢!不敢!”妇人走进堂,提一把椅来,对举子道:“该请进堂里坐,只是妇姑妇姑——媳妇和婆母。两人都是女流,男女不可相混,屈在廊下一坐罢。”又掇张桌来放在面前,点个灯来安下。然后下庭中来,双手提了死虎,到厨下去了。须臾之间,盪了一壶热酒,托出一个大盘来,内有热腾腾的一盘虎肉,一盘鹿脯,又有些腌腊雉兔之类五六碟,道:“贵人休嫌轻亵则个。”举子见他殷勤,接了自斟自饮。须臾间酒尽肴完,举子拱手道:“多谢厚款。”那妇人道:“惶愧,惶愧。”便将了盘来,收拾桌上碗盏。

举子乘间便说道:“看娘子如此英雄,举止恁地贤明,怎么尊卑分上觉得欠些个?”那妇人将盘一搠搠(shuò朔)——用力地推、扔。,且不收拾,怒目道:“适间老死魅老死魅——骂人的话,犹如说“老死鬼”。曾对贵人说些甚谎么?”举子忙道:“这是不曾。只是看娘子称呼词色之间,甚觉轻倨,不像个婆媳妇道理。及见娘子待客周全,才能出众,又不像个不近道理的。故此好言相问一声。”那妇人见说,一把扯了举子的衣袂,一只手移着灯,走到太湖石边来,道:“正好告诉一番。”举子一时间挣扎不脱,暗道:“等他说得没理时,算计打他一顿。”只见那妇人倚着太湖石,就在石上拍拍手,道:“前日有一事,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是我不是,是他不是?”道罢,便把一个食指向石上一,道:“这是一件了。”了一,只见那石皮乱爆起来,已自抠去了一寸有馀深。连连数了三件,了三,那太湖石上便似锥子凿成一个“川”字,斜看来又是“三”字,足足皆有寸馀,就像镵刻镵(chán蝉)刻——用铁器刺刻。镵,古代的一种犁头。的一般。那举子惊得浑身汗出,满面通红,连声道:“都是娘子的是。”把一片要与他分个皂白的雄心,好像一桶雪水淋头一淋,气也不敢抖了。

妇人说罢,擎出一张匡床匡床——也作“筐床”,一种形状方正的床。来,与举子自睡,又替他喂好了马,却走进去与老婆子关了门,息了火睡了。举子一夜无眠,叹道:“天下有这等大力的人,早是不曾与他交手,不然,性命休矣!”巴到天明,鞴了马,作谢了,再不说一句别的话,悄然去了。自后收拾了好些威风,再也不去惹闲事管,也只是怕逢着[4]似他的吃了亏。

[4]嗻(chē zhē车遮)——也写作“奢遮”,此处意为能干、厉害。

今日说一个恃本事说大话的,吃了好些惊恐,惹出一场话柄来。正是:

虎为百兽尊,百兽伏不动。

若逢狮子吼,虎又全没用。

话说国朝嘉靖嘉靖——明世宗朱厚熜年号,公元1522—1566年。年间,北直隶北直隶——明代将直接隶属京师的地区称为直隶。明代建国时定都南京,明成祖永乐以后建都北京,故有南直隶与北直隶之称。北直隶辖今京、津地区,河北大部及河南、山东一小部分地区。河间府交河县,一人姓刘名嵚,叫做刘东山,在北京巡捕衙门巡捕衙门——指兵马指挥司,负责京城巡捕盗贼等治安事宜的官署。里当一个缉捕军校的头。此人有一身好本事,弓马熟闲,发矢再无空落,人号他“连珠箭”。随你异常狠盗,逢着他便如瓮中捉鳖,手到拿来,因此也积趱得有些家事。年三十馀,觉得心里不耐烦做此道路道路——这里指差事、职业。,告脱告脱——告退离职。了,在本县去别寻生理生理——赖以谋生的事由、工作。

一日,冬底残年,赶着驴马十馀头到京师转卖,约卖得一百多两银子。交易完了,至顺城门(即宣武门)雇骡归家。在骡马主人店中,遇见一个邻舍张二郎入京来,同在店买饭吃。二郎问道:“东山何往?”东山把前事说了一遍,道:“而今在此雇骡,今日宿了,明日走路。”二郎道:“近日路上好生难行,良乡、鄚州一带,盗贼出没,白日劫人。老兄带了偌多银子,没个做伴,独来独往,只怕着了道儿。放仔细些!”东山听罢,不觉须眉开动,唇齿奋扬,把两只手捏了拳头,做一个开弓的手势,哈哈大笑道:“二十年间,张弓追讨,矢无虚发,不曾撞个对手。今番收场买卖,定不到得折本。”店中满座听见他高声大喊,尽回头来看。也有问他姓名的,道:“久仰,久仰。”二郎自觉有些失言,作别出店去了。

东山睡到五更头,爬起来梳洗结束,将银子紧缚裹肚内,扎在腰间。肩上挂一张弓,衣外跨一把刀,两膝下藏矢二十簇。拣一个高大的健骡,腾地骑上,一鞭前走。走了三四十里,来到良乡,只见后头有一人奔马赶来,遇着东山的骡,便按辔少驻。东山举目觑他,却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美少年,且是打扮得好。但见:

黄衫毡笠,短剑长弓。箭房中新矢二十馀枝,马额上红缨一大簇。裹腹闹装闹装——用金银珠宝之类镶嵌的腰带。灿烂,是个白面郎君;恨人紧辔喷嘶,好匹高头骏骑。东山正在顾盻盻(pàn盼)——通“盼”。之际,那少年遥叫道:“我们一起走路则个。”就向东山拱手道:“造次行途,愿问高姓大名。”东山答道:“小可小可——自称谦词。姓刘名嵚,别号东山,人只叫我是刘东山。”少年道:“久仰先辈大名,如雷贯耳,小人有幸相遇。今先辈欲何往?”东山道:“小可要回本籍交河县去。”少年道:“恰好,恰好!小人家住临淄临淄——古邑名,今山东省淄博市。,也是旧族子弟,幼年颇曾读书,只因性好弓马,把书本丢了。三年前,带了些资本往京贸易,颇得些利息。今欲归家婚娶,正好与先辈作伴,同路行去,放胆壮些,直到河间府城,然后分路。有幸,有幸。”东山一路看他腰间沉重,语言温谨,相貌俊逸,身材小巧,谅道不是歹人。且路上有伴,不至寂寞,心上也欢喜,道:“当得相陪。”是夜一同下了旅店,同一处饮食歇宿,如兄若弟,甚是相得。

明日并辔出涿州。少年在马上问道:“久闻先辈最善捕贼,一生捕得多少?也曾撞着好汉否?”东山正要夸逞自家手段,这一问揉着痒处,且量他年小可欺,便侈口道:“小可生平两只手,一张弓,拿尽绿林中人,也不记其数,并无一个对手。这些鼠辈,何足道哉!而今中年心懒,故弃此道路。倘若前途撞着,便中拿个把儿,你看手段。”少年但微微冷笑,道:“元来如此!”就马上伸手过来,说道:“借肩上宝弓一看。”东山在骡上递将过来。少年左手把住,右手轻轻一拽就满,连放连拽,就如一条软绢带。东山大惊失色,也借少年的弓过来看。看那少年的弓,约有二十斤重,东山用尽平生之力,面红耳赤,不要说扯满,只求如初八夜头的月,再不能勾。东山惶恐无地,吐舌道:“使得好硬弓也!”便向少年道:“老弟神力,何至于此!非某所敢望也。”少年道:“小人之力,何足称神?先辈弓自太软耳。”东山赞叹再三,少年极意谦谨。晚上又同宿了。

至明日又同行。日西时过雄县,少年拍一拍马,那马腾云也似前面去了。东山望去,不见了少年。他是贼窠中弄老了的,见此行止,如何不慌?私自道:“天教我这番倒了架也。倘是个不良人,这样神力,如何敌得!势无生理。”心上正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没奈何,迍迍行去。行得一二铺铺——即驿站。明代十里设一铺,有士卒专供传递公文。这里作里程计,一二铺,犹如说一二十里。,遥望见少年在百步外,正弓挟矢,扯个满月。向东山道:“久闻足下手中无敌,今日请先听箭风。”言未罢,飕的一声,东山左右耳根但闻肃肃如小鸟前后飞过,只不伤着东山。又将一箭引满,正对东山之面,大笑道:“东山晓事人,腰间骡马钱快送我罢,休得动手。”东山料是敌他不过,先自慌了手脚,只得跳下鞍来,解了腰间所系银袋,双手捧着,膝行至少年马前,叩头道:“银钱谨奉,好汉将去,只求饶命。”少年马上伸手,提了银包,大喝道:“要你性命做甚?快走!快走!你老子有事在此,不得同儿子前行了。”掇转掇转——吴方言,即拨回、掉转。马头,向北一道烟跑,但见一路黄尘滚滚,霎时不见踪影。

东山呆了半晌,捶胸跌足,起来道:“银钱失去也罢,叫我如何做人?一生好汉名头名头——吴方言,即名字、名称。,到今日弄坏,真是张天师吃鬼迷张天师吃鬼迷——意谓捉鬼的反而被鬼捉弄了。张天师指东汉时的张道陵,他是“五斗米道”的创始人,后被尊为“天师”。传说他最善治鬼,李膺《蜀记》云:“张道陵病虐于丘社中,得咒鬼术书,遂解使鬼法。”吃,让、被。了。可恨!可恨!”垂头丧气,有一步没一步的,空手归交河。到了家里,与妻子说知其事,大家懊恼一番。夫妻两个商量,收拾些本钱,在村郊开个酒铺,卖酒营生,再不去张弓挟矢了。又怕有人知道,坏了名头,也不敢向人说着这事,只索罢了。

过了三年,一日,正值寒冬天道,有词为证:

霜瓦鸳鸯,风帘翡翠,今年早是寒少。矮钉明窗,侧开朱户,断莫乱教人到。重阴未解,云共雪商量不少。青帐垂毡要密,红幕放围宜小。(词寄《天香》前《天香》前——指《天香》词的前阕、上片。。)

却说冬日间,东山夫妻正在店中卖酒,只见门前来了一伙骑马的客人,共是十一个。个个骑的是自鞴的高头骏马,鞍辔鲜明;身上俱紧束短衣,腰带弓矢刀剑。次第次第——一个接一个地。下了马,走入肆中来,解了鞍辔。刘东山接着,替他赶马归槽,后生后生——年轻人,这里指店中的伙计。自去剉草煮豆剉草煮豆——指给牲口备草料。剉草,切草、铡草。,不在话下。内中只有一个未冠未冠——未成年。古礼,男子二十岁加冠,作为成年人的标志。的人,年纪可有十五六岁,身长八尺,独不下马。对众道:“弟十八自向对门住休住休——即住下。休,用于句尾的语助词,相当于现代汉语中的“罢”、“了”。。”众人都答应一声道:“咱们在此少住,便来伏侍。”只见其人自走出门去了。十人自来吃酒,主人安排些鸡、豚、牛、羊肉来做下酒。须臾之间,狼飧虎咽,算来吃勾有六七十斤的肉,倾尽了六七坛的酒。又教主人将酒肴送过对门楼上,与那未冠的人吃。众人吃完了店中东西,还叫未畅。遂开皮囊,取出鹿蹄、野雉、烧兔等物,笑道:“这是我们的东道东道——东道主的省称,语出《左传·僖公三十年》:“若舍郑以为东道主,行李之往来,共(供)其乏困,君以无所害。”本指东路上的主人,可供应来往过客的生活需要。后称请客为东道,或称“做东”。“这是我们的东道”,意谓用自带的食物请客。,可叫主人来同酌。”

东山推逊一回,才来坐下。把眼去逐个瞧了一瞧,瞧到北面左手那一人,毡笠儿垂下,遮着脸,不甚分明。猛见他抬起头来,东山仔细一看,吓得魂不附体,只叫得苦。你道那人是谁?正是在雄县劫了骡马钱去的那一个同行少年。东山暗想道:“这番却是死也!我些些些些——即些少,不多一点。生计,怎禁得他要起?况且前日一人尚不敢敌,今人多如此,想必个个是一般英雄,如何是了?”心中忒忒的跳,真如小鹿儿撞,面向酒杯,不敢则一声。众人多起身与主人劝酒。坐定一回,只见北面左手坐的那一个少年,把头上毡笠一掀,呼主人道:“东山别来无恙么?往昔承挈同行周旋,至今想念。”东山面如土色,不觉双膝跪下道:“望好汉恕罪!”少年跳离席间,也跪下去,扶起来,挽了他手道:“快莫要作此状!快莫要作此状!羞死人。昔年俺们众兄弟在顺城门店中,闻卿自夸手段天下无敌,众人不平,却教小弟在途间作此一番轻薄事,与卿作耍,取笑一回。然负卿之约,不到得河间,魂梦之间,还记得与卿并辔任丘道上。感卿好情,今当还卿十倍。”言毕,即向囊中取出千金,放在案上,向东山道:“聊当别来一敬,快请收进。”东山如醉如梦,呆了一晌,怕又是取笑,一时不敢应承。那少年见他迟疑,拍手道:“大丈夫岂有欺人的事?东山也是个好汉,直如此胆气虚怯!难道我们弟兄直到得真个取你的银子不成?快收了去!”刘东山见他说话,说得慷慨,料不是假,方才如醉初醒,如梦方觉,不敢推辞。走进去与妻子说了,就叫他出来,同收拾了进去。

安顿已了,两人商议道:“如此豪杰,如此恩德,不可轻慢。我们再须杀牲开酒,索性留他们过宿,顽耍几日则个。”东山出来称谢,就把此意与少年说了。少年又与众人说了,大家道:“既是这位弟兄故人,有何不可?只是还要去请问十八兄一声。”便一齐走过对门,与未冠的那一个说话。东山随了去,看这些人见了那个未冠的,甚是恭谨;那未冠的待他众人,甚是庄重。众人把主人要留他们过宿顽耍的说话说了,那未冠的说道:“好,好,不妨。只是酒醉饭饱,不要贪睡,负了主人殷勤之心。少有动静,俺腰间两刀有血吃了。”众人齐声道:“弟兄们理会得。”东山一发莫测其意。

众人重到肆中,开怀再饮。又携酒到对门楼上,众人不敢陪,只是十八兄自饮。算来他一个吃的酒肉,比得店中五个人。十八兄吃阑,自探囊中取出一个纯银笊篱来,煽起炭火,做煎饼自啖,连啖了百馀个。收拾了,大踏步出门去,不知所向。直到天色将晚,方才回来,重到对门住下,竟不到刘东山家来。众人自在东山家吃耍。走去对门相见,十八兄也不甚与他们言笑,大是倨傲。东山疑心不已,背地扯了那同行少年,问他道:“你们这个十八兄是何等人?”少年不答应,反去与众人说了,各各大笑起来。不说来历,但高声吟诗曰:“杨柳桃花相间出,不知若个是春风。”吟毕,又大笑。

住了三日,俱各作别了,结束上马,未冠的在前,其馀众人在后,一拥而去。东山到底不明白。却是骤得了千来两银子,手头从容,又怕生出别事来,搬在城内另做营运营运——即“营生”,职业。去了。后来见人说起此事,有识得的道:“详详——这里是推敲、揣测的意思。他两句语意,是个‘李’字;况且又称十八兄,想必未冠的那人姓李,是个为头的了。看他对众的说话,他恐防有人暗算,故在对门两处住了,好相照察;亦且不与十人作伴同食,有个尊卑的意思。夜间独出,想又去做甚么勾当来,却也没处查他的确。”

那刘东山一生英雄,遇此一番,过后再不敢说一句武艺上头的话,弃弓折箭,只是守着本分营生度日,后来善终。可见人生一世,再不可自恃高强。那自恃的,只是不曾逢着狠主子哩。有诗单说这刘东山道:

生平得尽弓矢力,直到下场逢大敌。

人世休夸手段高,霸王也有悲歌日。

又有诗说这少年道:

英雄从古轻一掷,盗亦有道真堪述。

笑取千金偿百金,途中竟是好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