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父亲离世
秋意渐浓,赤红的大丽花锁住了白日的阳光,挨到入夜时分尚自熠熠生辉,却依然在黑夜中死去,留给早上的只有枯萎朽败的褐色花球。
一天傍晚,我途经艾伯维奇邮局的门口,听到里面叫我。他们交给我一封信,是寄给母亲的。信封上的字歪歪扭扭,让我心里隐隐生出些不安,就把它放在一边,置之脑后。到了晚上,我想找点东西让母亲开心一下,这才记起有这回事。她看了一眼笔迹,就立马仓促地拆开了信封,远远地放在灯光下眯着眼睛使劲瞧起来。我赶紧给她找来了眼镜,可她却连惯常的谢字都不讲,手一个劲地发抖。那是封短信,她很快就读完了,然后坐下来又读了一遍,目光时时在字里行间逡巡。
“怎么了妈妈?”我问道。
她不应,还是盯着信看。我走到她身边,把手放到她肩上,心中忐忑不定。她却根本没留意到我,口中开始喃喃自语,“可怜的弗兰克,可怜的弗兰克。”那是父亲的名字。
“到底怎么啦妈妈?你跟我讲嘛!”
她转身望着我,心神恍惚,仿佛根本不认识我,然后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走动,之后就离开了房间。我听到她出门去了。
信掉在地板上,我拾起来读了。笔迹十分模糊,是从几英里外的一个村子寄来的,时间是三天前。上面写道:
我亲爱的莱缔丝,
给你说下,我快不行了,最多一两天吧,两个腰子差不多都坏死了。
前些天我过来了一下,没有看到你,不过见到了窗前的女儿,跟咱们的小子也说过两句话。不过他不知道我是谁,完全蒙在鼓里。女儿倒是可能看出了些苗头。我太孤独了,莱缔丝,我真是难受死了,要是你晓得的话,说不定会原谅我的。
我尽量存了点钱下来,算是给你赔罪了。日子太难熬了,莱缔丝,可也总算熬到头了。我算是受够了。
永别了,你的丈夫
弗兰克·比德萨尔
这是父亲的来信,我不禁目瞪口呆,搜肠刮肚地回想他的样子。印象里我老觉得他是个高大英俊的黑皮肤汉子,眼睛是淡灰色的。这都是母亲只言片语里透露出来的,还有就是我以前看过的一幅肖像画。
父母的婚姻并不幸福。父亲为人轻佻,性格极其粗俗,不过油嘴滑舌的,也有自己的一番魅力。他是个骗子,从来不知诚实为何物,一度瞒得母亲很厉害。到后来她逐一了解到他那套骗人的鬼把戏,心里极度生厌。对他的幻想破灭之后,她觉得自己想象中的浪漫原来不过是金玉其外,就成了个怨妇,对他冷淡疏远起来。在拉蒂三岁、我五岁的时候他离开她,到别处寻欢作乐去了。对此她又喜又悲。从别人那里她听到过一些他的消息,不过都没什么好事,除了他发财以外。可他从来没有来看过她,也没有写过信给她。这样子都已经十八年了。
没过多久母亲又回转来,坐在椅子上,把黑围裙的褶子卷皱,又重新拉平。
“跟你说吧,”她讲道,“他对孩子有自己的权利,可我一直把你们圈在我身边。”
“是他自己不来。”我说道。
“我教孩子恨他,离他远远的,而他其实是想要孩子的。他现在的情形,我本该在他身边的,很久之前就该把你们带到他身边的。”
“不可能,他音信全无,你根本做不到。”
“他本来是可以过来的,他想来,我感觉得到,不过我不让。是我不让他来的,我这么想,他也感觉得到。可怜的弗兰克,他已经追悔莫及了。我对他是狠了点,可能比他对我更狠心——”
“好了,妈妈,你是吓着了,所以才这么说。”
“这封信算是让我真正清楚了。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感到他在受苦。我在心里感觉得到他。我知道的,是的,我知道他想我,想你们,我感觉得到。这三个月以来尤其清楚,我知道他在想我们。我对他太狠心了。”
“唉,我们就去看他吧,好不好?”我说道。
“明天——明天。”她答道,第一次真正留意到我的存在。“我一早就去。”
“我跟你一起去。”
“好,一早就去。拉蒂要去柴茨沃思参加派对,不要告诉她,以后也别跟她讲。”
“好,”我说道。
母亲很快上了楼。拉蒂很晚才从高关庄回来,来思力没进门。第二天早上他们要和一帮子摩托车手去马德楼克和柴茨沃思。她兴奋得很,别的东西都没有放在心上。
不管怎么说,只有到下午,天气暖和点,我跟母亲才能出发,所以也无所谓。我们在珍草镇下了火车,空气中弥漫着柔和的黄光。到村里有两英里远,母亲一定要走着去。我们沿着大路慢慢前行,时不时在山坡上高树篱下的小红花旁驻足,因为对要去的目的地心怀踌躇。终于,教堂小小的灰色塔楼映入眼帘,耳中传来刺耳的音乐,仿如嘶叫。只见眼前的田地里满满登登的是个热闹的集市。
木马欢快地一圈圈转个不停,秋千船在淡蓝的空中摇曳。我们坐在山路的石阶上,母亲和我两个人,出神地看着这一切。在这一小片田里,散着货摊、打椰子的游戏摊、旋转台,各式各样,不一而足。一群群小孩儿默不作声地从一个地儿转到另一个地儿。有个全身晒得黑黝黝的汉子提着水穿过,两个桶子晃来晃去,水滴滴答答直往下流。女人们透过漂亮的大篷车车门往外望,门前的台阶上,一条条瘦狗懒洋洋地起身又伏下。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缓缓流动。一个健妇大声招揽兴致盎然的小孩子去看她的西洋景,嗓音沙哑,宛若男声。另一个黑不溜秋的男人则岔开两条细腿站在旋转台上,身体后仰,嘴里鼓鼓囊囊地含着一排手指,一边随着台子转圈,一边吹着响亮的哨子。那手指组成的口琴虽然粗陋,然而哨音却着实清冽,犹如一头鸣雁自烟囱顶上高高飞过。一个臭烘烘的棚子前站着个小矮胖子,胸口肿起一大块,极为碍眼。他尖叫着怂恿面前的一堆顽童去跟个傻头傻脑的小伙子较量一番。那小伙子身材魁梧,叉着手,拳头攥动间,可以看见二头肌随之起伏。有人问他是否愿意跟他们比试比试,他只是点点头,尚没有说话的意思——没错,他可以一个打俩,那个胸前长着大瘤的小矮胖子指着畏缩不前的男女孩童大叫道。打椰子的游戏摊老板拼命地摇着拨浪鼓,发出刺耳的声响。在他间歇停下的时候,依稀能听到远处给力酒吧的喧嚣人声。这老板已经火冒三丈,因为小家伙们只是观瞧,却没有一个愿意掏上一便士试试手气。恼怒之下,那拨浪鼓摇得愈发歇斯底里,仿佛是个发疯的魔鬼。有个小女孩跑过来看我们,手里拿着块冰激凌夹心饼干,舔得那叫一个馋人。不过看我们如此无趣,她就走了开来,转去瞧大篷车去了。
我们总算聚起了足够的勇气,准备穿过集市了,结果教堂的那口破钟却响了起来,一下子盖过了周遭的嘈杂。
一声——两声——三声——响的真的是三声啊!然后另一口低沉的钟也敲了起来,一声——两声——三声。这是丧钟!我望着母亲——她把脸转了开去。
尖锐的口哨声还在继续,那个沙哑嗓门的妇人又再次上前揽客。之后却有了短暂的平静。胸口长瘤的男人走进破棚子里跟那个傻头傻脑的小伙子斗了起来。打椰子游戏摊的老板气冲冲地跑去三滕氏酒吧吃酒了,取而代之掌管椰子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厚脸皮女孩儿。木马还是一圈圈地转,不过上面多了两个噤若寒蝉的小子。
突然,低沉的钟声再次响起,穿破喧嚣直刺耳鼓,令人心悸。我细细地听着,却无心再去数到底响了几次。一声,两声,三声,四声——那个壮小伙儿已经第三次下定决心要上旋转木马了,结果一只脚还没跨上去,木马已经开动了,功亏一篑啊——八声,九声,十声——那个吹哨儿的人喉结真大,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他这样子说话的时候脖子不疼吗,喉结这么尖——十九声,二十声——小女孩还在舔冰激凌,一小口一小口地,小心珍重得很——二十五声,二十六声——好奇怪,我居然心不在焉地数到了第二十六声钟响。我不再往下数了,只是看着旋转台边缘画着的头像,先转过来的是丁尼生爵士的光头,接着是红脸的罗伯兹爵士,再之后是满脸奸相的迪斯雷利(注:丁尼生(1809-1892),英国诗人;罗伯兹(1832-1914),英国将领;迪斯雷利(1804-1881),英国首相。)。
“五十一响,”母亲说道,“走吧,赶紧。”
我们匆匆穿过集市,朝着教堂的方向走去,那边有个花园,里面枝枝蜀葵挺立,红衣卫士在茎秆顶上守望,这是它们的最后一班岗。地上乱蓬蓬的,散满了颜色尽去的粉菊,仿佛因为弱视而圆睁大眼的紫苑,还有就是幽灵般的蜀葵秆。屏风似的紫杉后面伏着一幢低矮阴沉的房子,花园就是属于它的。我们穿过花园,来到房子前门。百叶窗都拉了下来,我们瞧见有个房间里燃着蜡烛,发出点点幽光。
“请问是紫杉别墅吗?”母亲问一个东张西望的小伙子道。
“是梅太太家的房子。”那人答道。
“她一个人住吗?”我问道。
“本来还有法国佬卡林——不过他死啦——她正点了蜡烛给他守灵哪。”
我们走到房前叩起了门。
“你们啊是为他来的?”传来一个驼背老太婆沙哑的声音。她抬头向我们看来,眼睛很蓝,一边朝里屋点着头,老态龙钟的脸上还罩着丝绒网。
“对,”母亲答道,我们收到信了。
“可怜哪——他已经去啦,太太。”老太婆摇头道。她生出些好奇地望着我们,然后探身把遍布青筋的枯干老手搭在母亲臂上,悄声说道,“蜡烛灭过两次。他这人可怪啦,怪得很哪。”
“我这趟来是不得已,一定要把他的身后事给办了——我是他最近的亲属。”母亲哆嗦着说道。
“嗯,刚才我肯定是睡过去了,一抬眼一片漆黑。太太,接下来我就不给他守着啦。没了的人我见过多了,唉,可他这样难受的,太太——他太可怜了——唉,太太!”她又支起老迈的手臂,望向母亲,眼睛蓝得瘆人。
“你晓得他的文书都放在哪儿吗?”母亲问道。
“哦,我问过彭斯牧师了,他说我们得为他祈祷,所以我就自掏腰包买了蜡烛。他老是古里古怪的,真的!”说罢她又摇了摇头发花白的脑袋,满是唏嘘之意。母亲向前走了一步。
“你想见见他吗?”老太婆怯怯地问道。
“好,”母亲答道,用力点点头。她瞧出来了,老太婆是个聋子。
我们跟着老妇人来到厨房,这里狭长低矮,百叶窗都拉了下来,显得幽暗封闭。
“你们坐啊。”老太婆声音还是很低沉,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那你是他的姐妹喽?”
母亲摇摇头。
“哦,那就是他嫂子?”老太婆硬是要寻根究底。
我们摇了摇头。
“那就只是表亲啦?”她猜道,眼睛直勾勾地望向我们。我只好点头表示同意。
“你们坐一下。”她说着走了开去,砰的一声合上门,匆忙间还撞上了一把椅子。她回来的时候拿了一个瓶子和两个杯子,重重地搁在我们面前的桌上,细瘦的胳膊仿佛难以承受它们的重量。
“这瓶酒他才打开的,喝点提提神吧,喝吧,可怜人啊。”她说道,把瓶子推向母亲,又急着走开拿了糖和水壶来。
“他是再也喝不成啦,可怜啊——酒是好酒来着,太太,之前他老是喝个不停。唉,最后三天倒是一滴都没喝,可怜的人啊,真可怜,一滴都喝不进去了。来喝点儿吧,定定神,喝吧。”我们没听她的。
“他在那儿呢。”她悄声道,指向阴森森的厨房里一个黑暗的角落,那里有扇门关着。我打开门走过去,脚下被一级矮阶绊着了,结果撞上了一个摇摇晃晃的桌子。桌上本来摆着个高高的铜烛台,一撞之下,烛台上的蜡烛掉了下来,滚到地板上,烛台也乓的一声掉到地上。
“哎呀——哎呀!老天爷,天哪,天哪!”老太婆带着哭音叫道。她哆嗦着拿起熄灭的蜡烛,跑到床的另一侧,在一支燃着的细烛芯上点了,然后走了回来。蜡液稀稀拉拉地滴了一地,烛光照在她那褶皱的老脸上,暗色的红木床架上磨得溜光的把手也映得闪闪发亮。两支蜡烛闪烁的光晕下,我们瞧见床单下罩着的身体。她拉开床单,抽咽起来。我的心狠狠地跳着,感觉嗓子里噎着什么似的,不想去看然而却不得不去看。躺在那儿的正是我那天在林子里见到的老人,脸上的浮肿业已消减下去。我心里腾起揪心的怜悯,然后是惊骇和恐惧,感觉自己是那么渺小无依,灵魂仿佛出壳而去。天地浩茫,无边无际,而我就是一粒微尘,在黑暗中漂荡。接着我感到母亲的手臂抱住了我的肩膀,然后传来她令人心碎的叫声:“哎,我的儿啊,我的儿!”
我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母亲没有流泪,只是满脸求恳之色。
“没事儿,妈妈,没事儿。”我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
她站起来,把死者的脸重新遮上,又转身握住老太婆的双肩,安抚着她直到啜泣渐止。老妇人揩去双颊上的老泪,将丝绒网下的花白头发捋顺了。
“他的东西在哪里?”母亲问道。
“啥?”老妇人耳朵支了支,说道。
“他所有东西都在这里了吗?”母亲大声重复道。
“这儿?”老妇人挥手指向房间四处。这里只有一张硕大的红木床,架子上空荡荡的什么挂饰也没有,还有就是一张写字台,一口橡木箱,还有两三把红木椅。“他后来上不去楼了。在这里躺着总共也就只三个礼拜。”
“写字台的钥匙呢?”母亲在老妇人耳边大声道。
“噢,”她答道,“写字台是他的。”她犹疑不定地看向我们,生怕自己搞糊涂了。真是让人无言以对。
“钥匙!”我大叫,“钥匙在哪里?”
她摇了摇头,一脸懵懂之色,我觉得她的意思是不晓得。
“他衣服呢?衣服——”,我指着自己的衣服来回重复。她明白了过来,口里喃喃道:“给你去拿噢。”
她穿过床头的一扇门,匆匆跑上楼去。我们本来要跟着她的,结果厨房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个声音说道:“老婆子啊,来跟咱老鬼喝上一杯吧?喂,梅老太,跟我喝一杯!”叮叮咚咚,烈酒倒进了杯子里,喝干净的平底杯搁在了桌子上。
“倒要看看老婆子到底在搞什么名堂,”男人的声音自言自语道,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跟我一样在矮阶上绊了一下,还算好,没撞上桌子。
“没见过这么蠢的台阶,”他破口大骂。原来是医生,一个膀大腰圆的红脸大汉,帽子都没摘,就在屋里乱转。
“不好意思,打扰了。”他望着母亲道。母亲颔了颔首。
“比德萨尔太太?”他问道,一边把帽子摘了下来。
母亲的头垂了垂。
“他有封信是我给您发去的。您是——可怜老头卡林的亲眷?”他歪着脑袋冲床那里点了点。
“最近的亲戚了,”母亲答道。
“唉,可怜人,平时闷声不响的,说是个单身汉,太太。”
“收到他的消息我也是没想到。”
“嗯,我觉着他也不像是个愿意跟亲友联络的人。不过晚景凄凉啊,这就是报应,自找的哪,我们这些蠢蛋都是这样子。跟您讲这些,不好意思啦。”
下一刻大家沉默了下来,只听得医生唉声叹气,然后又轻声吹起了口哨。
“来,我们还是把百叶窗拉上去,这样子好一点。”他说道,拉起百叶,让日光洒进屋里,和闪烁的烛光混在一起。
“话说回来,”他说道,“他的身后事倒不难料理,没欠债啥的,我感觉应该还有钱留下来,所以还不算赖。这家伙够可怜的,走的时候难受得要死,不过之前图快活,后面总得有这么一出。这老婆子到底是在搞什么啊?”他问道,望向头顶的椽子。楼上老太太还在乒呤乓啷地来回折腾。
“我们说要写字台的钥匙。”母亲问道。
“这个,我找给你吧,还有遗嘱。他给我说过放在哪儿了,还说等你来了交给你。他好像一直念着你来着。应该是自己都安排好了吧——”
刚说到这儿,耳听得老太太哐啷啷地走下楼来,赶紧跑去楼梯那儿。
“哎哟,你看着点!”他吼道,好像未卜先知似的,老太太步履不稳,一下踩在自己裤脚上,倒下来刚好给他接着了。他轻轻扶她站定,嘴里道:“没伤着吧,没有噢?那就好!”他冲她笑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哎呀,医生啊,医生,老天保佑,你总算来了,这就好,你跟他们说说吧,好吗?”
“行啊,”他大不龇咧地点点头,紧着去厨房给她调了杯威士忌,又给自己也弄了一杯,然后对她道:“喝一杯吧,这事儿可把你折腾得够呛。”
可怜的老太太坐在楼梯门口的椅子上,一堆衣服摞在脚边,无助地看向我们,目光空洞地落在混杂着烛光的焦灼日光上。床上的僵直身躯一动不动,在惨淡的光线下尤其骇人。她的手抖得厉害,杯子都拿不太住。
我们从医生手里拿到了钥匙,在抽屉里翻了一通,把所有的文件都整理了出来。医生就在一旁吮着酒,嘴里说个不停。
“他啊,”医生说道,“到这里不过两年左右,应该是感觉自己快不行了吧。之前一直是待在国外的,所以大家都叫他法国佬。”医生一边喝酒一边回顾往事,喝一口说一句。“身子已经糟践坏了,老是做噩梦,还好老太太听不见。挺可怕的,睡着的时候把自己的秘密都说了个遍。跟他打过牌,所以这些都了解。”啧啧啧,医生吮了口酒,神飞天外间又给自己满上。
“不过他人蛮有意思的,出手也大方,绝不拖泥带水。这里的人不喜欢他,因为摸不清他的底细,他们要是弄不懂什么,就一准儿怀恨在心。他总是守口如瓶,从不往外传什么东西,只有睡着了有时候管不住自己。”医生看着杯子叹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我们会想他的,对吧,梅老太?”他突然提高了嗓音,吓了我们一跳,都抬眼去看床上。
他点着了烟斗,深深地吸了几口,好让自己逃离酒杯的诱惑。我们就在一旁看那些文件。信很少,只有一两封,是写给巴黎的。有不少账单,还有收据,一些生意往来的记录,全是商务上的。
这堆东西里看不出什么情感的痕迹。母亲把自己认为重要的都理了出来,其他的信啊和别的都只粗粗地瞧过就放在了一边,之后拿到厨房里烧掉了,似乎生怕会发现什么似的。
医生继续喷云吐雾,时不时插上一两句话,好像对这些已经思考了很久。
“我看,”他说道,“这人啊有两种活法。就像是油灯,要么来点风,着得旺旺的,不过油很快就烧没了,然后臭烘烘的,熄了的时候还有不少烟。要么就捂在厨房里,时不时去剪下灯芯,手指头呢有时候也会因为这个活儿给弄脏了,不过着得久,油要过一阵子才慢慢烧光。”说到这儿他又拿起杯子,结果发现里面是空的,这才清醒过来。
“有啥需要我做的吗,太太?”他问道。
“没有,谢谢你啦。”
“嗯,应该没什么太多事情要处理的。也不用掉什么眼泪,像卡林这样的,早早离家,人生中最美好的光阴都不知道用来跟谁鬼混去了,以前认识他的人还有啥心好伤的呢。他年轻的时候已经开心过了,是不是,太太?我瞧他可富贵过。就是那种满足感长久不了,老是觉得不够,还想要别的。结婚就不一样了,就像眼前的一盆菜,看得见摸得着,还必须得吃了才行。”他又有些神思不属,想起了心事。我们把写字台锁上,把没用的文件烧掉,剩下的放在我衣服口袋和黑包里,站在一旁准备告辞了,他才突然抬头说道:“可葬礼怎么办呢?”
然后他瞥见母亲脸上的疲惫,就跳起来,抓起自己的帽子道:
“来我家跟我太太坐坐吧,一起喝杯茶。在这种窝憋的小地方待久了,什么礼数都忘记掉了。来吧,我太太可闷着呢,来看看她吧。”
母亲笑了笑,向他道谢。我们于是起身去医生家,离开时母亲踌躇了下,在门槛边转头望了眼床上,但最后还是走了。
外面日头渐低,空气鲜朗,让我感觉恍如隔世。昏黄烛光下那模模糊糊的一切,那悲戚惨白的面容,稀疏灰白的胡子,都是那么的不真实。这都是假的吧,那木头床架,耳背的老太太,都是谎言的一部分,让人越想越不能相信。眼前这小小的向日葵黄色的光彩才是真的。老旧却温暖的救济院上竖着个日冕,它的影子才是真的。残阳照在身上,让人暖洋洋的活力渐起。我们不由打了个颤,那不真实的感觉从血管里驱除了出去,身上的冷意一下子没有了。
医生的住所坐落在一片山毛榉中,看上去幽静亲切。小小的草坪前是一排铁篱笆,有头漂亮的泽西乳牛从旁边的田地里把黑黑的鼻子探过篱笆来,一个女人正在那儿对着它自言自语。这是个深色皮肤的小个子妇人,看上去生气勃勃的。她揉了揉小牛的鼻子,眼睛盯着它黑黑的眸子,好像妈妈对孩子一般温声说着些什么,爱尔兰口音很是好听。
听到我们过来,她有些吃惊地转身过来招呼,可眼里的那种柔情却依旧还在。她给我们上了茶,司康,苹果冻。她的声音真是动听,有如酸橙树间蜜蜂的吟唱。所以尽管她没说什么要紧话,我们却都洗耳恭听。
她丈夫快活好客,可她却从不跟他眼神交接,只时不时投去关注的一瞥。而他呢,性子乐呵直爽,老是拿她打趣,一面把她夸到天上去,一面又来损她,看见她不接茬,心里逐渐有点忐忑。我觉得她是害怕他又去喝酒了。一旦他酒意上头她就心生恐惧,而要是醉醺醺的那她就更是惶惑难安。他们没有孩子。我注意到她拘谨起来的样子让他不再乱开玩笑。他老是看她的脸色,发现她并不和自己对视,神情变得有些可怜巴巴的,人也越来越不自在。看得出来他也不想这样待着了。
“我还是陪你们去见下牧师吧。”他对我说道。于是我们起身离开。这间屋子坐北向南,外面是一片草地,里面装饰着精致的小幅水彩画和漂亮的刺绣,然而那空荡荡的花瓶,镇图书馆里借来的两本脏旧图书,合拢的钢琴,数目奇怪的杯子,还有茶壶摔碎的壶嘴和因此留在桌布上的茶渍都只讲述着一个故事。
我们到木匠那里定了棺材,医生在那儿喝了一杯威士忌。付墓地费用的时候,订单上留下了医生的一滴白兰地。而牧师的波尔图葡萄酒让医生的快活达到了顶点。我们也总算办完了事情,回到他家里。
到了这步田地,小个儿妇人深色眸子中的不安已经无法压抑丈夫的酒劲。他一个劲地喋喋不休,而她只是焦虑地扭着自己的结婚戒指。他坚持一定要开车送我们去车站,我们为此受宠若惊,连连辞谢却也无济于事。
“他送你们去安全一点。”妻子说道,高地口音让人心头舒展。握手告别的时候我注意到她那小手坚硬有力——黑色旧羊驼毛裙子却让我心生厌烦。
从艾伯维奇车站回家的路可真远。我们坐了一段巴士,然后是步行。母亲步履蹒跚,对她来说这段路很艰难。到家的时候丽贝卡已经出了门,在杜鹃花丛旁四处找我们了。她跑向我们,一脸关切,连声问母亲是否已经用过了茶点。
“喝过也可以再来一杯啊。”她说道,径自跑回屋里准备去了。
接着她到餐厅来,接过母亲的帽子和外套。她想让我们说说白天发生的事情,因为看到母亲眼下青黑,不由为她感到难过。她就这样坐立不安,不愿开口问询,却又急着想知道到底是怎么样了。
“拉蒂回来过。”她说道。
“然后又出去了?”母亲问。
“回来就是换一下衣服,换了那件绿色府绸的。她还奇怪你们都到哪里去了。”
“你怎么跟她说的?”
“我说你们出去走走。她说不错。她那样子快活得像只小松鼠。”
丽贝卡一脸期盼地望着母亲。最终母亲还是说道:“他死了,丽贝卡,我见过他了。”
“感谢上帝,不用再担心他的事了。”
“唉!他死的时候孤零零一个人啊,丽贝卡,一个人。”
“他死的时候一个人,你现在活着不也是一个人吗。”丽贝卡有些怨气冲冲地说道。
“可是我身边有孩子啊,孩子们都在呢。我们不打算告诉拉蒂,丽贝卡。”
“我不会说的。”丽贝卡出去了。
“他留下来的钱是你跟拉蒂的。”母亲对我说。那笔钱总共有四千磅左右,是给母亲的,或者说是默认给拉蒂跟我的。
“妈妈啊,是我们的也就是你的。”
她有几分钟没说话,然后道:“你们其实本可以有这个爸爸的。”
“还好我们没有,妈妈,还好你没让我们遭这份罪。”
“你又怎么知道是遭罪呢?”
“我就是知道,”我答道。“所以要感谢你,妈妈。”
“下回可别用这么刻薄的话去说身边的人,尽量大度点吧,孩子。”
“好吧。”我说道。
“那好,”她答道,“我们再不谈这事了。不过瞅时机你还是要告诉拉蒂的,你来告诉她。”
我的确告诉了拉蒂,约莫一个星期以后。
“还有谁知道?”她问道,脸色沉了下来。
“妈妈,贝吉(注:丽贝卡的昵称。”)还有我们俩。
“没别人了!”
“没了。”
“既然妈妈那么讨厌他,他这样走了倒是件好事。妈妈人呢?”
“在楼上。”
拉蒂跑去楼上找母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