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辻行人05:钟表馆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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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孝明与岛田洁初次见面是在一九八六年的春天。江南甚至还记得那一天是三月二十六日。当时他二十一岁,是九州大分县O市K大学工学系的三年级学生。

事情源于那天江南收到的一封信。寄信人名叫中村青司,此人在大分县境内一个叫作角岛的小岛上建造了两座奇特的建筑——“青木宅”和“十角馆”,过着半隐居生活,是一位在业内颇有名气的建筑家。不过当时这个人已于半年前,即一九八五年九月死于非命。江南为了解开这封“死者来信”之谜,拜访了青司的胞弟中村红次郎。在红次郎家里,他邂逅了时常去那里做客的岛田。

岛田是某寺庙和尚家的三儿子,整日无所事事,有着绝不比江南逊色的旺盛的好奇心。他对署名青司的那封信显示出了浓厚的兴趣。同时,他还是个狂热的推理小说迷,一听说江南曾参加过大学里一个名为“推理小说研究会”的同好会,就立刻对他好感倍增。

之后,江南和岛田用了好几天的时间共同追踪调查“死者来信”之谜以及发生在半年前的青司死亡之谜,具体过程在这里暂不赘述。如此探求的结果是两人意想不到地被卷入了一桩血案之中,当时,正好前去拜访十角馆的几位江南的好友惨遭杀害,这便是所谓“三年前的那桩惨案”。

事件结束之后,他和岛田的交往也还维持了一段时间。后来,两人的关系逐渐疏远,江南这边的原因主要是他要撰写毕业论文,还要准备研究生入学考试,忙得不可开交。两人最后一次见面,大概是当年七月。而岛田那边,则一如往昔东奔西跑,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用于调查各种案件。他偶尔也会跟江南联络联络,谈谈自己的近况。江南记得大约是在那年的十月,他在电话中略微透露了一点儿,好像参与了发生在冈山县山区的“水车馆”杀人事件的调查。这座水车馆似乎也是中村青司设计的。他现在还能回想起当时的心境,虽然嘴上没讲,但心里真想对他大吼:这种血腥的话题我听够了!

大学毕业后,江南考进了工学系研究生院。从那时起,他同岛田之间几乎再无任何联系了。

今年四月,江南在研究生院攻读完两年的硕士课程后,进入了一家位于东京的大型出版社——稀谭社工作。他离开九州之后不久,决定要给久未联系的岛田打个电话。令他惊讶的是,岛田去年就已经搬到了东京。这时江南才得知,他已使用鹿谷门实这一笔名,作为推理小说家出道了。

“话说回来,您可真是吓了我一跳啊!几年不见竟成了作家。”

江南被让至起居室的沙发处,一边坐下一边说道。岛田有些腼腆地眯着眼睛说:“我才是大吃一惊呢。你这个工学系毕业生居然进了出版社,而且偏偏还是‘稀谭社’!真是没想到啊!”

“我是随便去应聘的,根本没当真,没想到居然会被录用。居然就合格了,我到现在也觉得不可思议!对啦,您的《迷宫馆事件》我很晚才读到。如果知道是您的大作,我肯定会一早就拜读的。”

去年九月出版的《迷宫馆事件》是作家鹿谷门实的出道作。当江南知道负责该书出版的不是别家而正是“稀谭社”时,感到非常意外,心想自己和他还真是有缘啊!

“也给你寄了一本,但邮局说地址不详,又给退了回来。你什么时候换的宿舍呀?”

“一念硕士就换了,原来的公寓已经拆了。我忘了去邮局办理转寄手续,所以才没收到。本想着一定要通知您,可是一拖就拖得没完没了了,实在对不起。”

“没关系,没关系。我也一样,搞完这里弄那里,总是忙得团团转。”

“不过,我……”

“今天你肯到我家来,我怎么还会抱怨呢!”

岛田说完,自己开始“嗯、嗯”地不住点头。江南瞧着岛田的表情,知道他已经看穿了自己。他能够体谅自己那种一心想忘却三年前的惨案,用忘我地投入论文写作和研究生考试的方式来逃避的情绪,以及由于心中始终怀有那无法消解的恐惧,而对和岛田见面这件事的抵触感。

江南想说声“谢谢”,却又觉得害羞,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不过岛田先生,”江南从桌上找到一个脏兮兮的烟灰缸,点上一支烟,问道,“寺庙的事情,扔下不管也没问题吗?”

岛田正在起居室和厨房之间的长桌上捣鼓咖啡机,他停下手,轻轻地耸了耸肩说:“我家老爷子的身体还很健壮,眼下还不会把住持这个位子让给儿子的。”

“您来东京住,是因为方便工作吗?”

“还好吧,住在这儿的确干什么都很方便,但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哦……”

“怎么讲呢?姑且算是我想亲眼看看处在世纪末的这个城市吧。而且,我对乡下那种健康生活也差不多过烦啦!”

“噢。”

江南觉得他果然还是个怪人。如果没记错的话,他也应该快四十岁了,却完全没有与其年龄相应的常识。他是不是压根儿就没想过结婚?江南心里这样琢磨,但也没有开口问他。

江南边往烟灰缸里弹着烟灰,边环顾了一下整个房间。宽大的起居室铺着地板,想象中这间屋子应该会更乱一些,没想到竟收拾得如此整洁,几乎看不出是单身汉的房间。

“这房子真不错啊!房租一定很贵吧?”

“应该挺贵的吧。”

“应该?什么意思?”

“这座公寓的主人是我的老朋友。他同情我这个初出茅庐、囊中羞涩的作家,所以把房子便宜租给我了。”

“嘿?这样啊。”

“他是我大学时代住的公寓房东家的儿子,跟我同龄,而且也住在这里,所以我们就成了朋友。公寓的名字叫‘绿庄’。”

“这样啊,所以这里的名字……”

“Green Heights”就是“绿庄”的意思。

“嗯,他后来子承父业,将旧房改建为现在这座公寓。”

这时,江南发现桌子一角摆放着一个有趣的东西,是一件用黑色纸折成的、形状复杂的折纸作品。

“这就是那个‘恶魔’吧,”江南指着它说道,“我记得它好像在《迷宫馆事件》里出现过。您现在仍热衷于折纸吗?”

“算是吧。”

岛田拿起这个有嘴有耳、有手有脚,从翅膀到尾巴都齐全的“折纸作品”,把它放在了掌心中。

“那本书出版后,反响出人意料地强烈。创造‘恶魔’原型的那位折纸专家给我写了封信,我也是看了他的书才会折这个的。他这次教我如何折新设计的‘改良版恶魔’。你看这个,旧版的只有五根手指哟。”

江南接过他递来的“恶魔”凝神观看。果然,原来的是五根手指,现在分出了七根。

“‘七指恶魔’?”

“嗯。读过阿瑟·克拉克阿瑟·克拉克(Arthur Clarke),英国国籍,现当代最出色的科普、科幻双栖作家,代表作有《童年的终结》、《与拉玛相会》、《2001:太空漫游》等。的《童年的终结》吗?这个似乎是受到那本书中‘超负荷’概念的启发而设计出来的。”

“真了不起呀!这么复杂的东西竟然是用一张不经任何裁剪的纸折成的。”

“一点不错。”

“看来折纸也是一门深奥的学问啊!”

江南从不同角度对这件造型奇特的东西仔细端详了一番。这时,两周前读过的《迷宫馆事件》中的内容栩栩如生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来这里之前一直纠结着要不要对岛田讲的那件事,此刻又徐徐在他头脑里升腾起来。他稍微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说出来。

“那个,岛田先生——不,还是称您为鹿谷老师吧。因为不管怎么说,我也算是稀谭社的编辑。”

“随你怎么叫,不过‘老师’二字还是免了吧。”

“那么,鹿谷先生,”江南说着,稍稍端正了一下坐姿,“怎么说好呢?老实说还真是宿命呀!”

“宿命?指什么?”

“嗯,就是说,”他停下来,瞅了一眼挂在墙壁上的八角钟。和刚才一样,指针依旧指在不到四点的地方。他边伸手拿放在桌上的烟盒,边接着说道:“您知道镰仓那儿有一座名为‘钟表公馆’的建筑吗?”

“钟表公馆?”

岛田洁——即鹿谷门实的反应十分强烈。他那浓密的双眉紧蹙,锐利的目光再一次注视着江南。

“江南君,难道又是……”

“您猜对了。”

江南在突然变得有些严肃的气氛中,与他四目相对。

“听说那儿又被称为‘钟表馆’。正如您所推测的,那幢房子也是中村青司设计的建筑物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