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500, 1000, 5000, 7500……”
如果尝试用一张渔网捕捉海洋,虽能捕获一定数量的鱼,海洋却是无法捕捉的,因为它总能冲破渔网的束缚,回到它原本的位置。要从四面八方保护泰王国免受自然界的一切影响,就好比用网捕海。
“10,000, 12,500, 15,000……25,000……”
贾迪·罗亚那苏上尉深谙此道。半夜时分,天气无比闷热,他站在一艘法郎飞艇舱的下方。飞艇的涡轮风扇就在他的头顶呼呼地旋转着;飞艇搭载的物品散落得到处都是,板条箱和其他各种货箱已经裂开,其中装着各色贵重物品和禁运品,都散开在了锚地上,就像小孩子随手丢开的玩具。
“30,000, 35,000……50,000……”
曼谷的飞艇起降场最近才从各个方面进行了革新,镜塔上安装的高强度甲烷灯将整座起降场照得通亮。在起降场四周,多处锚地连成一片,形成一块巨大的绿色区域,锚地上方还飘浮着巨大的法郎气球。起降场的边缘密密麻麻生长着海格柔竹子,再之外是带刺的铁丝网。这些竹子长得高高密密,它们和铁丝网就构成了这块区域的国际边界线。
“60,000, 70,000, 80,000……”
泰王国正在被吞噬,贾迪随意地检查着地上的残骸,而这些显然都是他底下的人做的,他们正在被大海吞噬。每个板条箱中的物品都令人生疑,而事实上,这些货箱倒是没什么大问题,看不见的问题更严重。可以说,问题无处不在:来自灰色市场中的化学药剂在恰图恰市场上出售;夜深人静时,人们沿着湄南河撑船而上,而船中堆满了下一代菠萝。携带农机公司和帕卡公司最新重组基因的花粉不断吹向半岛;柴郡猫在小巷道的垃圾堆蜕毛,下水道中的小蜥蜴抢夺欧夜鹰和孔雀的蛋。疥病、疱锈病以及发绀穗病在蔬菜与蜷缩于曼谷城的人们中大肆传播开时,象牙甲壳虫却依然穿过泰国考艾丛林,肆意扩张。
他们遨游在这片海洋之中,这正是生命的媒介。
“90……100,000……110……125……”
普雷姆瓦迪·斯里萨提和阿比恰特·库里克恩这样的伟人,可能会争论什么保护措施才是最好的,或者争辩泰王国边境上使用的紫外线杀菌防护栏的道德问题或预先进行基因改革变种是否明智的问题。但是,在贾迪眼中,他们都是理想主义者,海洋依旧会穿过渔网流走。
“126……127……128……129……”
贾迪上尉向坎雅·奇拉希瓦特中尉靠了靠,看着她数着受贿的钱。两个海关督察员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旁,等着重获权力。
“130……140……150……”
坎雅数钱的声音很沉稳,就像在稳稳地吟诵赞歌一样,赞颂着财富、油腻的滑板以及这个古老国家的新兴商业。她讲话清楚,点钱认真,凡是经过她清点的钱,数量一定没错。
贾迪微微一笑,再小的礼物也能让人高兴。
两百米之外是另一个锚地,巨象们一边将货物从飞艇艇身拽出,一边大声吼叫着。为了方便海关审核,巨象将货物分门别类堆放。涡轮风扇卷起狂风,好让巨大的飞艇能旋停在上方。气球在空中旋转着排成了一列。贾迪的下属们穿着白衬衫列成一排,裹挟着砂砾的强风与巨象粪便不停吹打着他们。坎雅用一只手压住她正在清点的泰铢。贾迪的下属们手抚在弯刀上,面无表情杵在强风中等待。
涡轮风扇刮起的飓风慢慢减弱,坎雅又唱起了她的清点钞票的赞歌:“160……170……180……”
海关的人都大汗淋漓,即便处在高温季,也不至于出这么多的汗。贾迪没有流汗,不过没人逼他交两次保护费,况且第二次的费用往往高于第一次。
贾迪近乎对海关人员产生同情。这些可怜人并不知道当局发生了什么变化:付款渠道是否变更?贾迪是新的大人物还是他们的对手呢?自己在新的当局之中处于第几级,又能对环境部造成多大影响呢?他们只能交钱。他没想到在临时通知的情况下,这些人竟然能凑到这么多现金。也许,当年他下属的白衬衫砸开海关办公室的门并占领起降场的时候,海关的人也是如此惊讶吧。
“二十万。”坎雅抬头告诉贾迪,“二十万都在这儿。”
贾迪露齿而笑:“我就说过他们会交钱的。”
坎雅没有对贾迪回以笑脸,但贾迪没有因为坎雅的冷漠反应而毁了自己的好心情。今晚虽然炎热,但天气不错。他们弄到了数量可观的钱财,而且看到了海关人员大汗淋漓的狼狈样子,这算是意外的收获吧。对于突然降临的好运,坎雅总是一时间难以接受。由于她幼年的遭遇,她不知道如何享乐。东北那次饥荒、痛失父母与兄弟姐妹,前往曼谷的途中亦是历尽艰辛,种种遭遇让她失去了体会快乐的本能。对于快乐和愉悦,她全都没有任何感觉。成功地捣毁贸易部和庆祝泼水节这样充满极大愉悦的事,也让她无动于衷。所以,从贸易部拿下二十万泰铢,坎雅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有从锚地的灰尘飘来时,她才微微闭了闭眼。当然,这整个过程中,她丝毫没有笑过。贾迪不会因为她的举动而不悦。坎雅对愉悦感到麻木,这是她的恶业。
尽管如此,贾迪还是怜悯她。即便生活最不济的人,也会有微笑的时候。但是坎雅几乎从来不笑,这不符合常理。无论尴尬、被惹怒,还是发生喜悦的事,她都不会笑。她社交的时候毫不优雅,这让和她共事的人十分不适,也正因如此,她最后才加入了贾迪的小组,因为其他人都忍受不了她。他们二人组成了一对奇特的搭档。贾迪总是满面笑容,而坎雅的脸则仿佛是由一块玉雕刻出来的,永远都是冷若冰霜。贾迪再一次面露微笑,为他的中尉送上祝福:“来,咱们把这些都装起来。”
“你越权了。”其中一位海关官员嘟哝道。
贾迪不屑一顾,他耸了耸肩膀:“泰王国无论在哪个方面遭受了威胁,环境部都有权限治理,这是女王陛下的命令。”
这位海关官员眼神中透露着冷漠,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勉强维持着脸上愉快的笑容:“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贾迪笑了笑,试图缓和对方的敌意:“别一副惨兮兮的样子,我本来可以把费用再抬高一倍,你们还不得照样付钱?”
坎雅正在将钱装起来,而贾迪则在一旁,用弯刀的刀尖翻着一个残破的货箱:“看看这些货物,这些你们要保护的货物!”他翻出一叠和服,也许这是寄送给某位日本经理妻子的。他在这些衣物中翻找着,它们的价钱比他一个月的薪水高多了。“我们可不愿意看到那些下三滥的官员私吞掉这些货物。”他笑了笑,瞥了坎雅一眼,“你想要一件吗?真丝面料的!日本人竟然到现在还在养蚕。”
坎雅还在整理钱款,头也没抬一下,说道:“尺码不合适,那些日本经理的老婆经常和农机公司打交道,吃的都是基因改造食品,都很胖的。”
“你们也偷东西?”那位海关官员已经怒不可遏,但脸上仍然露出礼貌而又咬牙切齿的微笑。
“很明显不会的。”贾迪耸耸肩,“中尉的品位显然要比这些日本人高。无论如何,我确信利润会回到你们手上的,眼下只是有些不便罢了。”
“那被损坏的东西怎么办?我们要作何解释?”另一名海关官员的手挥舞着,指向一个半边已经坏掉的索尼式的折叠屏风。
贾迪仔细端详着这个物件,他觉得屏风上画的应该是二十二世纪晚期某个武士阶级家庭。一位美志机器公司经理正在监督某种发条工人,发条工人正在田间劳作,并且……这些发条工人都长着十只手吗?这种对自然的怪异亵渎,让贾迪感到不适。在画面中的田地边缘,一个正常家庭看起来并未因此感到不适。但他们毕竟是日本人,他们甚至会让自己的孩子和发条猴子一起玩耍。
贾迪做了个鬼脸。“你们肯定能找到借口。比如说,这些东西让货运巨象给踩了。”他拍了拍两位海关官员的后背,“别这么闷闷不乐的!发挥一下你们的想象力!也就当是你们积累功绩啦。”
坎雅已经把钱装好了,她把针织包拉好,挂在肩上。
“好了。”她说。
另一艘飞艇在起降平台的远端缓缓降落,巨大的扭簧螺旋桨用尽最后一点儿能量,操控庞大的艇身在锚地下落。借助铅块的力量,缆线从飞艇腹部蛇行般盘旋下来。锚地的工人在一旁举高手,等着拉住这些缆线,以便将这个飞行的大怪物拉到巨象小队所在的位置,那样子活像是在向某个体型巨大的神祈祷。贾迪饶有兴趣地观看着眼前这幅景象。“不管后果如何,皇家环境部退休官员联合会将会感谢你们,你们为他们做了好事。”随后,他举起弯刀,转向他的下属。
“各位勇士!”他呼喊着,声音盖过了飞艇螺旋桨的轰鸣声和巨象的嘶鸣声,“你们有项艰巨的任务!”他用弯刀指着那艘正在下落的飞艇,“谁能第一个从那艘飞艇上弄来一口板条箱!我就赏他二十万泰铢!快!就是那一艘!给我上!”
两位海关官员盯着他,呆若木鸡。他们紧接着反应了过来,开始说话,但是他们的声音完全淹没在飞艇涡轮风扇的噪声中。从口型来看,他们在拼命反抗。“不要!不要!快住手!”他们一边挥舞着胳膊,一边大声抗议着,但是贾迪已经快速冲过起降场,挥舞着手中的弯刀,吼叫着奔向这个新的猎物。
在他身后,他的白衬衫们如潮水般涌向飞艇。他们在货箱和劳工之间闪躲穿梭,跃过锚绳,从巨象的腹部下钻过。他的下属、他忠诚的孩子们、他的儿子们,这些圣人和女皇陛下“愚昧的”追随者,都在听从他的号召。他们不会被他人的贿赂所收买,他们将环境部的殊荣铭记于心。
“那一艘!就是那一艘!”
他们像是一只只白色的老虎,在降落场上加速奔跑,身后,一堆堆日本货箱的残骸散落在地,看起来好像台风刚席卷过一般。海关官员的声音早已隐没。贾迪早已把他们甩出很远,他感受着腿部蹬踏地面所带来的愉快,感受着追逐猎物的纯粹、光荣的快感。他越跑越快,他的下属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在这纯粹像战士一样的冲刺中,他们的肾上腺素快速分泌。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弯刀和斧头,冲向那艘正在降落的庞然大物,它看起来就像是传说中那个有三千米高的恶魔托斯卡,黑压压地朝他们扑将下来。它就好像是巨象之王,而在它的侧面,印着几个外国文字:卡莱尔&桑。
贾迪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兴奋地叫了出来。卡莱尔&桑,就是这个惹人怒的外国人,一阵心血来潮,就说要改革污染信用系统,移除检疫检查。其他国家纷纷垮台之际,泰王国能够坚持到今天,靠的就是这些流程。然而这个外国人,竟然要删减这些程序。而他又经常在贸易部长阿卡拉特、摄政王宋德特·昭彼耶面前阿谀奉承,几个人在一起做尽坏事。这艘飞艇真的会让他赚上一大笔钱。贾迪用尽全力向前冲。他伸展开身体,伸手拉住着陆缆绳,他的下属从他的身边跑过。他们更年轻,跑得更快,也更狂热,他们都等着眼前的猎物送上门来。
但是这艘飞艇的驾驶员可远比上一艘的聪明。
驾驶员看到着陆点聚集了大量的白衬衫,马上调整了飞艇的涡轮风扇转动方向。吹出的风倾泻至贾迪身上。发动机旋转着,发出巨大的响声。飞行员耗费千兆焦耳的能量,将飞艇拉升,离开地面。飞艇的着陆缆绳在空中旋转着收回,活像是一只章鱼收回自己的触手。涡轮风扇全速转动,将贾迪吹倒在地。
飞艇升回空中。
贾迪爬起来,风很燥热,他眯着眼睛,目视着飞艇消失在夜色里。他思忖着,是不是控制塔台或是海关发出了什么警告,这艘飞艇才逃离了?或者是这个飞行员很机敏,知道锚地上白衬衫的检查不会对他的那些主人有什么好处。
贾迪做出一副怪相。理查德·卡莱尔,你小子够聪明,总是会和阿卡拉特一同参加会议,总是会公开接济疥病患者,四处扔钱,总是在谈论自由贸易好的一面。他只是那几十个外国人之一罢了,他们像是遭受水疫后,游回到岸边的水母一样,但是卡莱尔是其中最张扬的。贾迪一看到他那张笑眯眯的脸就来气。
贾迪挺直腰,拍打了几下身上的亚麻白制服。没关系,这艘飞艇还会回来的。你没办法将那些外国人拒之门外,就好像海水无论如何也会冲刷海滩,海水和陆地肯定会有交会处的。这些外国人脑子里面只想着赚钱,所以他们别无选择,他们必须要不计后果地冲进来,而贾迪则会随时恭候他们到来。
这是业。
“我们付过钱了!我们会向上面抗议的,你就等着人来调查你吧。这可是国际领土!”
贾迪做了个鬼脸:“你们怎么还在这儿?”
“我们交过很多保护费了!”
“确实不少,”贾迪用肩膀撞开两人,“但我不是来和你们争论保护费的。你们有权利抗议,我也有责任守护我们的国境。我要保护我的王国,如果这意味着被迫入侵你们所谓的‘国际领土’,那就入侵吧。”话音未落,贾迪已经用刀劈开这个箱子,三防木箱板裂开。
“你做得太过分了!”
“也许是吧。不过,你们要从贸易部找人来亲自和我谈谈,找个比你更能跟我说上话的。”贾迪若有所思地转了转手中的刀。“要不,你现在和我谈谈?我的下属可都在这儿呢。”
那两个海关人员退了一步。贾迪认为他捕捉到了坎雅嘴边的笑意。他往坎雅那边看了一眼,十分惊讶,但是他的中尉早就恢复了那种不形于色的职业表情。见到她笑可真是让人高兴。贾迪很快地想了想,自己是不是能再做点什么,让不苟言笑的她再次露出闪亮的牙齿。
事与愿违,海关的两个人似乎明晰了他们的职位高低,纷纷又退了一步,远离他的弯刀。
“别以为这样你就能侮辱我们,有你好果子吃!”
“当然不会。”贾迪继续用刀砍着,箱子已经被完全劈开,“即便如此,还是很感激你们的捐款。”他抬起头看着他们。“给上司抗议时,别忘了说我的名字,告诉他们是贾迪·罗亚那苏干的好事。”他又笑了笑,“还有,记得告诉他们,你们贿赂的正是‘曼谷之虎’。”
贾迪身边的下属哄然大笑起来。海关的人听到这个新的称号,更是惊讶地向后退了几步,他们现在才了解到对手的真实面目。
贾迪环视周遭堆在地上破破烂烂的箱子和货物——满地皆是轻木箱子的碎片。这种箱子的设计初衷,就是结实、重量轻,它的格栅结构便使得它可以承受内部货物之重,但自然不能抵御弯刀劈砍。
检查工作进行得很快。贾迪的下属把货物从箱子中拽出来,随后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排成数排。那两个海关人员在附近转来转去,记下贾迪下属白衬衫们的名字。直到贾迪的下属挥舞着弯刀,将他们赶走才作罢。海关的官员撤走了,他们退到更安全一些的距离,继续观察。此情此景,让贾迪想起了动物争抢、分食动物尸体的画面。他的下属靠着这些外来的动物内脏才得以存活,而食腐动物则在一旁刺探、尝试,渡鸦、柴郡猫还有野狗都在蠢蠢欲动,伺机抢食。这些想法让他有些沮丧。
海关的人在安全线外观察着。
贾迪审查着地上一排排分类排放的货物,坎雅则在他身后紧紧跟着。贾迪问道:“中尉,都搜到了些什么?”
“琼胶溶液、营养培养液、某种培养槽、帕卡公司肉桂、一种我们不认识的番木瓜种子,还有一种新型的尤泰克斯大米,这东西可能会让所有接触到它的大米变种绝育。”坎雅耸了耸肩膀,“这些都在我们的预料之中。”
贾迪拉开一个货运容器的插锁,往里看了看。随后检查了一下地址,是一家位于外国人工业区的公司。他试着分辨那些外语字母,不过很快就放弃了。他在脑海中试着回忆是否见过这个公司标志,但很快确定并没有看见过。他用手指拨弄着容器中的物品,里面是一袋袋的某种蛋白粉。“没什么值得研究的。农机公司和帕卡公司的箱子里,没有出现新型的疱锈病吧?”
“没有。”
“刚才没能逮住那艘飞艇,真是可惜了。他们跑得太快了,我倒想搜一搜克莱尔先生的货物。”
坎雅耸了耸肩膀。“他们会回来的,肯定会。”她说,“就像狗总会寻觅腐尸。”贾迪顺着坎雅的目光看过去,海关的两个人正站在安全距离外观察着。坎雅和他的世界观竟然如此相近,这让他不由得有些难过。他们俩到底是谁影响了谁呢?以前,他总能从工作中找到更多乐子。不过那时候的职责分工要清晰得多。他并不习惯像坎雅一样游走在灰色区域,话说回来,相较于坎雅,至少他能从工作中找到更多的乐子。
一名下属溜达过来,打断了他的沉思。这人叫宋柴,正信手挥舞着手中的弯刀。宋柴动作敏捷,和贾迪年纪相仿,但样貌更锐利,因为当时仅在一个种植季,疱锈病就席卷了北方三次,他失去了亲人。他是一个好人,忠诚、聪明。
“有个人正盯着我们呢。”宋柴走近贾迪和坎雅,低声说着。
“在哪儿?”
宋柴猛地把脖子扭向一侧。贾迪扫视着忙碌的锚地。在他身边的坎雅僵住了。
宋柴点点头:“看到他了吧?”
“嗯。”坎雅点了点头。
贾迪终于看到了那个人,他正远远站着,审视着白衬衫和海关的两位工作人员。这个人身着一条橘色的简易纱笼、一件紫色的亚麻衬衫,看上去就像是一名劳工,但却两手空空,也没在搬运货物。而且,他看起来膳食不错,不像大多数劳工一样消瘦,总是肋骨高耸、颧骨凸出。他靠在一个船锚上,神态轻松,观察着事态。
“贸易部的人?”贾迪问。
“军队的?”坎雅猜道,“他看上去自信满满的样子。”
那男人似乎感觉到贾迪的目光,便转过身面向贾迪。两人的眼睛彼此紧紧盯着。
“该死,”宋柴皱起眉头,“他看到我们在看他了。”说完,他也和贾迪、坎雅一样,光明正大盯着对面那个人。那男人丝毫不受惊扰——他吐出一口红色的槟榔水,转身慢慢走开了,随即消失在了忙乱的运货工人中。
宋柴问道:“我要不要抓住他?然后去审问他一顿?”
贾迪探了探脖子,想在那人消失在人群前再瞅他一眼。“坎雅,你怎么看?”
坎雅犹豫了一下,说道:“今晚我们戳的蛇头还不够多吗?”
贾迪微微一笑说:“你这回答机智又有保留。”
“贸易部的人肯定会气疯的。”宋柴点头,对坎雅的回答表示同意。
“正中下怀。”贾迪示意宋柴继续检查货物。贾迪和坎雅目视宋柴离去,坎雅说道:“这次,我们可能真越权了。”
贾迪笑道:“你在说我做得过分了吗?你怕了?”
“我没害怕。”她的视线又凝聚到那男人消失的地方。“贾迪先生,他们来头比我们大。这片锚地……”坎雅顿了顿,用力搜索着合适的措辞,随后说道,“我们的举动确实有点儿侵略性。”
“你确定你没害怕?”他言语里带着戏弄。
“没有!”她立刻停了下来,抑制住心中的冲动,维持着外表的镇定。
一点儿都不冷静,而坎雅……
过了好一会儿,坎雅说:“这或许不是最适合我们突击检查的地方。”“别做个悲观派,这片锚地再合适不过了!我们轻轻松松的,就从海关那两个象鼻虫那里弄到了二十万铢。他们要是不贪污,哪儿来的这么多钱?”贾迪笑了笑,“我早就该来这儿教训教训那些浑蛋了,这可比在河上开着个扭簧快艇,逮捕那些基因走私的小孩子要好得多,至少我现在的工作对得起自己。”
“但是这肯定会把贸易部牵扯进来的。法律上讲,这是他们的势力范围。”
“但凡法律还是健全的,这些货物一件都不应该进口过来。”贾迪轻蔑地挥了挥手,“法律是一堆令人困惑的文件,因为法律阻碍正义的伸张。”
“贸易部一插手,就不会有正义了。”
“你我都清楚得很。哪天出了事,没命的也是我,他们动不了你。比如今晚这件事,就算你知道我们今晚要突袭这片锚地,你也阻止不了我的。”
“我不会——”坎雅张口说道。
“放心吧,也该让贸易部和他们法郎尝尝骨鲠在喉的滋味了。他们太自傲了,得有人提醒提醒他们,告诉他们要对我们的法律行跪拜礼。”贾迪顿了顿,再次检查了坏掉的货箱,“里面没有黑名单上的东西吧?”
坎雅耸耸肩:“除了大米。按规定来看,其他的都是无害品。没有培养样品,也没有禁运的基因产品。”
“然后呢?”
“但是这当中的许多货物都会被滥用的。用这些营养液的,估计不会有什么好勾当。”说着,坎雅又恢复到了先前面无表情、压抑的状态,“要包起来都带走吗?”
贾迪皱起眉头,最后摇了摇头,说道:“不,烧了。”
“您说什么?”
“全都烧掉,我们都知道这件事的厉害。让法郎借着这机会去找保险公司索赔吧。我要让法郎知道,他们的行为是有代价的。”贾迪笑了笑,“全都烧掉,一箱都不要剩下。”
货箱在大火中噼啪作响,三防木油在地上快速地流淌,迅速燃起后,将火星子推向空中,就好像是人们的祈祷飘向天空。看到此景,坎雅今晚第二次露出了笑容,贾迪非常满意。
他推开屏风门,一闪便走进房间,随后迅速将身后的门带上。吊脚楼离运河仅有几米的距离,河水十分浑浊,还带着些咸腥味,蚊子在河水上方滋生。
屋内,一支蜡烛亮着,烛光下,沙雅躺在一张长凳上,她昨夜一直等待着贾迪归家,后来便睡着了。他温柔地笑了,然后一溜烟潜进浴室,快速地脱去衣服,往肩膀上浇水。他本想尽快冲个澡结束,不想弄出任何声音,但水还是结结实实地落在木质地板上,他又接了一些水,浇到自己的后背上。即便是在这死寂的夜里,空气也是温热的,所以他根本不在意水有些冰凉。在炎热的季节,想要凉快一点儿,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洗完澡,他将一条纱笼裙系在腰间。沙雅已经醒了,她抬起头,用她棕色的眼睛看着他,眼神若有所思。“你回来得好晚,”她说,“我很担心你。”
贾迪笑了笑,说道:“你担心什么,我可是一只老虎。”他靠近沙雅,用鼻尖碰了她的脸,然后轻柔地吻了她。
沙雅皱起眉头,把他推开,说道:“报纸上的话不能不信,你可不是老虎呢!”她然后做了个鬼脸,“你身上一股烟味。”
“我刚刚才冲了澡。”
“是你头发的味道。”
他身体向后伸展了一下:“今晚是个美妙的夜晚。”
在暗光中,沙雅笑了,洁白的牙齿闪烁着光芒,赤褐色的皮肤在黑暗中发出淡淡的光泽:“你今晚为我们的女皇突袭去了吗?”
“我跟贸易部的打了一架。”
她身子后退:“啊。”
他把手放到她的胳膊上:“之前,我跟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硬碰硬的时候,你很高兴的呀。”
“你是人民的英雄,贸易部却仇视你。我倒宁愿你跟贸易大臣阿卡拉特结友,与人民为敌。我们就会更安全一些。”
“当初嫁给我的时候,你可没有这么想。之前我在伦披尼拳击馆击败各路对手,还记得吗?你喜欢我,不就是看中了我是一个战士吗?”
沙雅没有应答。她没有转身面向贾迪,只是重新打理起垫褥。贾迪叹了口气,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让她转过身来看着他:“说说看,为什么你开始提这件事了?我这不是在这儿吗?我很安全啊!”
“他们向你开枪的时候,你可没这么安全。”
“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
“那是因为他们给你安排了文职工作,而且普拉察将军做了赔偿。”说完,她张开手,她没了好几根手指!“不要说你就没什么危险,当时我在场,我知道他们能做出什么样的事。”
贾迪苦笑:“无论什么情况,我们都不安全。没有贸易部,还有疱锈病、疥病或是其他的病,甚至更严重的威胁,这些都会将我们置于危险之中。这个世界不再完美了,扩张时代已经成为历史了。”
听完,她微微张开嘴,想作答,却又闭上嘴巴,转向了一边。贾迪等着她镇定下来。当她转过身再次面对贾迪,她的激动情绪已经不再:“是的,你说得没错,每个人都面临着危险。但我们能安然无恙,这是我的期盼。”
“你最好还是去趟塔普拉晨市场,求一个护身符回来吧,让你的心愿成真。”
“我求了一个帕·色武布护身符,可是你不戴。”
“因为护身符是迷信。无论我遭遇什么,都是我的业。一个护身符也无法改变什么。”
“即使这样,戴上它也不妨碍你啊。”她顿了顿说,“你戴上它,我就觉得安心一点儿。”
贾迪笑了笑,然后要跟沙雅打趣。但是,沙雅的表情让他改变了想法:“好吧,如果戴上你的帕·色武布护身符能让你开心,那我就戴。”
卧室传来了一阵带痰的咳嗽声,贾迪身板一直,沙雅转身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是苏拉特。”
“你有没有带他去找拉塔娜看病?”
“她又不是专门给孩子看病的。她有大事要做,她要操心基因破解的事。”
“你有没有带他去看病呢?”
沙雅叹了口气:“她说孩子得的不是进化的病,没什么好担心的。”
贾迪虽然松了一口气,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说道:“那就好。”卧室又传来了苏拉特的咳嗽声,这让他想起了去世的农。他竭力摆脱掉悲伤情绪。
沙雅碰触了一下贾迪的下巴,想把他的注意力拉回来。然后朝他笑了笑:“高尚的勇士,曼谷的守卫者,说一下,你头发的烟味从何而来,今晚你又为何这么开心呢?”
贾迪微微一笑:“明天你看到小报就知道了。”
她抿了抿嘴唇,说道:“我真的很担心你,很担心。”
“你之所以担心我,是因为你心地善良。但是你真的不必担心。他们已经对我采取过高压措施了。上次的情况很不好收场。报纸和小报都热衷报道了此事。我们最敬爱的女王也公开支持我的事业。贸易部这些人现在不会动我,毕竟他们还是尊重女王大人的。”
“女王能够听到你的事,是你的幸运。”
“嗯,即便摄政王那个浑蛋也蒙蔽不了女王的。”
沙雅听完,整个人都僵硬了。“贾迪,别这么大声,求你了。宋德特·昭彼耶有很多耳目。”
贾迪严肃地说:“看见了吗?我们的境地就是这样的:摄政王一心算计着怎么才能占据皇宫内的宫室,贸易大臣则与法郎密谋如何摧毁我们的贸易法和检疫法。而我们连大声说话都不能。”
“幸亏我今晚去了锚地。你不知道,那些海关官员只是站在那儿让货物进关就敛集了多少钱,收了钱就让所有货物通关。下一代疥病的变种也许就在那小瓶子里,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而他们却只顾着受贿。有时,我都感觉我们在重蹈大城府的覆辙,而且即将走向毁灭。”
“不要耸人听闻。”
“历史总在重演。当时就没有人站出来为大城府而战,现在也一样。”
“所以你要怎样应对呢?像《烈血暹士》里的某个转世村民,去抵制法郎入侵,准备战斗到最后一刻?”
“至少他们勇敢地战斗了,你想当哪种人呢?将入侵大城王朝的缅甸大军拖延了一个月的农民,还是那些落荒而逃,任凭自己首都被洗劫的大臣?”贾迪一阵苦笑,“如果我是个聪明人,我就每晚都到锚地候着,给阿卡拉特和法郎一些教训,让他们知道依然有人愿意为曼谷而战。”
贾迪觉得沙雅会再次打断他,给他激情的演讲泼些冷水。但是,沙雅一言不发。最后,沙雅问:“你相信轮回吗?我们如果重生,会不会还重生在这种地方?然后再次面对现在的一切?”
贾迪回道:“我不知道,我的下属坎雅才会问这种问题。”
“她整天拉着脸。我也该给她求一个护身符,说不定还能让她笑一笑。”
“她有点儿奇怪。”
“我觉得拉塔娜会向她求婚。”
“如果像拉塔娜这么好的人都不能让她快乐,那男人更不可能让她快乐起来了。”贾迪咧着嘴笑道,“她指挥的下属各个都英俊。要是她有了男人,那男人肯定会吃醋。”
“啊,你身上还有一股威士忌的味儿。”
“威士忌和烟味,这可都是男子汉该有的味道。”
“快睡觉去吧。你会把尼沃特和苏拉特吵醒的,妈妈也在睡觉呢。”
贾迪把她拉到自己身前,俯首帖耳:“她不会介意再添一个孙子或是孙女的。”
沙雅笑着把他推开:“如果你把她吵醒了,她就会介意的。”
他的手开始在她的臀部不安分地抚摸着:“我会尽量小声的。”
她打了一下贾迪的手,但是用的力气并不大。贾迪一把抓住她的手,爱怜地抚摸着她残缺的指节。在一刹那,二人都再次严肃起来。她呼吸变得急促:“我们都失去了太多,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不会的,我可是一只老虎,而且我不是傻瓜。”
她紧紧地抱住了他:“我希望是这样子的。”她将自己温暖的身躯紧紧地贴在他身上。他能够感受到她平稳的呼吸,这呼吸满是对他的担忧。接着,她又往后退开一步,严肃地注视着他,黑色的眼眸里,充满着对他的关怀。
“我不会有事的。”他又说了一遍。
沙雅点了点头,却似听非听。看上去,她在仔细看他眉毛的线条、他的笑、他的伤疤和痘印。她那双黑色的眸子严肃地注视着他,记忆着,这一刻似乎凝为了永恒。最后她点了点头,不过好像是对自己的一些想法予以回应,随后她凝重的表情缓和了一些。她微笑着把他拉入怀中,嘴唇贴近他的耳朵。
“你是一只老虎。”她低语道,仿佛是一个占卜先生在告知命运。她的身体也随之放松下来,瘫在了他的身上。此情此景,贾迪终于感到如释重负。
他把她搂得更紧了。“我好想你。”他低语。
“来。”她溜出他的怀抱,拉着他的手,将他领到床前。沙雅将柔软的蚊帐拉到一边,钻了进去。一阵沙沙声后,两人身上的衣服早已在地板上。在暗影中,女人挑逗着他。
“你还有一身烟味。”她说。
贾迪把蚊帐推到一边:“还有威士忌味呢,别忘了威士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