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
作为对照组,方致宁和秦嘉木在第三周开始使用谢露清研发的温和型端粒酶抑制剂。
方致宁深知温和型端粒酶抑制剂是谢露清的心血,便竭力为她多留一些数据,因此在实验设计采用高中低三个剂量。他并不知道哪一种剂量生机更大,凭直觉为自己选了低剂量、为秦嘉木选了中剂量。
三天后,其他两位选择低剂量的志愿者最先死去,之后是两个选择高剂量的参试者。
此时存活于世的人,只剩下实验组中两位没有注射温和型端粒酶抑制剂的参试者,和对照组中四位注射了中剂量端粒酶抑制剂的参试者。
三天后,也就是第四周的第一天,方致宁最先醒来。他稍一恢复神志,就要来所有实验数据倾尽全部精力研读分析。
他断定,端粒酶抑制剂的确有一定效果,但是对有效剂量,他心中也没有答案。他按照原计划,为所有三周幸存者都注射端粒酶抑制剂,但又对药物剂量进行细微调整。直觉告诉他中低剂量可能是最安全的选择。
事实也确实证明了他的预测,随机选到中等偏低剂量的秦嘉木最终成为该实验唯一存活下来的参试者。即使是方致宁和其他五位三周幸存者,也还是在十年内先后离去。
“方致宁并没有背叛你妈妈,他和Lucy根本没有结婚,他们的女儿,其实是他收养的第一位死去的志愿者留下的遗孤。”
秦嘉木讲完这个长长的故事,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那些曾经鲜活的面容,两位慈眉善目的僧人,由凶神恶煞渐变成慈悲为怀的囚犯,短短一周的相聚让他终生难忘。还有方致宁,明明预感到有利的剂量,但依然不存半点私心……
秦嘉木向架上取出一瓶他从地球带来的陈年老酒杏花村,缓步走下楼去,颤抖着手倒出满满一杯,倾洒在小湖之畔。这是方致宁最喜欢喝的酒,可惜,斯人长逝,千秋万载,再也不会回来。
方致宁,Mike,Steve, Alex ,朴智美,陈语岚,Pierre,Fred,Adreian, Nicolas,小山直子,田中二郎,赵复,Charlotte,Jose……这十五个名字,如今,还有谁记得?
秦嘉木眼含热泪,久久伫立在风中。
顾溪影独自留在楼上早已泣不成声。
她无法想象,方致宁,这个有可能是自己父亲的人,竟有如此襟怀!而自己的母亲却一再误会于他。
顾溪影忽然想起什么,她急匆匆奔下楼去,远远就向秦嘉木喊道:“方致宁有没有留给我妈妈什么话?有没有信?”
顾溪影上气不接下气跑到秦嘉木面前站定,两眼死死盯住他。
秦嘉木看着她满颊的泪痕,无限心疼。他犹豫半晌,柔声说道:“有。”
“快拿给我,我要给我妈妈,现在,马上!”顾溪影顾不得自己的风度,急得几乎要跳起来。
秦嘉木拉走顾溪影疾奔回楼上,从一个极其精致的百宝盒子里取出一封古色古香的信,郑重其事放在顾溪影手里,“去吧!”
顾溪影点点头,转身飞一般离去。
秦嘉木亦转身消失在半光速系统中。他知道,很多事都已经可以开始行动。
顾溪影突然出现顾妈妈的厨房里,这个星球上屈指可数的几个私人厨房,是顾妈妈为了让孩子品尝到爱的味道而特意建的。
顾妈妈正在熬制山楂酱,这是顾溪影小时最爱一种甜食,看见宝贝女儿风风火火冲进来,脸上还挂着泪痕,她着实吓了一跳。
“孩子,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顾妈妈顺手解下腰间的围裙,拉着顾溪影坐下。
“不是我,是你。”顾溪影双手颤抖,递上那封沉睡了两百多年的的信。
顾妈妈只瞟了一眼信封上熟悉的字体,心间便已电闪雷鸣。她略一回神,立刻展开那精致的信笺,一字一句仔仔细细读起来。顾溪影默默站起身来,回到她从前卧室,她知道,此时最好还是让妈妈一个人呆着。
自两百四十四年前那匆匆一瞥,斯人已是永决,今日重见故人字迹,顾妈妈,不,谢露清女士瞬间明白方致宁当年的背叛一定另有隐情:
露露卿卿:
见字入面!
想汝展信之时,吾名录鬼簿久矣!不觉涕下沾襟,无复男儿铁石心肠矣!
吾本欲携此秘事长眠于地府,以绝汝念。惟其如此,方可令汝另择良人,伴卿左右。然,吾近日思卿每甚,病榻缠绵、梦魂昏昏之际,惟忆卿之笑语,方可助吾暂缓须臾之病痛!
吾知汝恨吾至极,以为吾无情于汝、失信于汝!吾亦无可辩白!然,吾之胸怀,汝固知之;吾之不舍,汝亦知之!
古人尝云:“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以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又云‘石中火、隙中驹、梦中身’。吾少时读来,感慨良多。想吾等生而为人,乃天地造化之所钟,理当尽享彭耽之寿。奈何自古而今,《薤露》之歌、《蒿里》之章,皆叹年寿不永,惜岁华易逝!呜呼!安能得赤松之法,使众生天年可期?
吾等幸而生于今日科技昌明之时,若使今人复将百年之期托于梦幻,诚非吾辈之所愿也!
是故,吾弃汝而去,独赴死路,以一己之微躯,求洪荒之奥义。若果能得偿所愿,不抑幸耶?
自识卿之日,我未尝一日不以汝为怀。曩时,吾尝焚香以谢天地之赐,吾何德何能,竟得可人如卿?今,吾以吾身验汝术,当不负汝平生之爱矣!倘以吾一人之死,而得汝之寿,得万万人寿,吾亦含笑九泉!
呜呼!吾力已竭,不能再书。巾短情长,吾未尽之意,以卿知我之心,当深明之。
致宁绝笔!
谢露清读到“绝笔”二字,眼前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顾溪影惦记妈妈,一直留心厨房的动静,听到有声响,一个箭步冲了出来,抱起妈妈。她心中一阵慌乱,立刻给打开光刀向妈妈面上晃了一晃将妈妈唤醒。
“致宁!你骗得我好苦啊!”谢露清放声痛哭!
顾溪影知道方致宁的背叛,是妈妈过往两百多年来的心结。今日忽然打开,知斯人之爱恋尚在,伤斯人之身影已长逝,必定是悲痛至极。
就在前天,妈妈还口口声声提醒她不可以随便相信男人,不可以随便相信他们许下的誓言;而今日,妈妈已经得到自己的答案。原来,她心心念念的人,一样也心心念念着她!
两百多年已经过去了,过去的爱人早已化作飞烟逝去。天地茫茫,宇宙渺渺,妈妈又该到哪里去寻找她的恋人呢?
谢露清渐渐止住悲声,“溪溪,你知道你名字的来历吗?”
顾溪影摇摇头。
“那是我和致宁订婚之后,他开玩笑说,他希望能有两个女儿,这样就可以一个取名叫‘溪影’,一个叫‘云影’。因为他最喜欢莫奈的油画,《睡莲》《干草堆》《撑阳伞的女人》都是他心头最爱。每次我们去美术馆,他都要在莫奈的画前呆呆站上大半天。他说,这些画上的天光云影是这人世间最美的瞬间。”
谢露清说着眼泪再次滚滚落下。她一遍又一遍抚摸着信上飘逸的字迹,再也不说话。顾溪影看着那一行行“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的行书,便可依稀想象出方致宁其人风华。她的心也一样沉重,她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妈妈,只能默默离开。
宇宙洪荒,古往今来,时间的长河奔流向前,滔滔不息。今晚,也许是谢露清和方致宁厮守在一起的最后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