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城里人
中秋节,晴空万里,白云悠悠。
大宝家院子里,两颗桂花树上,蛋黄色的桂花散发着浓浓的香甜,树脚下已经落满了一层金黄,阳光透过缝隙留下它的影子,使得这片金黄显得格外温暖。
中午,大宝一家刚吃过午饭,走娘家的桂花、蓉花坐在院子里,正晒着暖融融的太阳,手里也没闲着,在用旧毛线织毛衣,两个孩子秦玉玉和刘晓跃去村里玩耍了。何梅刚洗好碗筷,在厨房里忙着端洗碗水去厨房隔壁喂猪。大宝去地里挖些雪里红准备晒干做腌菜(农村里每家每户冬天总会腌制几坛咸菜,早晚吃饭靠着它),朱爱明也闲不住,刚制作好了两只小木凳,在前院门外弯腰弓背地拾掇着自己做木工的木屑。
大黑狗在院前不停地叼着木屑,忽然竖起耳朵,放下嘴里的木屑,转身往村头方向跑去。朱爱明召唤了几声,大黑狗也不理睬,径直跑远了。朱爱明也没管,继续收拾散落的木屑。
忽然隐约听见有汽车的行驶声,越来越近。朱爱明抬头一看,只见一辆黑色的轿车往自家前院方向驶来,慢慢停在院前右侧平坦的空地上。大黑狗也窜到了车旁。
朱爱明站在柳树下,一直注视着车停下的位置,悄悄地拿着大扫帚靠近一看,原来是弟弟朱爱新和夫人梁巧珍带着儿子朱耀,衣着光鲜地坐在里面,正准备打开车门出来。
话说回来,朱爱新自从去了城里工作,已经很多年没有回村了。这次突然回来着实让朱爱明有点吃惊。这些年来,朱爱明除了迫不得已才向朱爱新开口,一个就是每年的公粮代金总是向他借钱,一个就是找他帮忙给大宝张罗对象。他心里想,这个时候回来莫不是大宝的婚事八成有着落了。于是,心头一喜,立马把手里的大扫帚扔到柳树旁。
“老二,你回来啦!什么时候买车了?”朱爱明走上前问。
“老大,这车不是买的,是单位的。”朱爱新小声说。三十出头的他去年被提拔当了所里的主任,平时上下班就拥有了这辆车的使用权利。
“单位的车,你把它开回来了?”朱爱明吃惊地问,只不过声音压低了许多,然后又向弟媳和侄子打了招呼。侄子朱耀很陌生地看着朱爱明那紧张的脸。
“别问了,进屋说话。”朱爱新招呼着妻儿下车,往院子里走。在家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大,对这个在城里工作的老二变得更加恭敬起来,仿佛知道自己刚才说错了话,便赶紧不说话了。在他们眼里,这个每月吃着国家皇粮的老二,肯定是一官半职了。
“好,好,先进屋,先进屋。”有点驼背的朱爱明一边领着他们往院子里走,一边手里拎着他们刚从后备箱拿出来的礼品。
他招手让大黑狗在一旁看着朱爱新开回来的车。大黑狗仿佛听懂他的话,乖乖地蹲坐在车前轮旁,环视着四周。
“你们看谁回来了?”朱爱明前脚还没跨进前院的门槛就喊。桂花、蓉花拿着正在织的毛衣,迎面走过去。没料,朱爱明差点把她们撞了正着,何梅跟在后面也没两米远。
两家人尴尬一笑,相互打了招呼,便径直进了堂屋,桂花、蓉花利索地给这些远道而来的稀客端茶倒水。
朱爱新进了堂屋,迎面映入眼帘的是堂中间挂着中国领袖的字画,低头看看大宝家还是凹凸不平的土地,抬头看看稀疏的屋顶还露下阳光来,还能清晰地看见屋顶上方,蜘蛛留下的残网,沾满了灰尘,四周支撑墙壁的几根柱子已经被蛀虫侵蚀得斑斑点点,墙壁上几幅挂画也积满灰尘,茶几下还有几个大小不一的老菜坛,用塑料袋扎紧了口。这一下子又重现出他离家去城里前的模样。
朱爱新顿时陷入了沉思。这次回来,他本以为老大家会比以前改善了很多,没想到老大家这些年还是一成不变,屋里屋外还是老样子,灰土灰土的。
这么多年,城里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朱家村整体上还是破旧的样子。改革春风的脚步好像很少光顾这个村。也许是时候没到吧。不过,他相信山青水秀的朱家村,未来一定更适宜居住。所以他每年都出资让老大朱爱明把他自己以前住的三间砖土屋打扫一番,该修的修,该补的补。
此时,院子外的人们越来越多,欣喜地看着朱爱新开回来的轿车。车虽然经过泥土路的颠簸,落了些灰尘,但是遮挡不住它光亮的身子,反而在土地上显得更耀眼。
九几年,朱家村出现了一辆轿车绝对是罕见的事,就像看见空中偶尔飞过的飞机一样惊喜。有人在田野里翻地犁田,看见了大宝家门前有辆轿车,也忍不住放下手里的锄头,停下犁,跑过来瞧瞧。
院前的大黑狗看见人越来越多,便不再蹲坐地上,围绕着汽车走动,不时地站立起来,叫两声,前来参观的人们只好与汽车保持一定的距离。霎时,大宝家门前像是围成了一口井,他们远远地观赏着,小声地议论着。
“吃皇粮的人就是不一样。”这是村里人得出的一致结论。
村头邻居得知朱爱新回乡了也跑过来瞧瞧。村里都是这样,谁家来个亲戚,邻居也要过来看一看,瞧一瞧。蔡兰没有进院子,只是站在大宝家院外,双手抱在胸前,看着新车,眼里流露出惊羡的眼光,嘴里发出啧啧声,心想吃皇粮多好。当年儿子朱玉初中毕业也就没想着去考高中,那时如果是咬紧牙,让儿子朱玉补补课,他们家或许也可以出一个吃皇粮的人。现如今只能当一辈子的农民工了。
后悔归后悔,羡慕归羡慕,羡慕妒忌恨有何用?
通向大宝家门口的马路上,扎着羊角辫的秦玉玉、刘晓跃和村里几个年龄相仿的女孩一起边走边跳,一看见院子外有辆车,还站着不少人,就知道家里来客了。
秦玉玉拉着刘晓跃的手,撇下几个同伴,迅速向院子里跑去,还没有进院门,就在外面喊:“妈!妈!”
“你们看谁来了?舅爹爹他们全家回来了。”何梅听见喊声,连忙跑了出来说。
光鲜亮丽,温文尔雅,言吐不凡,显然是城里人的标志。两个从没出过村的小女孩看见屋子里两大一小的衣着就像电视里的城里人一样,竟然躲到何梅的身后不敢说话。
在外婆和母亲的无数次熏陶下,玉玉和晓跃的梦想就是长大后成为城里人。一谈到城里人,她们黝黑的脸蛋上立马浮现出心驰神往的神情。
“玉玉,晓跃,这是你舅爹爹,舅奶奶,舅舅。你们喊一声。”何梅让躲在蓉花身后的孩子出来和他们打招呼,两个小女孩忸怩了半天还是不肯。
“乡下孩子都这样,没有见过世面,哪像你们城里的孩子大方。”何梅开始夸起侄子朱耀来。
朱爱新朝她们微笑点点头,表示不介意,接着拉家常。在外多年的朱爱新一直也很想知道故乡的点点滴滴变化。
一个在外多年的人对生他养他的故乡有了挥之不去的乡愁情结,故乡是他魂牵梦绕的地方。
何梅和桂花、蓉花赶紧去了厨房,张罗一顿像样的晚饭。家里除了鸡蛋、花生、青菜、萝卜,还有一块腌肉,也没有别的了。于是何梅又赶紧逮了一只母鸡宰杀洗涮下锅。
朱爱新和朱爱明像是一个模板刻下的,国字脸,八字眉,鹰钩鼻,只是一个黝黑,有点佝偻,衣着破旧;一个白皙,腰板和衣服都硬挺。两人在堂屋里接着抽烟聊天。不一会屋子里就腾云驾雾。
玉玉、晓跃和这个年长她们没几岁的舅舅朱耀跑到院子里面玩耍。一会追追鸡鸭,一会用树枝挠挠猪圈里的猪耳朵。院子里欢笑声不断。
朱爱新的妻子梁巧珍在一旁欣赏着这个朴素的充满乡土气息的大院子,光滑的石井、井沿布满了碧绿的青苔;古老的石磨、留存下时光的年轮;还有触手可碰的屋檐、清晰可见的袅袅炊烟。
她静静地欣赏着窗前的桂花散发着迷人的味道。
她一直都期望什么时候可以回到乡下,把朱爱新以前住的房子改造成一套别墅,然后在院子里种些花草,建造一个中心亭,供休闲之用。
然而现在的乡村还是原始的乡村,各方面都难以控制,自己想法只是幻想,只有整个村庄环境美化起来,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
她是呆在城里太久了,每天都关在屋子里,门前没有孩子玩耍的地方,房子靠近沿街的马路,整日都在噪声中度过。
她和孩子此时都很享受这种乡村的宁静。她突然羡慕起乡村的孩子可以山间和田野里自由地奔跑。什么时候城市和乡村能够相对完美融合,那就是最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