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回想录(中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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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俳谐

这时我所注意的一种日本文学作品,仍是俳谐,这也称作俳句,是一种古老的文学,但在现在也还有人做,而且气势很是旺盛。这本是日本诗歌的一种形式,我自己知道不懂得诗,况且又是外国的东西,要想懂它已是妄想,若说是自己懂得,那简直是说诳话了,不过我对于它有兴趣,时常去买新出版的杂志来看,也从旧书地摊上找些旧的来,随便翻阅。俳谐乃是俳谐连歌的缩称,古时有俳谐连歌,是用连歌的体裁,将短歌的三十一音,分作五七五及七七两节,由两个人各做一节,联续下去,但其中含着诙谐的意思,所以加上俳谐两字。后来觉得一首连歌中间,只要发句,即五七五的第一节,也可以独立成诗,便成功为别一种东西了。其后经过变迁发展,有始祖松尾芭蕉的正风,幽玄闲寂的禅趣味,与谢芜村的优美艳丽的画意,晚近更有正冈子规的提倡写生,这是受了写真主义文学的影响了,但是尽管如此,它却始终没有脱掉“俳谐”的圈子,仍旧是用“平淡俗语”来表达思想,这是我所以觉得很有意思的地方。可是他们却又反对因袭的俗俳,芜村在《春泥集》序文上说:

“画家有去俗论,曰画去俗无他法,多读书,则书卷之气上升而市俗之气下降矣,学者其慎旃哉。夫画之去俗亦在投笔读书而已,况诗与俳谐乎。”子规也常反对庸俗的俳人,赞成芜村的“用俗而离俗”。子规住在根岸,称作根岸派,发刊杂志题名“保登登岐须”,意云子规鸟,他自己生肺病咯血,故别号子规,杂志的名字或者也是这个意思吧。当时所出杂志并不单是提倡俳句,里边还有散文部分,包括小说随笔,子规所提倡的“写生”亦应用于散文方面,有一种特别的成就。我还保存着一册旧杂志,是丙午(一九〇六)年四月所发刊的,登有夏目漱石的小说《我是猫》的第十章,和他的中篇小说《哥儿》。(普通这样译,其实是江浙方言的“阿官”,或如普通话可以说是“大少爷”,意指不通世故的男子。)有些写生文派的作家如长冢节,高滨虚子,坂本四方太等人的著作,又常在那上边发表,长冢的长篇小说《土》,短篇《太十和他的狗》,高滨的《俳谐师》,坂本的《梦一般》,都是我所喜欢的,可惜我只译出《梦一般》,也未能印成单行本,却随即散失了。

《梦一般》是己酉年民友社出版,菊判半截一册,红洋布面,定价金三十五钱。这书乃是在三田散步时于路旁一小书店中所得,甚为欢喜,曾写入《药堂语录》。全书共总有九章,另另碎碎的记录儿时的事情,甚有情趣,第一章里记故家情状,有这样的一节:

“我们家的后边是小竹林,板廊的前面即是田地。隔着砂山,后方是海。澎湃的波浪的声音不断的听到,无论道路,无论田地,全都是沙,穿了木屐走起来也全没有声响,不管经过多少年,木屐的齿也不会得磨减。建造房屋的时候,只在沙上泼去五六担的水,沙便坚固的凝结,变得比岩石还要硬。在这上边放下台基石,那就成了。这自然是长大了以后听来的话,但是我们的家是沙地中间的独家,这事却至今还好好的记忆着。家是用稻草盖的。在田地里有梅树,总有两三株。竹林里有螃蟹。泽蟹很多,像是乱撒着小石子一般。人走过去,他们便出惊,沙沙的躲到枯竹叶底下去的声音,几乎比竹林的风雨声还要利害。不但竹林子里,在厨房的地板上也到处爬,也在天花板上头行走。夜里睡静了之后,往往惊醒,在纸隔扇外边,可不是偷儿的脚步声么,这样的事也不止有过一两次,这是后来从母亲听来的话。”那时候写的文章已经没有存留了,故纸中找得一纸,是记钓鱼的,但没有写上题目,其文云:

“庚戌秋日,偕内人,内弟重久及保坂氏媪早出,往大隅川钓鱼。经蓬莱町,出驹入病院前,途渐寂静,隘但容车,两旁皆树木杂草,如在山岭间。径尽忽豁朗,出一悬压上,即为田端。下视田野罗列,草色尚青,屋宇点缀其间,左折循匪而下为大路,夹路流水涓涓然。行未十丈许,雨忽集,以雨具不足,踌躇久之遂决行。前有田家售杂品,拟求竹笠,问之无应者。重久言当冒雨独行,乃分果饵与之使去,而自先归。遂至田端驿乘电车至巢鸭,欲附马车而待久不至,保坂媪请先行,未几车至即乘之。意媪去未远,留意觇之,见前有人折裾负包而行,呼之果媪也,令同乘。至铃本亭前下车,雨已小霁,归家饥甚,发食合取团饭啖之甚旨,其味为未尝有也。未几雨复大至,旁午重久亦返,言至川畔而雨甚,因走至羽太家假伞而归,所持饵壶钓竿,则已弃之矣。是日为月曜,十月顷也。”拟作写生文,而使用古文辞,似忘记了俳谐的本意,此事甚可笑,唯因可为一时的纪念,故录于此。

上面这篇小文是庚戌(一九一〇)年十月所写,这提醒我其时还住在本乡的西片町,铃本亭在这条街的尽头,便是我们时常去听落语的“寄席”(杂耍场)。在十一月中我们便又搬家了,这回却搬出了本乡区,到了留学生所极少去的麻布,那里靠近芝区,只有在庆应义塾读书的才感觉方便,其次则是立教大学了。但其时在庆应读书的似乎不大有人,立教则以前只有过一个罗象陶,不过我进去的时候他已经不在那里了,虽然似乎他还在留学,却不知道在干什么。他是龚未生陶冶公的朋友,大概也是在搞革命,民国以后听说他因此很失意,我曾给他遗札题字,表示悼惜之意,这手札是陶冶公所藏的。其文云:

“光绪末年余寓居东京本乡,龚君未生时来过访,辄谈老和尚及罗黑子事。曼殊曾随未生来,枯坐一刻而别,黑子时读书筑地立教大学,及戊申余入学则黑子已转学他校,终未相见。倏忽二十年,三君先后化去,今日披览冶公所藏黑子手札,不禁怃然有今昔之感。黑子努力革命,而终乃鸟尽弓藏以死,尤为可悲,宜冶公兼士念之不忘也。民国廿三年三月十日,识于北平。”